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童話
比較一下哪一種言語更有力量, 是铿锵有力的控訴,還是煽動節奏的譏諷?
殷染的眼淚好像更勝一籌。到底還是在各種意義上都可以被稱作“無知”的孩子,言語和目光形成的傷害毫無成本, 想法也很容易被帶走, 當玩笑般的嘲弄被駁回,看戲的人們轉而又想, 啊,這樣是挺過分的。
這些祁川都看不見,好奇也好,驚嘆也好, 真有人覺得惡心也好,他都無所謂。他從老遠處跑過來的時候就聽見了殷染的聲音,看到眼前的狀況自然就能想象出來大致發生了什麽。如果只是圍觀的話他不在意, 但如果故意中傷郗白--
他盯着曾孝軍, 如果目光有實體,對方已經死于非命。
“你,你……”
曾孝軍現在成了目光的交聚點,再一次,祁川讓他得到了他一直以來渴望的注目,以一種他并不喜歡的方式。一瞬間他從指責“罪人”的人變成了被指責的罪人,祁川坦坦蕩蕩的氣場碾壓過他,眼中有怒意, 甚至還有悲憫--看啊,多麽幼稚的家夥, 他仿佛聽到了這樣的聲音,現場教他什麽叫無地自容的感覺。
“我什麽?”祁川湊近了一點,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說說看,我怎麽了?”
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所有人都覺得祁川下一秒就要動拳頭了,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但其實不會,郗白還看着呢,他可不想吓壞人家。寶貝別怕。祁川很想這麽對他說,可惜這麽多人在,他猶豫了一下,沒有靠近他。
他沒想到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就真的沒再有機會觸碰到他。
一個緋聞傳遍學校要過多久?當老師們聞聲趕來,遣散人群,大家各回各班,可這個“勁爆的新聞”被寫在紙上,被傳送在簡訊裏,在口耳間相傳,不出兩節課,郗白已經沒有辦法坐在教室裏了。
不止班裏的大家,有人特地來走廊上看他。同情所占的比例少之又少,大家都直白地展露好奇,要怪就怪招惹誰不好,偏偏對方是那個祁川。
“祁川有沒有對你做什麽,過分的事情?”
郗白被叫到辦公室的時候,表情都是空白的。班主任的問題讓他無法回答,他一個勁的搖頭。
“魏主任也會找他談話的,你別怕,有什麽事情一定要跟我說,嗯?”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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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白用細如蚊吶的聲音回答,可是這樣就夠了嗎?一向對他很好的女老師握住了他的手,發現他五指冰冷,便柔聲哄問道,“不管是哪個同學的惡作劇,我們一定會查出來,嚴肅處理。你跟老師直說,你跟祁川并不是那種關系對不對?”
哪種關系?
郗白餘光瞥見每一個老師都在往他這裏看,好像只要他否認,他們都會相信。的确,他在這裏是備受關照的孩子,出了什麽事他們都會偏向他,好像成績好為人乖巧就是硬性的保障。
可是“那種關系”是什麽錯事嗎?
他始終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這一回,他沒有再說謊。
郗白的媽媽當天中午就來學校了,這個事情發展的速度讓他的确沒有絲毫時間去和祁川見面。兩人坐在辦公室裏等魏主任,郗媽媽嚴肅的表情告訴他,事情真的走到這一步了。
這已經不只是一場單純的,可以轉而醒來的噩夢。
“之前你幾次很晚回家,或是在外留宿,是因為他嗎?”
郗媽媽盡量放緩聲音問道。
“你說的那位朋友是他嗎?”
“不是……他吧,兒子?”
