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江允姝家,堆得滿滿的書架中,她終于長舒了一口氣,大呼一聲:“找到了。”
原本坐在客廳裏看着無聊的電視節目的另外兩個人,緩緩擡起頭看了過去。江允姝三步兩步跨了過來,将精致的相冊放在茶幾上,翻開,一頁一頁的都是同一個舞蹈教室中的內容。她一一指着說:“這是老師,這是老四老三,這個是和瑞賢姐一起來的插班生,這個是老幺得獎時候的照片然後,這個是瑞賢要走的那年的合照。”
尹智厚靜靜的看着最後這一張唯一的合照,照片上,瑞賢站在中間溫文地笑着,右邊是他,左邊便是鄭安知和江允姝。如同她們說的那樣,那個時候的鄭安知要耀眼的多,身材略顯高挑,一身簡單大方的米色連衣裙,皮膚白白嫩嫩,束起的長發一部分搭在肩上彎彎地從前面垂了下來,另一部分攏到後面,發色比平常人淺一些,看起來軟軟的。她和他明明中間就隔着一個人站着,有着相似的笑容,他卻不記得了。
“想起來了沒,這個就是老幺。”江允姝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子。
尹智厚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淡淡地說,“借個地方打一下電話。”便站起身來,走到陽臺上,拿出手機翻到電話簿上熟悉的號碼撥了過去。
“喂。”另一邊的女聲,聽起來似乎有一些心虛?
“鄭安知”尹智厚頓了頓,不知道如何開口,“是你吧?”
“Mo?”她愣了愣,忙着收拾東西的手空下來,把那些先擱置在一邊。
“七年前的時候,舞蹈班的老幺,是你吧?”
另一邊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像是死機了一般,大腦忽然一片空白,大概連空氣的流動都變得艱難了許多。過了許久,才“嗯”了一聲,大概是還沒有反應過來是夢境還是現實。
然後呢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似乎只是想确認一下而已。尹智厚長長地舒了口氣,“所以,你是記得我的對吧?”
“怎麽可能會忘呢光是聽瑞賢和允姝她們說起你,也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瑞賢是十一年前來到舞蹈班,七年前離開韓國,這麽多年呢。”鄭安知曾經設想過無數次,有一天能這樣和他談起過去的事情,卻從來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平靜的語氣,“而且那個時候你不是經常來舞蹈班當陪練嘛,我們整個班裏都沒有幾個男生。”
“但是她們似乎都更喜歡一個人練吧,我更多的時間都是在幫忙伴奏。”
“呵,那你就被騙到了哦。”鄭安知倚在窗邊,笑了笑,“知不知道學藝術的女孩子都很表裏不一的,心裏再激動也要表現得平靜再平靜,這是在舞臺上待得久了的結果。雖然她們看起來都表現的很淡定,除非被瑞賢推一把才肯跟你一起跳舞,可是等你們走了之後,都高興壞了,湊到一起手舞足蹈地議論起來。”
尹智厚認真地聽她說完,淡淡地笑了,“是麽。”
“是啊。我們基本上都是上的女校,舞蹈班裏也全是女孩子,能見一回帥哥不容易啊。花癡可是那個年紀的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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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是在誇我嗎?”尹智厚忍不住揚起嘴角,似乎能想象到她說話時的神情。
“”她低了低頭,聲音小了一些,“是她們說的,不是我說的啊。”
尹智厚微微一低頭,摸着鼻子笑了笑,轉而又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可是,你應該和她們不一樣吧。每次都躲在角落裏練習,好像從來沒跟我說過話。”
