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談
徐厚成小心翼翼的道:“她問起她的工錢……如何發放?”
趙揚随口道:“就與我貼身仆從一般即可。”
徐厚成面有難色,道:“将軍,府中幕僚賓客、仆從雜役,數目衆多,每月開支甚是可觀,我正想與将軍商議……”
趙揚一聽這事,就覺得頭疼,他想了一想,問道:“秋稅可都收上來了?”
這秋稅一直是徐厚成的一個心病,眼下各地征收賦稅,除了富庶的許地每年只征一次稅之外,其餘各地的賦稅都分為夏秋兩次征收。各州的秋稅原本應在十一月上繳到趙揚這個統領齊地的總長官的手上,然而眼下已是正月,好幾個州的稅錢徐厚成還連毛都沒有見到一根。
歷州是新納入趙揚麾下的,這也就罷了,可有些州在趙揚管轄之下一兩年之久,卻幾乎沒有一次按時交足過稅錢。
從前趙揚忙着擴充地盤,不斷有新的地方可以讓他搶掠,再加上他父親留下來的銀錢頗為豐厚,一直還能支撐,然而如今戰事稍緩,要養的人越來越多,收入的來源卻并沒有随之增加,徐厚成覺得自己有必要好好和趙揚反映一下這個問題。
首先,自從趙揚父親掌權以來,齊地各州就很少能從皇帝那裏領到軍饷和賞賜,這就不用說了。
其次,如今各州賦稅,原本應用作上供、送使、留州三個部分,朝廷不給錢,趙揚自然也就把上供那一部分吞入了囊中。然而盡管如此,很多州出于主觀或者客觀的原因,都無法上繳足夠的賦稅。趙揚沒錢的時候,經常帶上兵去各州裏轉轉,搜刮些錢財應急,可是有些州實在拿不出錢來,他也無計可施。
如此一來,數月之內,趙揚時常發不出俸祿,只能以實物代之。且趙揚又不願降低排場,兵士們吃穿用度,一切照舊,漸漸的,已是入不敷出。
趙揚陰着臉聽徐厚成把那些沒有交足賦稅的州數落了一遍,他也開始意識到,自己現在是一種坐吃山空的狀态。
他過去的三年,基本上都是在馬背上度過的。這也就是為什麽如今他一有空,就把他父親留下來的書拿出來翻看,他心裏明白的很,要想和周曾一決勝負,到時候,靠的并不僅僅是兵力的強弱,還有其他許多的因素,其中,財力也是很關鍵的一個。這都是從前他沒有來得及思考過的問題,他也想嘗試着去尋找答案。
只不過,現在他的思路還沒有完全轉換過來,當徐厚成問他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命張祥、王餘峰帶一千精兵……”
徐厚成搖頭道:“将軍,上月,您已親自率兵去過陵、常二州,那兩名刺史當時答應,可如今仍未有錢入賬。”
看來這是行不通的了,趙揚又琢磨了一陣,對徐厚成道:“你将府內和軍中的可靠的幕僚召集起來,把情況如實相告。若有人能出謀劃策,我重重賞他。”
徐厚成自然早已和身邊幾名幕僚商議過了,然而除了增加了大家對領不到錢糧的驚恐之外,絲毫沒有什麽收獲。畢竟,當初從都城派遣來的文官在連年混戰之中,多半都跑回南方去了,而如今的這些幕僚大都是趙揚的父親一路招募來在軍中記記文書,寫寫軍令用的,只怕他們讀的書,還沒有趙揚讀的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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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厚成離開趙揚身邊之後,很快就在賬房門口,碰見了等候在那裏的吳攸,他差點忘了,在吳攸被趙揚召去之前,吳攸正在這裏認認真真的幹活來着。
吳攸剛剛拿着紙筆,按照自己所知不多的物價情況,把自己的行程打算大略計劃了一番。如今江沅在許地,許地和齊地并不臨接,她要先到潞梁,再到許地。不過,潞梁是一個相對平安的地界,她只要湊夠到潞梁的錢,到了那裏,還可以再找些別的事做,湊夠了錢,再繼續趕路。
趙揚她是不願意再看一眼的了,她覺得,應該從這位看起來和藹親切的徐厚成徐先生身上下手。
于是,她和徐厚成各自心裏揣着算盤,看着對方。最後還是吳攸讪笑着開了口,道:“先生命在下整理的賬目和謄寫的書文,在下都已經做完了。”
吳攸能寫又會算,徐厚成本來應該高興,但是,他是個挺實在的人,想到吳攸有可能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領不到工錢,他心裏還是很過意不去的。
等等,他耳邊忽然回想起趙揚方才的話,或許這對他和吳攸,都是一個不錯的臺階。
于是,他也面帶笑容的對吳攸道:“吳公子,我們進去說話。”
*****
入夜之後,吳攸坐在自己那間側屋的階上,擡頭着空中的點點星辰。不遠的地方,傳來了一陣陣悅耳的歌舞聲。想到過了今夜,周曾的使者就要走了,她心裏終于放松了許多。
而且,現在似乎出現了一個不錯的機會——吳攸本來算完路費之後就開始打鼓,如今物價飛漲,就算是趙揚肯付給她工錢,要攢夠哪怕是離開齊地的路費,只怕她也得辛辛苦苦的幹上半年,在這半年裏,萬一有人捷足先登了呢?萬一謝瑾時什麽的發現了她還沒死,而且還攜帶秘密潛逃了呢?總而言之,夜長夢多,她得快點行動。
所以,當徐厚成很真誠的對她說:“大将軍說了,若是有人能出謀劃策,他重重有賞。”的時候,吳攸馬上就兩眼放光的問:“真的麽?”
