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回憶
趙揚方才彈到一半,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吳攸來。他想起昨日他風塵仆仆,從永州回到自己府上,一群灰頭土臉的饑民之中,他一眼就瞅見了一個趴在地上的瑟瑟發抖的身影。
那大概是一個少年,在高頭大馬的齊地人中間,他顯得太嬌弱了,縮在那裏,瑟瑟發抖。
他把頭埋在地上,卻好像往自己這裏瞟來。他臉上身上都灰禿禿的,只露着一段雪白的,細細的脖子,看起來比自己的手腕粗不了多少似的。
雖然看不清楚面貌,但趙揚一下子來了興趣,他覺得這個少年看上去有點眼熟,于是,他打算把他拎起來,看個究竟。
他看見了一張普普通通、充滿了驚恐的臉,一雙鳳眼微挑着,瞪着自己。
他仔細端詳過後,斷定他不曾見過吳攸,不過,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還是有點揮之不去。
他估計着,吳攸的來歷有些奇怪,這年頭,北方的人都跑到南方去了,哪裏還有像她這樣單薄瘦弱的一個南方來的人,在民風兇悍的齊地四處打轉?
不過,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無關緊要的,他覺得自己最好是把這個人留在自己身邊。至于原因,他并不是特別清楚,反正剛好,自己也需要一個這樣的人……
況且,這樣的話,不管他是誰,不管他想要幹什麽,他的一舉一動,就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趙揚繼續彈着,想起了昨夜周曾使者面前,他把吳攸抱在懷裏,吳攸身上那一縷幽幽淡淡的少女的香氣。還有今早吳攸色厲內荏的挺着腰板,仰着頭,一邊偷偷看着自己,一邊大義凜然的說:“你殺了我算了!”
趙揚不覺笑了一下,他不能理解吳攸哪裏來的這麽大的情緒,她似乎很怕自己,又似乎一點也不怕自己,她還會跟自己說:“我想和你商量商量。”
他也不能理解為什麽吳攸非要去給徐先生幹活,他不覺得吳攸是南方某地派來的細作,她也絕對不是周曾的人。趙揚本來想告訴吳攸其實自己也不用她端茶倒水,只不過是想讓她跟在自己身邊,做做樣子而已。
不過,她要去幹活,那就讓她去幹吧。
就在趙揚滿腦子都是吳攸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又聽見了那個慌慌張張的聲音。
他擡頭看去,似乎吳攸和那名兵士争執了起來。
于是,他毫不猶豫的對那邊把手一招,對吳攸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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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攸煩透了,她皺着眉往亭子裏走去。一低頭,看見了自己活像奔喪一樣暗白的衣褲;一擡頭,又看見了妝容華貴的趙玉那不懷好意,幸災樂禍的目光。
吳攸邁進亭子的時候看了看趙揚,他氣定神閑的坐在那裏,一把通體紫漆,暗雕着蛇紋的琴放在他的面前。自古曰君子左琴右書,趙揚這兩樣道具倒是都備的齊全,可是在吳攸眼裏,他真的不怎麽像是一個君子。
趙揚見吳攸走近了,也不說話,擡頭用下巴往自己身邊一點,那是他心目中吳攸應該待的位置。
吳攸不敢不去,但看着趙揚那頤指氣使的樣子,她又十分不滿,在心中暗自嘀咕道:“你一個連工錢都不發給我的人,還在這裏裝什麽大爺?”
誰知這時,趙揚忽然側過身來看着吳攸,這可把吳攸吓了一跳。
趙揚開口問道:“聽聞江沅人皆能歌善舞,你會唱什麽曲子麽?”
吳攸估計趙揚這時候肯定想聽點什麽淫詞豔曲的,順便再鄙視一下南人的靡靡之音,她卻偏偏不想讓趙揚稱心如意,于是她低下頭,開口道:“不會。”
趙揚又問道:“那你可會跳舞?”
吳攸道:“不會、也不會!”
趙揚看她的勁頭,估計她是故意在跟自己作對,卻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惱了她,于是,便又問道:“那……你自稱讀過些書,誦幾句詩,你總該會吧。”
這回吳攸躲不過去了,她不知道趙揚哪兒來這麽多事,趙揚一開始的琴聲還在她腦海之中回蕩着,她便随口道: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不想趙揚聽罷,反而坐在那裏,沉吟起來。吳攸也不知道他在琢磨什麽,只能背着手,動也不動的立在一邊。
倒是這時候,趙玉一看趙揚臉色變了,馬上估計出,吳攸這幾句話不怎麽合趙揚的口味,于是她決定好好發揮發揮,表現表現。
她上前一步,道:“兄長,可否要我試舞一曲?”
趙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有些心不在焉,然而他一擡頭,見有人領着周曾的使者,往這邊來了。于是他先是一擡手,把吳攸拉到了自己懷裏,然後一邊把另一只手撫在琴上,一邊淡淡的對趙玉道:“跳罷。”
吳攸猝不及防,差點被他拉了一個跟頭,在心裏又把趙揚詛咒了一番。回頭看時,見趙玉将衣擺一撩,露出兩只玉足,把腳尖踮了起來。她雙臂舒展,修長的脖頸往後仰去,在亭子裏輕盈的旋轉着。
周曾的使者過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位大将軍阖家歡樂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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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揚見那使者到了,便對他提起自己一直有一位妹妹流落在外,此次攻占了永州之後,竟然意外的與自己的妹妹重逢了。
最後他對使者說道:“我正欲今晚擺一場宴席,一來慶賀我這位妹妹重歸趙府,二來為尊使送行,不知尊使可否賞光?”
