第46章 ☆、仇
回了紫荊園,杜若笙如常在書房裏呆着,我徘徊在門外許久,深吸一口氣,輕敲了三下門。
“進來。”
得到他的應允,我才推開了書房大門,緩慢關門之時,身後那人低沉地問:“怎麽了?”
我轉身看向杜若笙,他的頭沒有擡起來半分,目光專注在手上的公文上,他不算在辦公,只是在整理桌面的一堆資料。
我走到他的桌前,開門見山,語氣略帶乞求道:“三爺,小姨跟我說,我娘叫莊覓心,她...她其實是我上次讓你找過的剪花娘子,她至今還在彭城吳府,你能幫幫我嗎?”
杜若笙的手一頓,他的眉頭漸漸蹙起,神色凝重,他整個人一動不動,并且保持着沉默。
我在原地等他開口,耳邊回蕩着莊岫玉方才的話,她說過,這個男人愛我的話,便會幫我。
看着杜若笙不言語的模樣,我有些心涼。
杜若笙緩緩動了動手,他專心致志地整理資料,扯借口道:“你娘...已經不在吳府了,吳少爺死亡,他的小妾都已經解散,沒人知道她的去向。”
這些話,在我聽來都是敷衍,我忍住心底的失望,一咬牙,跪在了杜若笙的椅子旁邊,我扯着他的衣角,哽咽道:“三爺,我知道你是在騙我,不想幫我,看在我跟了你三年的份上,你就幫我這一次,好嗎?绮君求你了。”
杜若笙的态度明顯一沉,他想把我扶起來,我不肯,他嘆惜道:“你以為...我是不想幫你麽?” 他蹲下來平視我,溫柔地撫摸着我的頭發,靜默了許久,他用那張無比好看的嘴唇,說出了十分殘忍的真相:“绮君,你娘已經死了,她行刺吳土匪不成,被...欺辱致死,吳府的下人說,莊夫人的遺體被丢到荒外喂了野狼,死無全屍,屍骨無存,我怕你難受,一直沒說。”
我頓時錐心刺疼,一屁股跌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地板上的冷意好像也蔓延到了我身上來,透徹冰涼的冷意痛入骨髓,心窩子裏仿佛有萬千顆尖銳的釘子在深紮,似乎要紮透我的後背。
即使她才是我的小姨,莊岫玉說的對,這世上只有莊覓心擔的起做我娘。她這大母親,養活了我跟我生母,卻沒有好的下場,如果莊岫玉早一點救她,如果我也早一點救她,莊覓心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我起初哭的無聲,漸漸嚎啕大哭起來,我直挺挺地往地上倒,杜若笙一把攬住我,他把我從地上抱到了辦公桌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撫着我的後腦勺,用最好聽的聲音說:“你還有我,我是你的家。”
我的哭聲從未如此大過,我抽抽搭搭道:“阿麼,她呢?!”
杜若笙長嘆一口氣,不間斷地拍着我的脊背,輕聲道:“你遲早該知,我騙得了你一時騙不了你一世,她老人家也死了,死在理發店裏,吳土匪害的。”
我的哭聲終止了,滿腔的怨氣似乎在體內橫沖直撞,我壓抑着一切恨意,緊緊捏着杜若笙的肩膀,我看着他濃眉下的那雙黑眸,一字一頓道:“幫我報仇。”
我不會強人所難,假若杜若笙不幫我,我離去時,自行前去彭城報仇,即便是蚍蜉撼大樹,我亦要對得起莊覓心和阿麼一次。
“可以,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杜若笙從我身後翻出了一個本子,他撕下一張泛黃的紙頁,用鋼筆行如流水的寫下一行字:趙绮君需得愛杜若笙一輩子,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寫完這行字,拿出了一個紅色印盒,并且把鋼筆塞到了我手裏,“簽字畫押。”
我拔下鋼筆頭,端端正正的寫下趙绮君三個字,又把手指放在印盒裏染紅,再對着紙張按下去。
紙張上面暈染了幾滴我的眼淚,我擡袖擦一擦眼角,擦一擦臉。
杜若笙珍惜地拾起那張紙,他眼睛裏仿佛閃爍着跳動的光輝,目光溫柔極了,他卻故作悶然道:“委屈你了,答應我這強搶民女的要求,哭的真傷心,聞者低嘆,見者落淚。”
我破涕為笑,摟着他的脖子,昧着良心道:“小女子今後,獨屬上海灘杜氏,三公子一人妾。”
“錯了,是三公子一人.妻。”
杜若笙放下手中的活兒,帶着我去黃浦江邊散步,他不說多餘的安慰,不說令人傷心的事,只與我談天論地。他風輕雲淡地提及世間許多的趣事,他模仿着各種聲音,給我講述大不列颠國的童話故事。
我趙氏绮君,這輩子遇到了杜若笙,的确是花光了所有的好運,上天垂憐,我雖命途多桀,遇過他,此生已知足。
杜筠徵的催促在即,幸好杜若笙沒有拖拉,他豎日便領着軍隊前往彭城圍剿吳獨眼,他去前已經發了電報,讓彭城官兵控制住吳府,防止其逃離。
杜若笙本不想帶我去,我一直央求着他,他才攜着我同去了。在路途中時,我滿身的血液似乎都在湧動,這種複仇心切之感,迫不及待又心癢。