郗白不說話了。
他收回了他的聲音。
大人們開場寒暄,中段才開始進入正題,每句話說完都要停頓一下,短暫的沉默變成了很尖銳的東西,刺得人心慌。沉默不再是可以保護他的外殼,而變成了一種懲罰。直到魏主任把茶杯放在桌上,輕輕的,嘭的一聲,郗白就知道了,宣判要來了。
“郗白是最拔尖的學生,加上以往他的情況也比較……特殊,我們考慮了一下,還是讓孩子回家自習兩個禮拜,以免被學校裏某些風言風語影響。以郗白的學習能力,我們覺得一定沒問題。如果他課業上有需求,等他返校了,我們任何一位老師都可以抽空單獨指導他。”
“感謝您對郗白的關照,”郗媽媽只猶豫了一小會兒,她拍了拍郗白的肩,朝魏主任應道,“我和他爸爸也有這種想法,那就按您說的,今天我就先帶他回家了。後續的一些處理工作,也拜托您了。”
好一個“情況特殊”,好一個“也有此意”,在他表現出退卻之前,他們先把他放在了不堪一擊的位置。郗白五味具雜地擡起眼,壞情緒如洪水猛獸,他頭一次因別人對他的“關照”而感到厭惡。
而且,說是為他好所以回家呆兩周,誰知道他們有沒有心存別的目的,比如說就是要觀察他的反應,并且……
杜絕他和祁川接觸。
那種惡寒的感覺又來了,而郗白沒想到,真正讓他窒息的決定還在後邊。
魏主任頓了頓,又說,“祁川與郗白正好相反,他一直是吊車尾的學生,加上那小子已經為自己的将來計劃好了出路,他這兩年本來就無心學習,就着這事我們也會對他做出勸退處理,您放心,臨近高考了,我們不會讓他再影響到郗白,影響學校的風氣。”
……
他剛才說什麽?
從祁川的名字從男人口中念出開始,郗白的神經繃緊到了極致,他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涼了。他聽到了什麽,勸退?
當兩個人的童話故事回歸現實,他終于被上了一課。
郗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站起來,怎麽與魏主任道謝,道別,然後跟在媽媽後面往辦公室門口走去的。門開了,他越過大人的肩膀看到了少年等在外邊的身影,作為下一個被叫過來談話的主角,對方不知道已經在走廊上等了多久。
祁川只有一個人,那位黑天鵝般的女士不在他身邊。他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然後就徑直走了進去,與郗白擦肩而過。
郗白沒有辦法不讓自己的眼睛追着他而去,但是祁川沒有回應他的視線。這些大人他不知道,大人們的善意裏很有可能都攙着三分考驗,但是他可以确定祁川別開的視線是為了他好。
可他一想到這是不知道多長時間之內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面,他就無法不去再多看他一眼。
他的心裏下起了暴雨。
忍着。郗白強迫自己把頭擰了過來,他知道媽媽正在看着他。就算再難受,他也不能表現在臉上,不能哭,走廊上還有來來往往很多人。他們得把愛意藏在時間的夾縫裏,在不被理解的目光中,那依舊是最柔軟最美好的東西。
看着祁川只身前來,魏主任一點也不驚訝。只是他不由地好好打量了一下這個依舊站得筆直的少年,想想過去三年間他痞氣的,頑劣的,在他眼裏都是“不懂事”的模樣,還有字字篤定地說“我會對我的人生負責”時的眼神,他不禁有些感慨。
他當教師二十年,不良少年見過太多,祁川到底還是最特別的那一個。為此他也很驚訝地發覺,怒火和責怪都退了一步,自己更多感受到的,還是惋惜。
“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魏主任指了指對面的沙發,示意他坐下,但是祁川站在他面前沒有動。
“有。我申請退學。”
真是巧了,魏主任伸手去夠茶杯的胳膊抖了抖,收了回來,不掩驚訝地望着他。“你确定?”