鄭安知慢慢擡起頭,說,“不是的,其實我也和她們一樣。”
他愣了愣,沒有說話。
“那個時候,我也是,一直很想要走過去跟你說句話,很想你也能記着允姝的名字一樣記着我的名字,很想跟你一起跳一支舞。”仿佛隔了一個世紀之久,她終于能坦然地承認當時的那份悸動,好像比想象的要容易多了,心裏壓了很久的重量突然消失了,輕松許多。
所以呢時間狀語是“那個時候”嗎?尹智厚心裏忽然有些亂,閉了閉眼睛,沉默了。
“對了,老板,我今天闖禍了,等你回來了,肯定會說我的吧。”她喃喃地說着,好像是在自言自語,然後苦澀地一笑,“對不起啊,以後可能不能再這麽叫你了。再見。”
不等他說什麽,她就直接按下關機鍵。呆了一會,忽然覺得有些涼,就關上了窗戶。客廳裏亂作一團,東西收拾到一半還沒完全打理好,她卻已經忘幹淨了。
。
鄭安知喜歡尹智厚,無關痛苦,無關悲傷,是那段明暗交織的日子裏最溫暖的記憶。
她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舞蹈,起初大概是因為父母的想法,但是後來卻越來越離不開了。那一年起,長輩們就開始商議關于那項考古工作的事情了,爺爺和爸爸都在考古隊之中,事情大概已經定了下來,出發只是早晚的事情。根據他們的意思,她也應該跟去的,可是要去的地方大都很偏遠,根本沒有繼續學舞蹈的條件,她為此矛盾了許久。
那天從舞蹈班回來的時候,她錯過了最後一班公交車,于是自己慢慢地走着,準備到市區再打車。不知道走了多久,靜谧的風聲之中,一種悠揚的樂曲響了起來,曲調有些悲傷,她閉起眼睛用心去聽,自己也難過起來。
然後,她看到不遠處有人在拉小提琴,夕陽染紅了他身後的一片天。她躲在一邊靜靜地聽完了整首曲子,忘記了離開,就這樣沉醉在曲子裏,直到看到他收拾東西,才想要過去問那首曲子的名字。
但是,她猶豫了一下。因為另一個年齡大點的女孩走了過去,溫和地和他說話。
這一猶豫,就是整整十一年。
後來她執拗地決定留在首爾,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出乎意料的是,她又見到了他們:來舞蹈班學習的闵瑞賢,總是不言不語沉默着的尹智厚。
鄭安知細細想來,她認識尹智厚、認識闵詩苑、認識宋宇彬、闵治浩,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從瑞賢來舞蹈班開始的,她與他并沒太多的緣分,只是因為瑞賢才有了小小的交集。
她原本不相信一見鐘情。拿聽歌這件事來說,第一次聽就喜歡的,很快會膩;而有些曲子一開始聽起來無所謂,卻越聽越有味道。然而就像她第一次便喜歡上那首憂傷的曲子一樣,她或許是從第一眼開始就喜歡上他了。然後,開始注意他的點點滴滴,喜歡上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小動作。在最開始的那四年日子裏,這個秘密是埋藏在她心中僅屬于自己的喜悅。
他第一次來舞蹈班幫忙,把瓶裝水分發給大家,那時候是秋天,都穿着毛衣,發到她的時候,手指有些觸電。
他來找瑞賢的時候,她坐在門邊的長凳上,他于是問她瑞賢在哪裏。
那年瑞賢生日,他唱了一首歌,在衆人的起哄聲中,她第一次看見他笑了。
每一件事她都記得清清楚楚。這些,他都不會知道。
她一直看得出來,尹智厚和瑞賢的感情應該是不一般的。要不然沉默寡言的他不會來舞蹈班幫忙。但是看到他後來有了笑容,她也覺得更開心了。後來,瑞賢卻開始逃避了。瑞賢、允姝和她三個人關系一直算是不錯的,瑞賢一直說她只是把他當成弟弟,可是鄭安知明白,瑞賢是顧慮的太多,她的夢想也不允許她有太多牽絆。
後來許多事情卻有了變化。
知道允姝跟他表白的事,她有些驚訝,卻也預料到了結局。最後允姝拉着她邊大吃大喝邊哭,用盡力氣争取,最後毫無遺憾地放棄,卻已心痛到麻木,大概要經過這樣一遭才有了後來的重生。鄭安知想,允姝這個笨丫頭,尹智厚怎麽會看到除了瑞賢之外的其他人呢。——所以她從來都沒想說出來。不是怕受傷,只是怕做了一堆無用功之後,還是要放棄。
這是屬于她一個人的溫暖和喜悅,怎麽能放棄呢?
