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青青第三十一章
每月十五、三十兩日都歇在皇後宮裏, 這原本是前朝的規矩, 不過大多數皇帝都未曾守過這又舊又煩人的老規矩。然則陸晟是新君,又一心向漢, 自然要比真正的漢人皇帝更自律更受禮,且他一貫在這些事上頭沒太大所謂, 到哪兒都差不離, 便不計較這些。
到了長春宮, 皇後仍是老樣子, 本就是容長臉卻偏偏要扮老成,一張臉終年累月的拉得老長, 當着一國之君也還要撐出從前的長姐姿态, 開頭結尾都是勸誡,“臣妾聽說安南侯府的嫡小姐進宮了,皇上很是喜歡, 昨兒人剛到,皇上就宿在景仁宮……”
她本是試探, 但陸晟端碗的手頓了頓,随機說道:“朕的行蹤你倒是很清楚。”
陸晟的語調不重, 但眉頭緊鎖,她便知道這已是夫妻之間的疾言厲色了, 慌忙堆起個笑來, “是新來的妹妹, 又是安南侯府的姑娘, 臣妾……自然留了心思。”
陸晟道:“不過是一點新鮮顏色, 皇後犯不着因此費心。”他放下碗,決心不再糾纏于此,因而從一桌子寡淡至極的菜色當中挑出一盤來,言不由衷地贊道:“這道牛肉湯嘗起來還算鮮甜。”
皇後連忙笑道:“宮裏新來一個江南廚子,說是從前在京中百悅樓掌勺,南方菜做的很是地道,今兒怕皇上吃着不習慣,便只許他上了這麽一道菜,若皇上喜歡,臣妾命他……”
“不必麻煩,回頭朕跟你借他兩日。”
“皇上跟臣妾之間何談借呢,皇上只需吩咐一聲,便叫他去乾政殿當差……”
“先留着吧,朕也不是日日都要用這些。”陸晟撂下筷子,便有今日當值的周英蓮領着幾個小宮女伺候他漱口。
晚膳過後正是點燈時分,陸晟與皇後兩個人話都不多,湊在一塊兒就更沒聲兒了,就見陸晟端坐在椅上翻書,皇後則在一旁穿針走線,屋子裏靜得像佛堂,只留皇後身邊的老嬷嬷在門後幹着急。
不一會兒,便由着宮女送來一盅參湯來,宮女伶俐,說了一車簍子好話,無非是皇後如何如何關心聖上。
陸晟懶懶揭開蓋,看着往上冒着熱氣的參湯,終究還是不忍心委屈自己,“剛用過晚膳,朕膩得很,便只能辜負皇後一片苦心了。”
“去叫廚房準備山楂白果湯來,這湯最能解油膩……”
“不必麻煩了。”陸晟一揮手,将宮女打發出去,顯然是想躲個清靜,并不打算再賠上幾分耐心。
皇後垂下頭,眼角皺紋細細綿綿在燈下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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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晟忽而合上書,挪了挪位置,問:“宮裏如今收着什麽紅珊瑚樹沒有?”
他冷不丁這麽一打聽,倒是把皇後問得一愣,等了等才說:“庫裏似乎還有幾株,都是前朝舊物。”
陸晟皺眉,“下面沒有新進的?”