那使者今早聽府裏衆人都在議論此事,說是趙揚接了一位貌美的妹妹回府。他見趙揚長得十分英俊,料到趙揚的妹妹相貌應該也不算差,卻沒想到,他妹妹竟然是這樣一個出衆的人物。
他跟在周曾身邊數年,環肥燕瘦的女子見過不下百人,可哪裏有一個能比得過趙玉這般的姿容?況且趙玉方才所跳的舞他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簡直像魂魄都丢失了一般,不知道趙揚說了什麽,只管應道:“全憑大将軍安排。”
周曾的使者一走,吳攸覺得趙揚的手松了些,馬上就掙紮着站起了身。
趙玉注意到剛才自己跳舞的時候衆人臉上都露出了驚豔的神色,心裏不禁暗自得意。要知道,她可是從前那個城市裏,小有名氣的芭蕾舞演員。原本以為在這個時代自己的特長沒有太多發揮的餘地,想不到,還是挺管用的。
只是她最想取悅的人,似乎反而沒有什麽太大的反應。不過,她想,以後還有的是其他的機會。
趙玉告誡自己,這一次,可不能像穿越前那麽沖動了。那時,那個男人沒有給她她想要的東西,她本來打算讓他們一家抱憾終生,可是想不到,碰上了這麽一個傻乎乎的替死鬼。
趙玉擡起眼來,看着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吳攸站在趙揚身邊,她覺得這一幕很不協調。
只不過,在她弄清楚形勢之前,她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在她再次被趙揚喚來的人帶走之前,她聽見了趙揚低沉的聲音,他對吳攸道:“今晚,你不必來了。”
趙玉心中一陣欣喜——看來,這位和自己一起穿越的人,還是一如既往的不中用啊。
或許,自己都不用做些什麽,她就已經在這個王府裏消失了。
那樣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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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玉完全猜想不到,吳攸聽了趙揚的話,心裏比趙玉更加激動。她匆忙站起身來,對趙揚道:“既……既然大将軍沒有別的吩咐,我、我就……”
她一邊說,一邊往亭子外面溜去。趙揚低着頭,也不知是沒有看見,還是假裝沒有看見。
在吳攸摸到亭子邊緣的時候,她仿佛聽見趙揚在她身後輕聲嘆道:“由來……不見有人還。”
吳攸一愣,偷偷回頭看了一眼趙揚。再一次的,她覺得趙揚還是很氣宇軒昂的。她甚至想,若是自己能找到寶藏的話,也許可以分給他一……
打住!吳攸被自己的想法吓壞了。眼下,自己身無分文,這趙揚穿金戴銀的,自己還想着接濟他?況且,寶藏遠在天邊,自己困在這牢籠之中,還不知道哪一天才能湊夠路費,又說不定,哪天趙揚對她的“配合”一不滿意,就把她砍了呢?她覺得自己以後應該少觸這殺神的黴頭。
一想到路費,吳攸這些虛無缥缈的想法一下子就如同朝陽初升之後草地上的霧氣一樣,消散的幹幹淨淨。她想,自己現在有了紙筆,可以好好計算一下,從這裏道江沅,到底需要多少盤纏。
如果暫時不能逃跑的話,那她就得想點辦法,從趙揚身上摳點錢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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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玉和吳攸都走了,趙揚還在亭子裏坐着,他待了一會兒,對身旁一人道:“去請徐先生。”
沒過一會兒,徐厚成就來到了趙揚面前。行禮過後,兩人議起趙玉之事,趙揚對徐厚成道:“此女确實容貌出衆,也懂得察言觀色。然而我看她為人,心中卻有些顧慮。”
徐厚成道:“大将軍放心,她一家老小都在我們手上,她斷不敢有什麽念頭。”
趙揚搖頭道:“我與她論起她家中父母姐妹,她面色絲毫不變,可見她與他們并不親厚。若要她不與周曾沆瀣一氣,反過來與我為敵,只怕是還要費些心思。”
徐厚成一聽,也皺起了眉頭,到時候人到了周曾那裏,趙玉怎麽想,怎麽做,可就不是他們所能控制的了。
他想了想,答道:“大将軍,原本尋來此女,也不過是為了和周曾結為姻親,叫他暫時不來犯我,這顧瑤玉若是能為我們傳遞些消息最好,若是不能,那就罷了,也不必冒此風險。”
趙揚點點頭,簡略的交代了幾句趙玉的事,又話鋒一轉,問起吳攸來。
徐厚成道:“這位吳姑娘……确實有些與衆不同,我看她倒是頗通筆墨,遇事也很有見地,只不過……”
趙揚本來邊聽邊微微點頭,見徐厚成停住了,問道:“不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