後來舞蹈班準備排練一場重要的演出,鄭安知拍了拍江允姝的肩膀說,都說情場失意,事業上就會得意,這回你上吧。最後允姝是那個音樂劇的主角,而瑞賢是女二號,她在後臺幫忙跑腿。
那場演出,F4全員都去看了。鄭安知也在後臺跑進跑出的時候遇到了一臉不可思議的宋宇彬。
後來,宋宇彬說,每一個不想談戀愛的人,心裏都住着一個不可能的人。她最懊惱的事,就是那時候為什麽會遇到宋宇彬,他太聰明,以至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
。
瑞賢走之前的最後一年裏,允姝告白失敗,遇到了第一個看穿她想法的宋宇彬,也許都不算什麽大事,然而闵治浩和闵詩苑這兩兄妹的到來算是給她倒黴人生的開始埋下了伏筆。
這兩個人在樓上教室學繪畫,時不時也會下來找瑞賢。詩苑對這個姐姐并不算親近,大概是在她的光環下有種不平衡感吧。相比現在,那個時候的闵詩苑在人多地時候顯得要內向多了,而闵治浩更沒有現在這麽大的野心。
瑞賢一直說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到後來她選擇去巴黎攻讀法律系,鄭安知沒有太多意外,可是江允姝卻急了,說你走了智厚怎麽辦。
是啊,他好不容易才有了笑容,好不容易才走出陰霾。
那天早上,她早早地來到舞蹈教室,陽光溫和地灑進來,尹智厚在窗邊彈着那首伴奏的曲子,和往常一樣細膩動聽,在靜谧的早上,悠悠地回蕩着,可是他的心緒大概亂得很。瑞賢過幾天就要走了。
瑞賢說會在另一個更大的舞臺上等着她們,可是卻沒說過要走多久。但是,鄭安知覺得她即使回來,還是要離開的,首爾太小,她應該屬于整個世界。有一天,她也會和瑞賢一樣離開韓國吧,老師說過要帶她去國外繼續深造,那時候會不會覺得現在的一切只是一場美麗的夢呢?
她看着坐在鋼琴前的尹智厚,微微笑了。世界上不會再有這樣溫潤淡然的人,這樣的他,一定會幸福。
“那個,可以教我這首曲子嗎?”終于,她開口同他說了第一句話。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有點冷淡和疑惑,她忽然沒了剛才的勇氣,局促地解釋道,“那個,瑞賢要走了,你以後也不會來了吧我想,以後我也可以幫忙伴伴奏什麽的要是不行的話,那就算了。”
“再搬個凳子過來。”淡淡的語氣。
“诶?”
“不是說要學嗎?難道你準備站着彈?”
她飛快地跑去搬了個凳子,放到他的旁邊,坐在一邊看着他放慢速度完整地彈一遍,跟着笨拙地在琴鍵上移動手指,他在一邊看得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又耐下性子一段一段地教給她,直到那雙手終于能流暢地彈出完整版。
然後呢?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濃縮在了這一個角落裏,周末早晨的教室裏除了他們空無一人,只有斷斷續續的琴聲飄出窗外。
鄭安知趁着他又一遍演示的時候,悄悄地分神了,最後這樣地認真地看着他,也許是最後一次了。這樣已經足夠了。
之後的幾年裏他再沒有出現在舞蹈班,她開始喜歡閑來無事到處走走,首爾其實不算大,這樣常常閑逛的話總有機會與他擦肩而過,或許,即使那樣他也不會認出她來。
只是想知道,他過的好不好。
她學的那首伴奏曲果然用上了,因為根本沒有辦法再和她們一起練舞。事實上,瑞賢走的前一天,她正好就在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傷了,還好被闵太太及時送到醫院,于是第二天沒有去送瑞賢。當時醫生只是說暫時不能做劇烈的運動,并沒有告訴她不能再跳舞的事情,她于是聽了醫生的話好好休養,在闵太太的請求下開始在闵家陪着闵詩苑學習。
所謂的休養,這樣一年,兩年,三年,直到瑞賢回來的時候她才從醫生口中得知她已經沒有辦法再跳舞了。
瑞賢的生日會上,有許多的陌生人,她躲在角落裏看着,不敢靠近。大概沒有辦法完成當初答應瑞賢的事了,現在的她,怎麽可能像她那樣站在光芒四射的舞臺上呢?
