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青青第三十章
世間有萬般苦,最苦是情愛綴上卑微二字, 旁人是求不得, 你是不得求, 苦到柔腸百轉, 心如刀割, 仍是不能訴、無人知,長夜如冰, 慢慢思念, 也只你一人品過。
而他自認卑微,又深知卑劣, 只敢在她埋首飲泣時, 偷偷拿指尖攆弄她垂落的發梢,那些滑膩的觸感、熟悉的香, 無一不在勾動昨日未盡的情與念。
只可惜如今乾坤倒置、山海傾覆,也沒有他與她可留、可守、可念的餘地。
他望向她背後嫣紅芙蓉帳, 輕聲說:“公主不必怕, 你若想活, 便好好活, 若是膩了煩了, 臣自然也跟着公主一并去。”
“去哪兒呢?”青青擡起頭,露出滿臉淚痕, 仍是個委委屈屈的孩子模樣, 她帶着哭腔, 瓦聲瓦氣問, “你這個人,做了那麽多壞事,勢必是不能跟我去一處的。”
元安拿指腹部拂開她眼角一顆将要落下的淚,釋然一笑,“黃泉路上能陪公主走一道,微臣也便知足了。”
青青一愣,呆呆看着面前一雙狹長透亮的琉璃眼,仿佛在認真考量他的話、他的情有幾分真、幾分假。
忽然間她想起從前皇後在閑談時說起過,如若元公公是女子,恐容妃也爬不了這樣高。
恍然間她伸手捧住他側臉,仔仔細細欣賞這張分明是柔情似水最無害,卻又似溫柔刀刀刀要人命的顏色,忽然間便笑了出來,眼中噙着淚,嘴角卻在上揚,“哄我呢?還當我是六七歲的小娃娃,随你三兩句便能糊弄過去?再說了,我現如今可不想死,我已經死過一回,死什麽滋味兒我嘗得夠夠的,如今我要活着,再苦再難我也要活着,絕沒有半道兒縮回去的道理。”
她眼中柔情退盡,冷肅爬上瞳仁。她徹底放開元安,重新趴在枕上,大半張臉卻還從手臂中露出來對着他,此時此刻卻又帶着一絲狡黠的快意,看着他的眼睛說:“後曾說過,心痛好比淩遲之刑,日日夜夜不肯放過,我倒要試一試究竟能疼成什麽樣……”
“公主……”
“公主?什麽公主?”她勾起嘴角譏諷道,“我不是你的主,你也不再是我的臣,你現如今是新朝的奴才,而我……你該改口了,元公公。”
元安眼中那星點的光漸漸轉為寂滅,最終徹底轉為暗沉沉的夜。他挺直背跪在床邊,慢慢彎下腰,在她手邊俯下身,以頭觸地,順從道;“是……奴才謹遵娘娘教誨。”
青青微微擡一擡手,姿态竟與陸晟一般無二,“起吧,你不在皇帝跟前伺候,跑我這來說話,不怕被抓出來整治?”
元安道:“娘娘夜裏受苦了,皇上囑咐奴才伺候娘娘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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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噗嗤一笑,盯着元安低垂的眼睑,玩笑道:“你改得倒是快,氣我了?”
元安仍然低着頭,“奴才不敢。”
青青亦不深究,她如今對着元安,倒有幾分陸晟的氣勢。“去取藥。”
元安做慣了這些事,行動之間無聲無息,她睜開眼,他不知已拿着藥瓶在床邊站了多久。青青斜他一眼,“愣着做什麽?屋子裏又沒別人,難道要我自己來?”
元安似乎是咬着牙應了一聲“是”,于是顫着手傾下*身,伸手去揭她背上松松挂着的月白衫子,“奴才逾越,娘娘恕罪。”
綢緞離開皮膚,似揭開幕布,徐徐露出內裏青紅滿布的隐秘,仿佛一張純潔無垢的白紙被潑上雜亂無章的青紅顏料,各種慘淡,令人不忍萃睹。
元安一語不發,将白玉膏倒在掌心化開了,在小心揉在她後背淤青處,卻聽她問:“今日大朝,你不跟着麽?”
元安道:“皇上身邊自然有替換的人,倒不必時時刻刻都由奴才跟着,且皇上素來冷淡,更不願讓人覺着他時刻離不開人,便并不獨獨擡舉人。再而,今日十五,皇上按例要在長春宮與皇後娘娘一處。”
他的手碰上一片指印,疼得青青無聲皺眉,緩過來才問:“你說他素來冷淡,對後宮也是如此?”
元安減輕了力道,低聲解釋,“皇上的心思從來不在後宮,就算從前獨寵慧嫔,大多時候也不過到她宮裏坐一坐,躲個清淨罷了。如今後宮剛有了模樣,但關外女子大多不懂規矩,也惹得皇上厭煩,為此,皇上對皇後也頗有微詞。”
“那淑妃呢?她可是這宮裏唯一有兒子的。”
“正因她有兒子皇上才擡舉她,不然升到嫔也就頂了天了,這些年她仗着有皇子傍身,在宮裏橫行無忌,皇後也瞧不上她,不過不與她計較罷了。”
“淑妃是什麽出身?”