“确定。”少年很平靜地說,“一直以來謝謝您。”
謝謝您一直沒有放棄我,只不過你們所贊成的路,終究不是我想走的。
祁川後退了半步,朝魏主任鞠了一躬。後者那句“其實教導處也是這麽決定的”到了嘴邊被噎住,完全說不出來了。
這個告別簡短道只有三句話,老魏頓在會客沙發上,他能說什麽,對于這樣的學生,他無法說出祝其前程似錦這樣的話,在他還在琢磨着臺詞的時候,又聽到對方用以往那種懶懶的口吻說:“等我拿了世界冠軍,別請我回來演講啊,我語文真的很差。”
“你這……”
臭小子三個字還沒有說完,祁川了然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一來一回,少年如一陣夏風,走了以後也在很多人心中留下了熾熱的影子。自校園內隐秘的同性緋聞之後,祁川退學也引起了輿論的狂歡。可是這次狂歡沒有歷經多久就結束了,一是因為主人公都不在校內,二是因為高考真的要來了。
施鈞洋坐在座位上發呆,旁邊空蕩蕩的桌椅讓人無言。有男生想挪到他旁邊坐來着,被他一腳把書包踹飛,頓時全班沒有人再敢觸及這道逆鱗。在為數不多的閑聊時間裏,有人聊起游戲話題的時候還會脫口而出,上回川哥……
然後他們再默默地把話咽回去。
要是祁川還在就好了,哪怕他又把煙灰撒在了別人桌上,在老魏追來的時候一陣瘋跑,吹着口哨違法亂紀,然後踩着誰的板凳從窗沿一翻而下。
每個人懷念的程度不同,最懷念的人不會脫口而出,最懷念的人最沉默。某一個黃昏殷染坐到了那個空位上,這回施鈞洋不會把人踹走。
他擡眼看了看她,輕笑了一聲。
“怎麽,別問我他去哪了啊,想知道你自己打給他。”
“什麽啊。”殷染嘆道,“我是想說……”
說什麽?從夏末開始,他們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祁川一走,連三角形的平衡也塌了,什麽別扭不別扭的,都沒有了理由。
“那天,謝謝。”殷染說。
哪天?施鈞洋反應了一秒,覺得她指的是布告欄前,他在她情緒徹底失控之前及時把她拉走,還用外套遮住了她哭泣的臉。
“這有什麽好謝的。”
他手中轉到飛起的筆吧嗒掉在桌上。沉默了半晌,他又輕嘆道,“說起來,你為郗白怼了那逼,我很驚訝。”
“你不是喜歡祁川嗎?”
殷染坐在祁川的座位上,望向窗外的落日。
“至少……我沒有輸給任何女生。”
她不以為然道。
“我到這裏就可以了,希望他們別太被為難。不過如果祁川回來了,你要告訴我啊。”
“知道了。”施鈞洋應道,“你還真是……”
你還真是對我一點都不客氣啊。施鈞洋撐着下巴望着草稿本上的鬼畫符,半晌後他又聽見她說:“反正我們三個,還會在頤都再見面的對吧。”
距離高考還有一百二十天,她轉過臉望向他,朝淺淺一笑。
“你上次說過的,要考上啊。”
春天來了。
二月四號立春之後,氣溫的确一點一點地回升了。郗白坐在午後的書桌前,朝南的房間不開空調,空氣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他在卷子上寫完了最後一個數字,然後放下了筆。
第十天。他曾經一度覺得家是最溫馨最安全的地方,現在他在這個避風港裏呆了十天,未曾踏出家門一步,也上交了手機,他已經感覺不到任何時間和季節的變動了。
比起現在這個與外界斷聯的狀态,郗白才知道寒假裏他和祁川分開的那兩周算什麽啊。若幹年後如果他願意回憶起此時,他也能說一句他在高三的時候曾經度日如年,只不過原因和那些活在高考強壓裏的人不同罷了。
他能撐多久呢。從上交手機前,一條一條删光收信箱裏祁川的短信的時候,他就在想了。心裏的雨從未停過,他的血肉都被泡在冰冷的水霧裏,讓人想起了福爾馬林裏死寂的軀體。陽光下他還是乖巧安靜的樣子,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過,父母也似乎完全放心下來。一切都很好的假象裏,只是沒有了祁川。
可是這麽晴朗的日子裏,他們應該在彼此身邊才對啊。
男孩坐在書桌前,閉上了眼睛。不知道他思索了什麽,反正他沒有再學習,也沒有睡着。或許他只是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來想念他最愛的少年。
現實到這裏逼人妥協,可若還在童話裏,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郗白放在鞋櫃上的鑰匙也被收走了,意思就是他一旦踏出這個家門,就沒辦法在無人知道的情況下回來,回來了就會面臨更多的追問和嘆息。可真當他按下門把的時候,他平靜到了一種神奇的程度。
他扣上他和祁川情侶款的白色棒球帽,邁出門檻。過了這麽久,這還是他第一次戴着它出門。
外面日光傾城,郗白找了個路邊的小賣部裏的電話,撥出了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可是響了半天也沒有人接。他是知道的,祁川鮮少會接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所以這只是第一步而已。再次邁進校門的過程一點都不難,奮不顧身的天真已經化作傷痕,傷口結了痂變得堅硬,他是真的不怕了,他徑直往高三教學樓走,也不管有沒有人注意到他。
大概這是他在學校裏能遇上的最後的幸運,施鈞洋就站在三樓走廊上,他找到他完全沒有費勁。而且他連話都不用說,對方看到他的時候呆了兩秒,然後迅速反應過來,拽着他就跑。
“你不是被關家了嗎?!”