從會場出來,已是深夜,她落寞地沿着路邊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江邊,天色有些泛白了,她累得走不動了,腿上的傷又開始隐隐作痛,她蹲下來抱着膝蓋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像個孩子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地哭。
她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把所有的一切都傾注在舞蹈上,最終一切都空了——她既沒辦法繼續跳舞,也沒有辦法和家人待在一起。好像被整個世界遺棄了。闵治浩說,現在的她狼狽極了。她們都說他是喜歡她的,可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好好對待過她。鄭安知覺得她并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可是從她出事開始他都沒有安慰過一句話,反而有些高興甚至是嘲諷,以至于當時她一直以為是他找人幹的。
等到力氣都耗盡了,她把臉擦幹淨,站起來,毫不遲疑地翻上江邊的欄杆。翻開手機給闵治浩發了一條短信:希望下輩子不會遇見你。
“喂,那樣很危險吧。”
熟悉的聲音響起,她驚得猛然轉頭,看到了嘴角微揚的尹智厚。
“啊,你是剛才生日會上的那個是瑞賢的朋友嗎?”
鄭安知覺得現在說這個實在很不是時候,只得硬着頭皮點點頭,動作僵下來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還是下來吧,等會掉下去就不好了。”他嘆了口氣,向下面看看,“這裏的水似乎不太幹淨,聽說附近的漁民經常逮到死魚。”
現在他的心情應該很好吧,是因為瑞賢回來了嗎?
她居然很聽話地從欄杆上爬了下來,有些踉跄,不知所措地随口說了一句:“上次教我彈琴的事,謝謝你。”
他稍微猶豫了片刻,才想起來說:“你是舞蹈班的對吧?”
“嗯可是現在沒辦法繼續跳舞了。”她低下頭,心裏難過極了。
“受傷了嗎?”尹智厚看了看她,“休息一段時間應該會好吧。剛才的會場上不是可以跳的嗎?”
“可是又沒有辦法站在舞臺上了。”
“你是更喜歡跳舞呢,還是只是喜歡站在舞臺上的那種感覺?”他笑了笑,“如果是那樣的話去練鋼琴也可以了,你的手很漂亮。”
鄭安知愣住了。
對了,她只是喜歡跳舞而已,那些想要受到矚目的感覺只是虛榮心作祟而已。她怎麽可以笨到僅僅是為了這個而放棄自己的生命。從這一刻起,她才算是真正想明白了這件事。
若是那時候尹智厚沒有出現,會怎麽樣?她想都不敢想。人有時候會有短暫的想不開的時候,後來想想只是很可笑的舉動,還好那時候有人阻止了她。
所以,在她喜歡尹智厚的那段歲月裏,有關他的事情全都是美好的,沒有悲傷和糾結。在她的思想裏,喜歡一個人,本身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最後,她在小路上的某個婚紗店門口看到了他的照片,身穿白色的禮服,身邊靠着平凡卻溫暖的的女孩,嘴邊泛着難掩的微笑。
她停在那張海報前,手插在口袋裏,歪着頭笑了。
最後的最後,回到故事的原點,被撒了一身水的宋宇彬笑着說:鄭安知終于登場了。
在他的故事裏,她從頭到尾都是看客。
☆、三十一、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