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隆冬
元貞二年冬,晉王陸震霆在太華山下追一只白狐。
時值寒冬,遍地是雪,白狐靈巧,渾身無一絲雜毛,一個閃回就尋不着影子。陸震霆正值苦悶之時,一口氣不順,徑直追到山腳暨陽宮,非活捉那狐貍不可。
暨陽宮原是前朝皇帝行宮,因位置荒僻,現拿來安置前朝舊人。
他領着護衛,駕着馬,徑直越過宮門。
胯*下白蹄烏在園中繞一圈,只看見滿目凋敝,哪還有白狐身影。正要惱,卻聽身後孫達一聲大吼,“在那!”小狐貍一溜煙鑽進東面小院,沒了身影。
陸震霆口中罵一句“小畜生”,當即下馬闖進東小院。
這院子與外面又不同,如果說園中是垂垂等死的冬雀,東小院就是天外飛來一抹春,小小一方天地也打理得春意盎然,就這個時節竟還有蘭草飄綠,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
因而腳步也放輕了,隔着一層厚棉襖子訂出來的門簾,聽裏面一段黃莺婉轉,“你這小東西,恁的頑皮,一早不見影兒,等春兒烤好了栗子,你倒知道來讨吃……”
只聽一段聲,身子撩得酥了半邊。好歹他還記得要抓狐貍,當即不等,撩開簾子沖了進去,這樣急沖沖的,也不知是為了狐貍,還是為了人。
屋內簡陋,只一張桌兩只凳,中間一只小爐生着點點炭火,兩個身量細瘦的小姑娘湊在火爐邊說話剝栗子,那該死的小狐貍也在,見了他立時往房梁上蹿,占着高處瞪着兩只圓溜溜的眼睛看這幫悍匪似的男人究竟要如何。
陸震霆這下倒管不着狐貍了,一眼望過去這屋子可取的也就那麽一雙眼一個小人,仿佛皚皚白雪中一朵紅芍藥,豔得讓人挪不開眼。
“你們是何人?這可是皇家行宮,由不得你們放肆。”穿綠衣的年紀稍長,雖滿臉懼色卻仍擋在“悍匪”面前。
孫達應她,“此乃當今晉王,還不快快跪下行禮!”
陸震霆卻不理,只皺着眉對綠衣道:“讓開!”
春兒堅持不讓,反而把手擡高将她背後女子遮個嚴實。
孫達慣會料理這些,知道他主子如今又起了想念,方才驚鴻一瞥,他只瞧見一雙琉璃眼,晶瑩透亮如海中珠,也難怪主子爺動心。當下不敢多想,領了兩個人上去将綠衣丫鬟拉開,露出藏在背後嬌嬌可人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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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以袖遮面,只留一雙眼,分明是垂看地面,卻讓人總覺得含情脈脈。
陸震霆心癢,顧不得許多,上前捏住她下颌強迫她擡起頭。
這下狐貍沒找到,反而找到一顆滄海明珠。眼前人分明是荊釵布裙粗陋不堪,卻偏偏生得眉眼如畫,嬌媚可親,一眼打量下來,總覺一絲瑕疵也無,是個世間難尋的美人。
陸震霆松開手,眼見她下颌紅了,真是碰都碰不得的玉人兒。心頭火起,恨不能此刻就動手。但礙着禮數,又想着這到了手的東西何須心急,便耐着性子問她,“你是何人,因何在此?”
春兒眼見至此,五內俱焚,連忙搶過話頭來答,“回王爺,奴婢是前朝宮女子,随着前朝舊主兒來暨陽宮伺候,眼見今兒落雪,便相邀跑這小院來偷回懶——”
“沒問你!”陸震霆一個眼色,孫達立刻拿粗麻繩将春兒的嘴堵了,只任她嗚嗚地流淚。
然則陸震霆面前那位卻不疾不徐地福了福身,字字句句不卑不吭,“鄙乃前朝隆慶帝十七女,戴罪之身不敢貿然相迎,還望王爺恕罪。”
陸震霆嗤笑道:“沒想到隆慶老兒還做了點好事,好歹留了個……”餘下的話卻未盡,瞄一眼孫達,仿佛是懶得多說,“帶走!”
春兒一聽,急得慌慌張張向前撲,又聽見身後小黃莺亦開口,“卑賤之女不敢與王爺同行,且暨陽宮之人去留都需報今上拟定,請王爺三思。”
但陸震霆絲毫不理,他只望一眼房梁,邊走邊與孫達說:“今兒沒抓着狐貍,抓只小鳥兒也不差。”
孫達立時跟上,附和道:“奴才也沒料到,這深山之中竟有如此殊色,要說起來還真得賞一賞那刁鑽的小畜生。”
陸震霆當即笑起來,“你與畜生計較什麽?放了他便是賞它了。”
再出暨陽宮,想到有美如斯,來時的郁結仿佛頃刻間散去,橫豎再差也不過是個死,何必挂懷?
