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玉殁
之後的事情,在紹安的記憶裏便是恍恍惚惚,渾渾噩噩的。
在周圍一片的手忙腳亂,亂作一團後,她看到了皇上。他急匆匆的進來,神情是掩不住的擔憂慌亂,宮人急忙施禮,在一群戰戰兢兢的侍女太醫中男人看到了她。他蹙眉,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終是未說一句話,疾步向內殿行去。
那一天,臨近日落西山,紅彤彤的光晖,染紅了天際,昏黃的宮殿被燦爛的雲霞映成一片緋紅。殘紅的光暈籠罩在紹安的全身,她孤零零的站着,在行色匆匆的宮人中,顯得那麽突兀。
沒有人注意她,她如同一個被隔絕在外的無關緊要的人。因為此時所有人,所有的眼光都焦急的注視着那座進進出出的內殿。
不知過去多久,伴随着裏面太醫誠惶誠恐的指揮,侍女亂作一團的腳步聲,然後,她看到了一盆盆鮮血從那座宮殿裏端了出來。那血,那麽紅,那麽刺眼,令人觸目膽顫。
鼻中全是血腥的味道……有些刺鼻,有些作嘔……
她怔怔的看着,身子開始不住的顫抖。她被這幅場景吓到了,甚至開始求神告佛,連連禱告。
此時,沒有恨,只想要她活下來而已,那一盆盆血水伴随着腹中胎兒的離去已經是她的懲罰。
夕陽的餘晖漸漸落下,孤寂清冷的夜色升起,裏面的情況沒有絲毫好轉,甚至氣氛更加死寂,更加滲人。最後,一切終于漸漸的歸于平靜,她等來的卻是在一片哀嚎聲中,那聲響破天際的
“皇後娘娘,殁!”
她猛地渾身一震,瑟瑟發抖,她死了?她怎麽會死呢?
身邊滿室的宮女太醫全跪了下來,痛哭哀嚎,整座皇城的兵将都随着皇廷鼓樓鐘聲四聲敲響,跪地哀悼。她木木的随着他們跪了下來。
整整一夜。
凄厲的哭天號地聲沒有停止過,皇上也沒有從那座宮殿出來。
大行皇後需沐浴,換衣,發喪,入殓,發引,遣奠。可此時卻沒有人敢進去勸阻。
炭盆裏的紙錢燃成灰燼,随風飄灑整座宮殿,彌漫着悲涼荒蕪的煙火氣息。白燭還在燃着,第二日的第一縷微光撒進殿內,那宮殿萬衆矚目的屋門才“吱呀”被人從裏面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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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俊挺拔的身軀此時有些佝偻,落寞而頹廢,他的發絲淩亂,玄服褶皺,絲毫沒有一點往日那般意氣風發的樣子。
紹安終于從一夜的倉皇中回過神來,她擡頭看去,只望見那雙黑洞洞,沒有焦距的眼眸。而男人,至始至終沒有向滿室跪着的,仰望着他的人,看過一眼。
不知是怎樣回到陽元殿的,外面號聲振振,法師的誦經聲,和尚的敲磬聲,喇嘛撥佛珠的聲音……在空曠的廣場上響徹整座宮殿。
皇後殡天,乃舉國大事。皇城四闕大開,國寺的方丈,道士,喇嘛步城門而入,至建章宮正殿廣場,為大行皇後依制誦經,鳴道,送歸。
陽元殿出奇的寂靜,宮妃和宮人皆身穿喪服守在各自宮殿。
皇後殡天的第二日,是由太府上谥,發喪入殓。紹安沒有什麽表情,也沒有表現出怎樣哀痛的情緒,在震天的哭嚎與捶胸頓足中,她顯得那麽平靜,甚至不肯做做樣子,她木然的坐着,等待着。
只有那個人的消息,能讓她微微回神。
聽聞,皇上在一夜的頹然中,并沒有就此一蹶不振。他不負衆望,很快的振作了起來。
紹安微微扯動嘴角,終于露出幾日來的第一抹笑意。
因皇上英年且登基不久,并未修建陵寝。皇後陵自然也未建。皇上最終定于選建鳳栖山少陵,谥號“恭哀皇後。”
大行皇後從崇德殿移至殡宮後十五日,從殡宮移至少陵陵寝。出殡那日,皇帝先起行乘禦路至鳳栖山,上官太後帶領妃嫔及後宮女眷在靈駕起行後瞻望,俟靈駕走遠,随後而行。
至鳳栖山,皇帝,太後,宮妃,王公,重臣按序排立,行遷奠禮。皇帝奉設谥冊,寶印,親自扶棺下去地宮,前有陪侍執燈引導,敬視安于石床之上,撤出龍車。
本始三年,漢宣帝皇後許平君,殁。
皇後喪期,後宮齋戒,素衣,卸珠。一月內喪服,百日內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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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凝重,已至深夜。陽元殿,燈火昏暗,紹安将一身厚重繁瑣的喪服件件退去。一向淡漠清冷的臉上帶着濃濃未去的憔悴黯然。
正欲歇下,阿瀾從外面慌慌張張跑進來,“小姐,皇上來了!”