元安的手一頓,大約在琢磨措辭,約等了一等才開口,“她原住在長白山下,全族人都靠挖參為生,一日機緣巧合,與皇上有了一面之緣才造就今日入主一宮的榮耀——”
“你是說…………”她猛地坐起身,扭過頭盯住他。
她一瞬之間想通關隘,他卻仍然頂一張淡而又淡的臉孔,仿佛方才說的都是旁人的故事,“現如今他們一門榮耀,自然不可以有一個殘漏之身的長子,奴才當年走得早,也變得多,這世上除了皇上,再沒人知道。”
“那你為何要說給我聽!”
“娘娘不是不放心奴才麽?奴才便說個要緊的,好讓娘娘安心。”
她心中不知從何處湧上來的怒氣,一瞬之間已然怒不可遏,憑着身上最後一點力氣,猛地推開他,推得他向後猛地一個踉跄,“我放心又如何?不放心又如何?你這該死的奴才,還要來忖度我不成?”
元安剛剛說完了“奴才不敢。”
外頭便突然起了腳步聲,陸晟穿着耀眼的明黃朝服,撩開幔帳繞了進來,看着他們一主一奴,劍拔弩張,便問:“這是怎麽了?朕一走就如此熱鬧?”
他語調輕快,字裏行間卻透露着不悅。青青心中登時警鈴大作,眼見他走到床邊來,扯起錦被将她一裹,把雪白肌膚遮得嚴嚴實實,仔細端詳過才問:“又哭什麽?誰惹你不痛快?”再看向元安,元安跪在不遠處,一語不發。
陸晟道:“朕記得,你們也算舊相識,倒不至于如此……”
“你替我殺了他罷!”她忽然間言語激烈,連陸晟都是一愣,但再開口,已無方才厲色,只耐着性子安撫她,“好好地,怎麽要打要殺,還是朕身邊的人,朕不能應你。”
青青卻仿佛怒極了,咬牙道:“不過是個兩面三刀的狗東西,你怎也不能為我舍了?”
陸晟捏一捏她下颌,仿佛是無聲警告,告知她适可而止、見好即收,“再不是東西,也是朕的東西,朕不允,你不許動。”便就一擡手,打發元安,“出去吧,省的把你的舊主子氣出病來。”
“奴才遵旨。”元安深深叩首,匆忙退了出去。
青青卻仿佛生了大脾氣,扯着被子背對陸晟躺下,本該是大不敬的舉動,到了陸晟這裏,反倒是看得身心愉悅,更由得她去鬧,自己衣裳也沒來得及換,匆匆忙忙趕過來仿佛就為吃個閉門羹似的。
他探過來,兩只手臂撐在她身體左右兩側,“又為着什麽要與朕賭氣?小孩子家家動辄要人性命,實在不成樣子。”
青青仍不肯看他,只一動不動地盯着帳子上的繡花,“我就是恨他——”
“收收脾氣。”
“別指派他來伺候我!”
“朕看着辦。”
他這說好也不說壞的油滑姿态終是将青青氣得正過臉來對住他,“皇上今兒是來存心氣我的不成?”
陸晟俊朗眉宇之間隐隐透着疲憊,對上她卻止不住笑,右手捏住她尖尖下颌,啞聲道:“小沒良心,朕下了朝本是要去長春宮與皇後一道用膳,卻趁着日頭還早特地趕來看你,你還要與朕賭氣。”
大約是柔情作祟,青青的态度也軟下來,伸出手來,勾着他領上盤扣,仿佛勾着他的心,小聲說:“是你不肯讓着我……”
陸晟笑:“朕雖喜歡你,卻也不能沒了規矩。”
“這下倒要與我講規矩。”
“好,這下不講了……”為何不講呢?自然要低下頭去吻近在咫尺的一張嫣紅口唇,去品這世上最柔最媚的一抹甘甜,卻不夠,恨不能天長地久日日伴在身邊。
一番耳鬓厮磨,好不容易送走一尊大佛,青青這才能松一口氣,理一理心中萬緒千頭。
另一邊,到了長春宮,用膳時皇後也少不了要問上幾句後宮新人,但都被陸晟糊弄過去,
未做明示。
第二天一早,是該各個宮裏的嫔妃來長春宮給皇後請安,青青免得了第一日,也躲不過這一日。
皇後親手伺候陸晟穿戴,然則他卻破天荒地要留下來,與皇後一并受禮。
皇後正納悶,卻直到她瞧見趙家姑娘的廬山真面才參透謎底。
滿堂姹紫嫣紅,皇上似一尊金剛大佛,悲喜不辨,美人低垂眼眸,如詩如畫,只她似局外人,滿腔憤懑無處訴,險些要氣暈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