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那日裴峥說是帶她回家的話并非玩笑。
江袅坐在妝臺前任由女官绾發髻。她既已入宮中便不可梳少女時的發髻,女官指尖微頓, 思索着該用哪只珠釵。
“這是何髻?”江袅看了鏡中一眼問。
“禀夫人, 這是堕馬髻。雖起于前朝, 近些日子卻又興起來, 燕京貴女們出行中多挽此髻, 慵懶妩媚, 很是好看。”
她見江袅尤自未曾展顏,不由笑道:“夫人放心, 陛下定會喜歡的。”她以為她是在擔心陛下不喜歡, 江袅輕輕抿了抿唇, 不說話。她從今日起時就覺心口處悶的難受, 像是有事情要發生。可這感覺又無從根據,也只能藏在心間。
裴峥站在院外等着,宮女們跪在地上不敢進去通報。
“陛下要不進去等夫人?”曹直見狀低聲道。
孤戾青年轉動着扳指,淡淡擡起眼來, 曹直連忙息了聲。
一柱香的時間江袅終于出來了。
淡紫的宮裙袅袅散在門檻上, 像是紫丁香一樣。院內衆人低着頭,不敢直視。
江袅出來後微微行了一禮:“陛下。”她話音剛落便聽見青年淡淡道:“過來。”他站在樹下,眸光散漫, 卻也有種風流氣度。
江袅目光頓了頓,慢慢走過去。卻見男人從袖口處拿出來一支珠釵別在她發間。
“堕馬髻意在清雅慵媚, 與這支白玉簪正配。”
他們離得極近, 遠遠看着江袅像是被人擁入懷中一樣。候在外面的葉淩雲目光沉了沉。護送宮妃省親, 這些事情本是用不到他的。但是陛下卻點名要他來辦。
旁人只道他得陛下信任, 可只有青年自己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一直知道他對七娘的心思,如此折辱,不過是讓他自行斷絕罷了。陛下一向心狠,眼裏容不得沙子,葉淩雲知道若是他再多表現出一些異樣,不止是他,恐怕七娘也會受到連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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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今日甚美。”男人身上檀香淡淡,拂過她發間沾染的花瓣,輕笑。
入宮以來這樣親密的舉動已有很多次,可江袅還是有些不習慣。她向後退了一步,低聲道:“多謝陛下。”
裴峥指尖落空,卻笑了笑:“卿卿以後可要習慣啊,畢竟這後宮之中孤只喜歡卿卿。”他語氣意味深長,又拖着有些委屈。江袅忍不住擡起頭來看他,卻看見了男人眼中笑意。
‘這男人可真可怕。’系統不由感嘆。三分無情,三分漫不經心,剩餘之下連自己也不知有沒有真心。
江袅垂下眸光:‘戲演的多了,騙過自己。不知不覺動了心才是好玩呢。’她心中寡淡,面上卻有些不自在,微微低着頭,纖長雪白的後頸上沾了層淡淡的粉色。
裴峥眸光深了些,沒再逗她。
馬車從長巷一路出去,恍惚不過昨日之事,江袅卻知道,她進宮已有三月。女孩低着頭把玩着手指,最終還是忍不住掀開簾子。
今日天氣不好,外面不知何時下了些雨。滴滴答答地順着房檐留下,被馬蹄踩到又濺起水花。
江袅看着有些出神。她幼時有過很多這樣多的雨天,卻從未如今日一般叫人覺得自在。女孩眉頭漸漸放松,唇角也多了抹笑意。
“卿卿喜歡下雨天?”原本閉目養神的裴峥忽然問。
江袅拉着簾子的手頓了頓,慢慢點頭。又想着他閉着眼睛看不見,輕輕應了聲。