紹安一怔,随後臉上浮起些欣慰的笑意。受恭哀皇後因薨逝的影響,宮裏悲痛壓抑之氣未緩,籠罩在一片陰郁,沉悶當中。皇上更是再沒有進後宮一次。
她知道,皇上對恭哀皇後心有愧疚,他一直以為是自己的冷落導致她心灰意冷,了無生趣。
縱然後來她去找過申侍郎,将那淳于衍的錦袋交給他,也将那日的事情盡數告知他,讓他向陛下說明,如果那藥真的有毒,說不定可以讓皇上心安一些。
她迅速系好束帶,迎出殿外,正看到男人一臉陰沉的,面色凝重的負手進來。
男人聽到聲響擡頭,但見小跑着迎出來的女人,她臉上有見到他的歡喜,令他連日的悲涼莫名有了些慰藉。
可他此時前來,不是互訴情長,連日來的郁結苦悶掩蓋了見到她時心中的微恙。
堅毅的薄唇緊緊抿起,思忖再三還是決定将心中的疑問問個清楚,他冷然的盯着她,開口道,“那藥粉中沒有診出有毒的成分,她還在世時……太醫也并未診出她有中毒的跡象。”
女人一怔,深深蹙起秀眉,臉上盡是不可思議,男人沒有多做遲疑,繼續問道,“紹安,那日你去崇德殿,終究與她說了什麽?”
紹安猛地睜大眼睛,對上男人懷疑的眼光,“陛下是什麽意思?難道懷疑我與恭哀皇後說了什麽惡毒的話,令她傷心絕望,悲痛欲絕,才不治而死嗎?”
男人沉聲喝道,“朕沒有責怪你的意思,只是想知道那日你們發生了什麽?畢竟,當時只有你在殿中。”
紹安心中苦痛,還是悵然開口,“那日她的情緒的确很激動,我不能否認。如果說藥中真的沒有毒,臣妾不想撒謊,也不想推卸責任。皇後的确有可能是心緒不穩,導致……”她沒有再說下去,苦澀的深嘆口氣。
雖然對皇後有唏噓,也有感嘆,但她問心無愧,也不後悔那日去崇德殿。
半晌,殿內靜默無語。
男人深沉暗啞的聲音在頭上響起,“紹安,朕說過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朕,甚至想過将她永遠關在崇德殿,你知道她視你于死敵,水火不容,她當時身懷有孕,你怎麽可以故意去刺激她?”
紹安驚不可遏,擡頭向向眼神複雜責備的男人,她的聲音都在不住的顫抖,“皇上竟然這麽想嗎?在皇上心裏,我難道就是這樣急不可耐,宣武揚威的人?!”
在他的心裏,她這麽不堪嗎?
劉病已為自己唐突的言語有些許後悔,只是想起平君的凄慘死狀,想起他未曾出生的孩兒,想起她曾經陪他走過最煎熬的時期,他還是忍不住郁結難平。
“她縱然有錯,也不應該這樣悲慘的死去。朕心裏愧對她,愧對不滿六個月的孩兒……”
紹安心中如針刺般鈍疼,他懷疑的眼光,他在憶起另一個女人時的悲戚,都在深深的灼傷着她。往昔那副堅硬的外殼又在她的心裏慢慢騰起。她不想再看到他這副神情,也不想再受到這樣的煎熬。
她想要躲避,想要逃離,只想保護自己的心不要再受到傷害。
“皇上若是心中憤恨難平,想找個可以抵罪的人,臣妾是最好的人選。”
“紹安!”男人怒斥,“朕并非……”
紹安冷漠疏離的氣息仿佛又讓他們回到了幾個月前,失去的三年。
他心中陣陣酸澀,“至少,朕要知道,她的死因。”
紹安靜靜的聽着,卻是笑了,沒有任何情緒,木然的笑,“皇上既然這樣心中難安,臣妾甘之若饴。皇上不必顧及往日情分,不願責罰臣妾,臣妾自願受罰,以敬恭哀皇後在天之靈。”
男人緊蹙劍眉,“你!”
紹安眼中的淡然無波,讓他的心裏驀然升起怒意。
“三年了,你還是這般頑固倔強,只顧自己的感受。”
紹安心裏陣陣發疼,卻沒有開口的意思,也不想去直視他難測的眼眸,即使心中高牆已經轟然倒塌,卻猶自保持着堅定從容。
男人卻是定定的深深的看着這張讓他愛,讓他痛的面孔,“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朕成全你。”
話落,他不再看她,慢慢轉身,向外走去。清涼的月光下,仿佛他的身體也染上冰冷的氣息。挺拔的身軀孤傲自持。
紹安終于移轉目光,看向熟悉,讓她無數次癡戀的背影,男人低啞的聲音飄飄渺渺傳入耳中。
“王充依頑劣不堪,出言不遜。朕心失望,罰之禁足于陽元殿,直至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