皇後道:“皇上厲行節儉,下面……臣妾約莫着都沒膽子進這些……”
陸晟把手裏的書一扔,啪嗒一聲落在案臺上,很有些煩惱。但他略想一想,便已有了主意,未過多久便露出一個極為輕快的笑容來,卻把面向而坐的皇後驚了神。
她仿佛已不認得他,如今在面前的是個未曾謀面的少年郎,哪有英武帝王的模樣。
好在這笑只是短暫一瞥,他很快已收斂嘴角,沉默如常。
站起身肅着一張臉說:“歇吧,朕明日還要見一見你父兄。”
皇後這才露出一點松緩笑意,起身伺候陸晟脫衣裳,一面解他零上盤扣,一面說:“阿哥現如今終于懂事了,能給皇上分憂是臣妾家人的福分,但倘若阿哥再惹事,皇上必定不要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輕饒他,一定要重重地罰他,叫他知道厲害。”
陸晟道:“一家人,到底是要護着點的。”
皇後粲然一笑,多出幾分嬌羞,“那臣妾便替哥哥謝皇上寬仁。”
收拾妥帖,兩人同在一張床,與往常許多夜晚一般,既無談資又無欲念,仿佛是這清湯寡水的日子,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但夜深人靜,陸晟能睡得安穩,皇後腦中卻止不住地回想起白日裏嬷嬷勸她的話,這些年藥也不知吃了多少,可說是心灰意冷,但她這年紀抱子的,也不是沒有,思來想去仍是不甘心,在這宮裏身邊沒個孩子,便是皇後又能如何呢?終究是為他人做嫁衣罷了。
想着想着便側過身,伸出手來搭在陸晟肩上,低低喚一聲,“皇上……”
夫妻将近二十年,彼此一個小動作就知道對方訴求。
陸晟半眯着眼睛,輕哼一聲,眉宇間透出幾許不耐。
但皇後本不就為讨他歡喜,她為的是龍子,要為此孤注一擲粉身碎骨,惹他不快又如何呢?她哪裏在乎?
順着這通天梯向上爬,她的手向下撫,陸晟仍舊不動如山,任她忙碌一陣卻未得嘉賞,過後只得落寞地躺回去,黯然道:“皇上現如今連碰都不願意碰一下臣妾了……”
陸晟略略睜開眼,擡手撫過皇後松軟發髻,卻撫到幹涸枯槁的痕跡,讓人無奈,也讓人悵然,容顏易逝,老去的女子似秋後枯萎的花,留給人的只有遺憾。
“你是皇後,不該也不必計較這些。”
皇後,又是皇後,這兩個字似她命中枷鎖,牢牢将她禁锢。
她再一次躺回他身邊,聽着枕邊人沉穩的呼吸聲,卻覺着一床紅帳墜進深淵,漸漸冷得透骨。
第二天一早,青青收拾妥帖,正要遵照規矩随慧嫔一道去長春宮給皇後請安。出院子遇上慧嫔,瞧見她兩只眼血絲密布,顯然是哭了一夜,乍一看仿佛生過一場大病,面白如紙,身段纖弱,稍走幾步便是搖搖欲墜模樣。
慧嫔不敢一人坐轎,只得與她一并走去長春宮。
清晨風和雲淡,青青側過臉打量慧嫔,“你這幾日都苦着一張臉,夜夜都哭,莫不是為着他吧?”
慧嫔眉眼低垂,大約是傷心透了,無力與她争辯,只恹恹道:“左不過是為這些,你既猜着了,又何必問?”
青青道:“我原本以為你是個大度人,比旁人看得透,沒想到也計較這些。”
慧嫔道:“你若心裏有他,自然大度不起來。”
“這麽一說,你竟也動了真心了?”
“兵荒馬亂人人自危之時,遇一人如天神降臨,我不過一紅塵人,怎能不動心?”
短短一句話,頃刻間将青青也拉回國破家亡那一日,她在人間烈獄中掙紮,周遭俱是悲泣與哀求,假若那一日她遇到策馬而來的陸晟,今日事又會否有別樣情呢?