裴峥不再說話。他幼年喪母,初時并不得先帝喜歡。那時安貴妃掌權,奴才們只知安王,不知太子。那冷宮裏的雨日确實不好受。
青年神色淡淡,江袅卻察覺他心情不大好。
“陛下,不喜歡雨天?”她試探着問。
女孩小心翼翼地,好似他不喜歡便也不敢再喜歡。她有些怕他,更害怕他反悔,不讓她回家。
裴峥睜開眼看着她,見女孩眼中隐隐擔憂,不由笑道:“卿卿放心,我雖一生食言無數,但答應你的事卻一定會做到。”
江袅還愣着,便被人一把抱在懷中。男人攬着她腰肢,微微嘆了口氣:“別動,讓孤休息會兒。”他貼在她耳邊,卻小心地沒有弄亂她發髻,只是輕輕抱着她閉目睡着。這樣的情景在宮中也經常發生,江袅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掙紮。
他看起來确實很累。
車內靜靜的,轱辘濺過水花一路往前,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到了江府。府內衆人早已在門外恭候,車子停下後裴峥便慢慢睜開了眼,他眼底清醒像是沒睡一般。
葉淩雲持刀在一旁立着,裴峥扶着江袅從車中出來。
不過三月不見,江垣修像是老了許多,江袅眼眶紅了紅,終是沒忍住:“父親。”她聲音小的可憐像是兒時撒嬌一般。
江垣修想伸手去摸摸她發頂,看見她身邊帝王後又頹然垂下。
“好孩子。”他嘆了口氣,又看向穿着私服的帝王。
“愛卿不必多禮,和之前一樣就好。”裴峥淡淡道。
江垣修向來看不透他,因此也不多猜測。
自進了江府後江袅臉上的笑意便比之前多了許多。整個人也不再防備緊繃,慢慢放松了下來。裴峥察覺到這種變化,心中竟軟了些。
飯後江垣修陪着皇帝說話。江袅站在以前的閨房外看風景。那會兒剛下來些雨,天氣晴的時候池塘裏魚兒便活潑了起來。江袅看着不由彎了彎唇角。
“七娘可要撈魚玩兒?”冬兒見她心情好,不由笑道。
這世上便也只有家中人會喚她七娘了。那日瞞天過海之計後冬兒已是後悔,如今見她并未受什麽傷害,心中這才安慰些。
漁網沒一會就被下人拿來。
江袅趴在欄杆上逗着魚兒玩,她也不撈上來,只是拿着網子堵住它們去路,待魚兒驚慌失措又往別處去。
像個小孩兒似的,頑皮的很。
她這副樣子和宮內時的安靜完全不同。不遠處男人正思索棋路,裴峥擡起頭來看着,卻看見了不遠處那道紫色的身影。江袅正攔住魚兒去路,面上展了些笑顏,卻感受到了一道目光。回過頭去便見青袍青年隔着長亭遠遠看着她,不由微微怔愣。
他們隔太遠,江袅看不清男人表情,想了想,最終卻還是沖他笑了笑。
江垣修棋子落下便見裴峥收回了目光,看了眼遠處正玩的開心的女孩,心中柔軟,嘴上卻道:“七娘向來如此,陛下見笑了。”他語氣縱容。
裴峥拿着白子的手頓了頓:“太傅不必試探孤,阿袅如何,孤自是知道的。”他這時不再喚她卿卿,反倒喚了阿袅。
江袅剛入宮時他怕陛下因三娘之事遷怒于她,又擔心她身子不好,難以在宮中生存。如今見她一切尚好,不由松了口氣。這才想起下車時陛下看七娘的眼神來。
他教習裴峥多年,即便是他年少慕艾對江姝有意時也不曾這般看過她。他看向那孩子時,目光不自覺軟了下來。
江垣修心知肚明卻沒有點破。
帝王恩寵虛無缥缈,縱使有一時卻不可長久一世。裴峥現在宮中只有江袅一人,可以後呢?他自小疼愛她,将她護在掌心,那時也曾想過讓她不要出嫁,就這樣在家中一輩子也好。可世事弄人,那個孩子終究進了宮。