如果吳攸沒聽錯的話,徐先生似乎還把“重重”兩個字特地強調了一下。
徐厚成聽吳攸發問,又把頭一點,道:“大将軍對辦事得力之人的賞賜,一向是很豐厚的。”
然後他心裏暗自加了一句:“那是在他有錢的時候。”
吳攸自然沒有讀心術,她想的是,一個州的賦稅可不是小數目,等錢收上來之後,趙揚吃肉,她喝口湯也可以呀。
不管怎麽樣,這是一個難得的不用擔驚受怕的,比較惬意的夜晚,吳攸想,還是好好的休息一下吧。
她剛閉上眼睛倚在門檻上,長長的舒了口氣,就聽見自己頭頂上有人冷冷的問道:“你在此長籲短嘆什麽?!”
吳攸猛地睜開眼,發覺自己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前院裏絲竹管弦之聲袅袅未絕,趙揚這時候難道不是應該在欣賞趙玉跳芭蕾嗎?
吳攸靠着牆邊慢慢站起來,她頭頂的空氣裏傳來了一點北方烈酒的醇香,讓吳攸有點擔心趙揚是不是喝醉了,于是她偷偷擡眼看去,卻見趙揚精神奕奕,正低頭凝視着她。
兩人目光一觸,吳攸的呼吸,忽然變得十分不順暢了。她把眼挪開,又順着牆溜了回去。
這可不行,吳攸結合自己昨天暈過去,和之前差點暈過去的教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素質實在是太差了,這樣,就是有錢,也跑不遠。
趙揚還是一動不動,站在那裏。吳攸待心情平靜了一些之後,覺得,趙揚到底在自己最困頓的時候收留了自己,雖然他給自己分派了一個不合适的角色,但是,他對自己其實也不算太糟。
所以,吳攸想,她應該多少對趙揚透露一下自己的打算。如今她可以盡自己所能為趙揚做點什麽,用勞動換取路費。而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她也不會不告而別,大家可以好聚好散。
趙揚見吳攸那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光芒閃動着,不知道她在那裏琢磨什麽,于是又問了一遍:“你為何嘆氣?”
吳攸恭恭敬敬的答道:“大将軍,此月明之夜,在下思念故土,故而嘆息。”
趙揚記起了吳攸想攢盤纏回家鄉的事,皺起眉頭,反問道:“江沅麽?江沅有什麽好?”
吳攸心想,江沅可比你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好多了,但這個答案顯然不符合她現在要和趙揚友好共處的指導思想,于是她微微一笑,道:“大将軍可曾聽過,‘北馬依北風,南鳥朝南枝。’江沅無論是好是壞,總是我的故鄉。”
趙揚目不轉睛的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又問道:“待回到江沅,你打算如何謀生?”
吳攸一愣,這件事,她還沒有來得及特別仔細思考,不過,作為一個很現實的人,她從沒有認為自己一定能找到寶藏。如果能找到的話,她也不打算拿太多,就拿一部分自己需要的作為啓動資金,自己去做點什麽生意,能養活自己就可以了。
如果找不到——這也很有可能,那一塊布說不定只是老皇帝被關着的時候無聊,自己亂塗亂畫出來的——那她也可以在許地靠自己的一點基本技能,随便謀個什麽差事。
至少那裏還算沒有漫長而寒冷的冬天。那裏溫暖、繁華,平安,又富庶。
意識到趙揚還在等着自己回答,她有些語無倫次地答道:“呃……或許,還有家中從前留下的一份産業……”
又道:“或許,什麽也沒有了。”
趙揚聽了,微微點了點頭,往他自己的屋門處走去。正當吳攸想松口氣的時候,趙揚忽然又轉過身來,開口道:“你當真不會,南人那些詞曲麽?”
吳攸不但會,還會的不少,尤其是貨真價實的公主慕攸歌的記憶裏,都是什麽亂紅秋千飛花淚眼的,特別多,也特別不适合說給趙揚聽。
吳攸搜腸刮肚一番,發現慕攸歌的記憶給她推薦了一句:“君善撫琴我善舞,曲終人離心若堵。”
這不行,吳攸馬上點叉,但是很快又冒出來一句:“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這這這,吳攸想,這太可怕了。于是她懶得再想下去,對趙揚道:“大将軍,吟詩作對這樣的事,我很不在行,以後你要是想聽點什麽,我還是給你講……嗯……我以前聽過的故事吧。”
想不到趙揚聽了,馬上認真的點頭道:“好。從明日起,你每天都來給我講一個……故事。”
吳攸一聽,這是什麽?一千零一夜嗎?她十分後悔自己的提議,馬上擺手道:“不……不行,我沒有那麽多故事可講。”
趙揚道:“若是講完了,你就讀書給我聽。”
吳攸實在覺得有點無可奈何,但她忽然一想,咦,這可能也是一個機會。
于是她道:“那好。若是這樣,我有兩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