她不敢想,也不願去想。人生苦在自尋煩惱,她受不起。
她再看慧嫔一眼,“你可真傻。”
慧嫔忽而一笑,“我是傻,你也未必能永遠聰明。”
青青聽完心頭一緊,卻不願再與她争執,兩人一路無話行至長春宮外,随前來請安的宮妃一并向內去。
身邊人仿佛都已聽說過她,不時投來打量目光,青青卻仿佛是個無知無覺的石像木雕,立在內堂最遠一處黃花梨木椅子後頭,見長春宮的太監扯着嗓子喊一聲,陸晟與皇後便從門外走來,兩人各自一邊,在正位上落座。
皇後說上幾句天下太平的招呼話,陸晟一擡手,免了滿屋子莺莺燕燕的大禮。
皇後道:“今日皇上得空,便與本宮一道見一見你們。是了,安南侯府的姑娘是哪一位,到本宮跟前來。”
她這一招呼,原本閑來一顆一顆撥弄碧玺珠子的陸晟突然停了下來,與皇後的目光一道,齊齊投向末尾一片月白裙角。
等了等,也未見有人邁出一步,皇後仍然笑得似一尊慈眉觀音,玩笑道:“妹妹才進宮裏,怕不是害羞了?福雙,去将備好的禮取來——”
話音未落,紅衫綠裙掩映當中走出一袅宛如月華的身影,素淡到了極致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偏偏能顯出出人意表的豔麗來。
一時間有人瞠目,有人結舌,有人隐隐暗恨,亦有人落敗悵然。
她低着頭,走到堂中來,施施然向高座上的帝後二人行一禮,“妾趙氏,給皇上皇後請安。”
皇後聽這聲音,已有似曾相識之感,再待她擡頭,便在一瞬之間驚怒交加,險些失了方寸,“你!你不是……你不是……”
“安南侯養在深閨人的女兒,自小乖巧懂事,人也生得讨喜,朕很是中意,皇後也喜歡?”陸晟緩緩開口,字字句句卻是擲地有聲,每一個音都砸在皇後耳朵裏,聽得她腦中幾乎嗡嗡響,這哪是什麽安南侯的女兒,分明是千秋夜宴時被晉王帶到她面前求她賜婚的女子,怎麽……怎麽一夕之間就成了安南侯家的人,還被送進宮裏,送上龍床。
她回頭瞧見陸晟嘴角那一抹好整以暇的笑,這頃刻間将一切都想得明明白白——他一貫如此,想要的勢必想方設法得到,絕沒有什麽能阻礙他。
現如今他看着自己,只等她打落牙齒和血吞,生生忍下這一遭。
然而她除了忍,還有什麽辦法?即便堂下跪着的那一位,仗着人間殊色,醜事揭穿也分毫不懼,眼底裏透着光透着笑,仿佛就在等她揭開謎底。
屋內一時無聲,直到陸晟開口,“起來吧,總這麽跪着,也不怕地上涼。”
青青依言起身,“謝皇上、皇後娘娘恩典。”
皇後這才回過神來,喚一聲,“福雙——”
福雙端着托盤,遞上一對鎏金镯子,皇後道:“你初來乍到……若有什麽不順意的只管跟本宮說,本宮……替你做主……這小玩意你留着,只當讨個好意頭。”
青青再福一福身,謝過皇後,暗地裏覺着無趣,沒料到皇後有膽抓奸,卻沒膽多說一句,真是遺憾。一擡眼撞上陸晟的目光,仿佛夜間行竊被人抓了個現行,少不了耳熱,趕忙撇過頭去。
今日淑妃稱病未能出現在長春宮,剩下幾個都無趣得很,陸晟道一聲,“時候不早,都散了吧。”随即自己個一碼當先地走了,留下一屋子女人說着不鹹不淡的話。
皇後當青青是個髒東西,不願沾染,只留了慧嫔說話,青青身邊仍舊跟着宮女燕兒,端一對不值錢的鎏金镯子,也不搭理旁人,自顧自走挑了一條狹窄小道,準備抄近路回去,沒料到在半路遇上周英蓮,弓着背迎上來,“娘娘這邊走,皇上正等着娘娘呢。”
她往左一看,果不其然,一頂明黃的轎子橫在路中,她無奈只能上前去,隔着布簾聽裏頭一把熟悉又低沉的嗓子發聲,“進來。”
她認命,由周英蓮扶着邁進轎裏,這轎子寬敞的很,陸晟端坐着,閉目養神,聽見動靜也只稍稍掀一掀眼皮,“方才在皇後跟前,你笑什麽?”
青青嘀咕說:“我可沒笑,皇上定是看錯了。”
“狡辯!”陸晟睜開眼,擡起手捏住她下颌,沉着一張臉,肅穆得連轎子頂上飛過的鳥兒都要打顫,“調皮——”
這一開口,卻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