白子落下,棋局已定,江垣修感嘆:“陛下青出于藍。”
裴峥撚棋輕笑:“太傅想必有話說。”他知這一局棋只是引子,果然見男人撩起衣袍跪下。
“臣确實有話說。”江垣修微微俯身對帝王道:“臣此後願傾江氏之力輔佐陛下,但請陛下善待臣女,日後若是七娘不得陛下喜歡,也望陛下能允許臣将她接出宮來。”他頓了頓,又看了眼遠處亭臺:“她身體不好,本也沒多少時日的。”
這林中只有他們兩人,裴峥拿着棋子的手頓了頓。原本散漫的眸光略沉,不知為何,他聽到時日無多這幾個字便覺分外刺耳。
她在宮中一直很聽話,他倒忘了她有心疾一事。
青年斂目淡笑:“太傅多慮,阿袅在宮中一日,孤便會護着她一日。孤一生峥嵘見血無數,想必閻王也不敢從孤手中奪人。”他語氣清淡卻自有威勢。
江垣修頓了頓,不再多言。
他們聊了很長時間,江袅便也玩了許久,直到池塘裏的魚兒都跑到別處才有些喪氣。
“我離開數月,便連它們也不認識我了。”她語氣感嘆,卻并無不開心。
冬兒笑了笑,接過漁網。
天已經快暗下去了,江袅知道她要離開了。此後再來又不知得等到什麽時候:“姑姑,替我照顧好父親。”女孩兒聲音溫軟,卻沒有回過頭去。
冬兒應了聲:“陛下對姑娘好嗎?”她忽然輕聲問。
江袅抱臂笑了笑:“陛下對七娘很好。”
曹直腳步頓了頓,擡頭望見面前帝王,果然見他眉頭微松,眼底帶了絲笑意。
江袅在橋邊站了很久,直到天涼了有些發抖。剛準備叫冬兒去拿件衣服來,便覺肩上一陣暖意。
男人指根扳指一眼就叫人認出來。
“陛下。”她有些驚訝男人什麽時候來的。
裴峥系上帶子後才松手,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麽,青年眼中閃過一絲趣味兒道:“卿卿看風景看的認真,自然是沒有注意到孤的。”
他眸光似笑非笑,江袅臉紅了紅。卻沒有注意到不遠處握着刀神色隐忍的男人。
葉淩雲想到昨日來到府中人的話,心慢慢沉了下來。
“葉将軍,是繼續忍着還是博一把,決定權在你手中。”男人笑着将令牌放在他手中。
安王已死,餘孽卻未盡數剿滅。他們之所以能找上葉淩雲,不過是因為知道他與江袅的關系。
裴峥常年在宮中,今晚是唯一的機會。
他們以江袅為誘,葉淩雲明知此事犯上,卻也難得有些猶豫。
夜晚馬車出了深巷。坊間熱鬧,江袅從未見過這等盛景,一時間有些好奇,不由揭開簾子瞧着。
“那是什麽?”小攤邊小販舉着吆喝,花瓣的樣式很是別致。
曹直在車旁看了眼解釋道:“回夫人,是河燈,置于河中用于祈願的。”
江袅點了點頭,收回目光來。侍衛剛要駕車繼續前行,卻聽一直閉目的帝王淡淡道:“停下吧。”
江袅回過頭去便被人拉起手:“卿卿不是喜歡河燈嗎?今夜既已出來,便去放了吧。”男人目光溫和卻不容拒絕。
江袅在攤邊等着,看着男人親自去買,過了會兒便見他回來。
“陛下怎知我剛才看的是哪個?”江袅看着手中河燈有些欣喜。
“我與卿卿心有靈犀。”裴峥調笑道。
江袅耳尖微紅,不再說話。
河邊人多,裴峥揮退了随行的衆人。“你們在這兒等着吧。”曹直應了聲,便見帝王拉着夫人離去。
葉淩雲眯了眯眼,在人群湧動時也順勢失蹤。
河邊:江袅提筆在河燈內寫了一行小字,她用梵語寫的,大抵也是一些祈求平安的話。
河燈順着岸邊漂下,很快消失不見。
江袅笑了笑,慢慢站起身來,卻見對面裴峥面色忽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