青青就這樣獨自一人離開了她本以為要枯守一生的暨陽宮,被推上馬車時仍覺身在夢中,她握住手中涼透了的栗子,偷偷從車簾縫隙向外看,瞧見蒼茫雪原無邊無垠,身邊一批通體烏黑漢陽馬打着響鼻不疾不徐走在路前,馬上直挺挺坐着的正是今日闖入東小院的男人,青青記得他鼻高眼身,長着一張殘留着異族人血脈的臉,想來這群關外人雖百年前改了漢姓,卻仍改不掉骨子裏逆流的外族血統。
她閉上眼便能想起他捏住她下颌強迫她擡頭時的眼神,似惡狼盯住獵物,垂涎欲滴但亦志在必得。
“阿姆……”青青閉上眼,輕聲喟嘆。
晉王府建在城東一塊舊地,榜着矮山一座,活水入園,又是剛剛落成,依着江南園林的風格新造,并非前朝舊府邸,放眼京城這算是獨一份兒的恩典。
青青被安排在王府西南角一處名為“玉笙”的小院當中,早有人安排好,一進門就有丫鬟婆子将她洗涮幹淨,或是因近來不大太平,還要将她通身檢視一邊,唯恐帶着兇器行刺。
青青這輩子哪裏受過這些?但要哭也沒人聽,親眷長輩早就不在世上,暨陽宮裏獨獨與她作伴的春兒也恐怕再無相見之日,再多眼淚都只能忍着,等這些程序過了,她被按在妝臺前任王府的丫鬟梳頭上妝,适才聽一句贊嘆,“迎了那麽多個,今兒也算奴婢開眼了。”那人透過銅鏡看她,啧啧稱奇,“這眉、這眼,也難怪王爺動心呢。”
青青卻懶得往鏡子裏多看一眼,她自始至終一聲不吭,自然有人問:“莫不是個啞巴吧?”
另一個老婆子道:“啞巴又怎地,爺們兒也就愛這身子,不吵不鬧的更好。”
青青一概不理,等她們收拾妥當,将幔帳一層層放下,任她呆坐在榻上,邊都退了出去。
夜深,她起初驚懼交加,到現在已入斷頭臺,反而不那麽焦急,只覺得閑得慌,便站起身在屋內巡視。
她一動便有丫鬟來問:“姑娘要叫人嗎?”
青青不答,從小幾上拿上一本翻了一半的書,她輕易不肯自己伸手,好在從妝匣裏找出一只金鑷子,夾住書頁一頁頁翻過去,原來是《詩義折中》,這書該是十歲孩童開蒙之物,偏不曉得這裏住的是何人,竟閑來讀這些。
略讀兩頁,忽覺背後目光灼熱,一擡頭才發覺陸震霆不知何時已立在幔帳之後瞧了自己許久,她一時不知該行禮還是起身迎他,便僵在當下一語不發。
但陸震霆大約是此種老手,他信步走來,半點不适也無。
不多時便湊近她身邊,低頭問:“在看什麽?”
青青放下金鑷子,垂首道:“不知是誰把書落在這,我鬥膽翻了一翻,還望王爺恕罪。”
陸震霆帶着酒氣在她對面落座,滿不在乎地說:“不用這麽拘謹,什麽罪不罪的,我這沒那麽多講究。倒是你,鬧了這麽久還不知你叫什麽名兒。”
“原有一封號,鳳儀。”
“有小名兒沒有?”他見她垂頭,偷偷拿眼睨她,面前人唇紅齒白,到是怎麽也看不夠。
“阿姆喚我青青。”
“青青?”他聲音低沉,這兩個字到他喉嚨裏,仿佛別有一番滋味,“是個好名字,聽起來嬌得很。”
青青不應,卻又說:“王爺幾時放我回去?暨陽宮少了人,必定要上報,屆時……”
“豈需你憂心這些?”陸震霆順勢握住眼前雪白柔荑,一入手才知,真如書上所說,柔弱無骨,細膩柔滑,暗地裏感慨這麽些年花叢略過,倒真真都是白費,哪個比得上眼前之萬一,便一刻也等不了,就要與她共赴春宵才能順意。
陸震霆身材高大,一起身便占了她眼前的光,只留下暗色的影,卻也更襯得她嬌嬌無力,弱不勝衣,他伸手換住她腰腹,一把将人撈起來往熱炕上去,口中仍說:“那狐貍引我去尋你,便是你我的緣分,管他什麽前朝公主,到了爺手上,就是爺的人。”
便就一下甩在床上,迫不及待地吻上那雙他想念已久的唇,真真如腦中所思,紅唇飽滿,口脂香甜,怎麽也吮不夠,含不夠,更要想念,纏着一只丁香小舌攪個天翻地覆才夠。
待他分開急匆匆去解衣裳馬褂,望見床上青青媚眼如絲,更是急迫,恨不能立時生吞了她,揉在腹中品個盡興。
陸震霆橫跨在床上,按住她兩肩,往來間只剩粗重呼吸聲,身下人無一處不美,無一處不好,他等的不耐,俯在她耳邊說:“親親,爺今兒就讓你知道做女人的妙處。”說到此,将将就要把美事做成,卻見美人眸中冷光一閃,抽出藏在被褥底下的匕首驟然向他刺去,刀鋒入了皮肉,看看只差半寸就能剜了他的心,卻被他攥住手腕再也動彈不得。
陸震霆奪了匕首将她往床下一拽,她便落在長絨地毯上,顧不上露了半片的美人肩,竟是一刻也等不得,還要去搶落在床邊的匕首,讓陸震霆當胸一腳踹得半天不見動彈。
王府的老公公金達應聲闖進來,立時叫人拿下青青,再去查探陸震霆傷勢。
陸震霆胸口受刀,正絲絲往外冒血,他擡手示意金達不要緊,只問青青,“你究竟何人,為何行刺本王?”
青青咳出一口血來,長發覆了半邊臉,成個女鬼模樣,切切恨道:“去年今日,你領軍闖入宮中,親手用弓弦勒死了我父皇,今日若不取你性命,我如何對得起秦家列祖列宗!”
☆、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