大車後面跟了一長排的軍車,霸氣側露,傲氣十足。我在窗戶邊兒上張望了幾眼,看夠了,就靠到杜若笙的肩膀上,疑惑道:“你怎麽不帶青雲堂的人?又借沈家的兵。”
杜若笙合起修長白皙的十指,他挑了一下斜長的眉毛,嘴角微扯:“黑碰黑占不到便宜,本地官兵不僅不會幫,指不定要倒打一耙,借了沈家的軍隊來,彭城的官不會不聽令,他如若還敢與土匪一窩攪在一起,一起滅了,重新換官,彭城的百姓求之不得,但一城的官員不好動,牽一發而動全身,對方識時務,也不必硬磕。”
他考慮的十足,有什麽資源借什麽資源,不像我如此腼腆,我要是他,定不好意思頻繁借人。
趕了一天半的路,終是到了彭城,杜若笙千叮咛萬囑咐,不許我離開他半步。我知道他擔憂我安慰,一口便答應了。
這次靠杜若笙一舉滅了吳獨眼的話,我離開上海灘後,危險度也随之大大降低。既能報仇,又能周全後生,然一舉兩得。
來到記憶中的吳府時,周圍有一圈本地軍隊巡邏,彭城官員在杜若笙身邊,說着各種谄媚的話,模樣狗腿之至。
奢華的吳府裏外萬籁俱寂,彭市長說已經包圍了吳府兩天兩夜,他在前面引路,領我們進去。
杜若笙自進來後,就蹙着眉宇,他推測道:“土匪恐怕已經跑了,留了空殼子下來。”
彭市長一聽這話,連忙保證絕沒有偷偷放過人。
沈家軍官穿梭在府上搜查一番,的确沒有找到吳獨眼的影子,反而找出個假扮的替身。
杜若笙立即派人追擊,他給彭市長下了死命令,找不到人,彭市長的官位則不保。
彭市長一聽哪還得了,匆匆忙忙的就去協助通緝吳獨眼。通緝吳獨眼并不難,他成年累積下來的命案都可堆積如山了。
杜若笙在吳府開了一個審案室,他嚴肅的審問那些下人,有條不紊地追查吳獨眼的下落。
這些下人大部分都是懼怕吳獨眼的人,一個個都道不知,他們确實也不知,因為替身裝的有模有樣,他們壓根沒發現當家的跑了。
正一籌莫展之際,有個小丫鬟膽怯的站出來說,她在門外聽到過吳獨眼談論逃跑之事,小丫鬟依稀記得,當家的說要去四川發展,找一個姓劉的大土匪。
這丫頭要去書房打掃之前無意聽見的,因為聽見了,她那天沒有進去打掃,因為害怕被殺人滅口,就悄悄摸摸的裝作不知。
後來我從別的丫鬟嘴中知道,這丫鬟被吳獨眼侮辱過,難怪她要主動說出事實,想必她心中已懷恨。
杜若笙親自帶兵去堵人,他叫我安心在吳府暫住,有什麽要求,請協參領幫助即是。
我在吳府直奔莊覓心生前住過的房間,丫鬟告訴我,這個房間不吉利,莊覓心就是在這兒被一群大老爺們兒弄死的,所以她死後,房間就被鎖上了,裏面的東西都沒有動過。
管家規規矩矩的來開門,我進去後就把自己關在莊覓心的房間裏,發黴的床褥雜亂潮濕,地上有幾條長長的碎布,髒兮兮的大腳印重重疊疊,腳印之間隐約有黑紅的血跡。
我透過案發現場,仿佛看見了莊覓心的垂死掙紮,似乎看見了一群醜陋黑心的男人輪流染指她,似乎看見了她的壓抑、痛苦和絕望。
我的眼淚滴在黑色的舊血跡上,一滴一滴的重疊,它多想沖刷掉那肮髒的一切,它多想時光倒流,讓掉淚的主人替莊覓心承受肮髒。
我用手掌徒勞地擦血跡,邊哭邊擦,直至手掌破皮,地上染了新血,我才停止了動作。
我在房間裏像個孤魂一般的游蕩,物體上鋪滿了厚厚的灰,我撫摸着那一切,想象着莊覓心曾經孤單生活的模樣,心裏越發的刺痛。
慢慢打開衣櫃,懷念我記憶裏,跟她唯一相處的那段時光,意外發現裏面有一封信。我整個人為之一振,抖着發涼的手,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它。
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筆鋒之間有多餘的小顫點,剪花娘子寫字時想必在顫抖,泛黃的字條上有着令人心疼的話:丫丫,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你阿爸那時候上門鬧,被吳獨眼一槍打死,娘如若沒有報仇成功,你就會見着這封信了。我會伺機殺了吳獨眼,再來南京找你們,我期待新生活,卻放不下喪夫之恨,如果我來不了南京,這最後的話,便在書信裏告知。或許你看不見這封信,但我還是要寫,丫丫,盡管你不是我親生的,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在乎那點血緣,你看到了這封信,便要替娘記住,娘這一輩子,膝下唯有你。
看着這封遺言,我已淚流滿面,痛不欲生的無力跌坐。
在杜若笙把吳獨眼的屍首帶回來的那一刻,我心中的怨恨才得以發洩,我仍覺得不夠,還不夠。我親自鞭他的屍,挫他的骨,揚他的灰。
杜若笙抓捕了吳獨眼幾天,沒與他玩伏擊戰,逮住空子便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