郗白定定地看着他,“你能,聯系上他嗎?”
“所以你這是跑出來了?”施鈞洋自問自答完了,又喃喃道,“我真是操了,正好這時候跑出來,你倆還真是……”
施鈞洋拽着他繞到教學樓後的圍牆邊,他一腳踩上自行車車棚旁邊的一道橫欄,回頭催促道,“愣着幹嘛,利索點,翻啊!現在上課了從大門出不去!”
郗白第一次經歷翻牆帶人逃課這種事,他的姿勢之狼狽,過程之艱辛,他日後都不忍在回憶。施鈞洋一落地就開始掏手機打電話,打完罵罵咧咧地沖到路邊攔車。
“這哥他媽怎麽又不接電話了,手機開個聲音會死嗎?!”
一直到施鈞洋攔了輛計程車報了一句火車站,郗白才明白他說的“正好這時候”是什麽意思。
“祁川今天走。”施鈞洋也不繞彎子了,“別急,應該還能趕得上。”
……走?
哪種走。
郗白怔在後座上,過了很久才艱難地問出了聲。
“走了就不回來了嗎?”
或許是他聲音裏的難過讓聽者都覺得心疼,施鈞洋張了張嘴,半天都編不出什麽安慰的句子。“能趕上的。”他幹巴巴地說,然後撐着前排座位幾次催促司機師傅,“麻煩快一點,拜托啦,十萬火急。”
兩人來到火車站的時候,距離祁川要乘的班次出發還有半個小時。半個小時,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兩人分開兩個方向,可是跑遍候車大廳都沒有看到人。郗白在人群中央漸漸停住腳步,轉身奔去窗口,焦急地排了隊,買了一張同行的火車票,然後就徑直往進站口跑去。
“唉!你--”
還有十分鐘。
“謝謝。”郗白對施鈞洋鄭重地說,“我下去找他。”
那是他最有力的聲音,過去漫長時間裏的軟弱都被耗盡,不等施鈞洋在後面喊他的名字,他跳下樓梯,在無數包裹行囊間來回尋找。
你在哪裏?
火車呼嘯着開進站,有人要離開的實感終于洶湧而來,鐵軌延伸到看不見的視線盡頭,來往的陌生人不斷與他擦肩,這裏可能是誰的起始,是誰的中轉,也是誰的終點,但他不要他們的終點就在這裏提前到來。
你要走了嗎,祁川?
“祁川……”
“祁川!!”
張着嘴呼吸,郗白終于在人群中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覺得難過得快要死掉了。
然而下一秒,一個人伸出一只手臂,從後面緊緊地攬住了他的腰。
“我在這裏。”
少年下巴抵着他的頭頂,無奈地,眷戀地,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我聽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請問 好想知道 這個世界 會有什麽人願意把 第一枝槍 送給未經 污染的靈魂雖然天地也不仁
若非必要 喚醒防禦的本能
能不能等一等。”
--最初的靈感,林宥嘉《天真有邪》霸王票感謝安畢方w,陸章。,方笑笑笑笑而不語,悄悄敲魚,啦啦板栗,彌笙Mio,是刃,luossna,南煙沉骨,宮檐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