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奇怪
被祁川抱在懷裏的郗白,此時才是徹底傻掉了。
這種完全可以稱得上“親密”的接觸,是連他的白日夢裏都不曾有的。郗白怕自己會越來越貪得無厭,他得控制一下自己的這份單戀了,但在那之前--
他緩緩地擡起手,然後倏地攥緊了祁川背後的衣料。
會不會被聽見心跳聲也不管了,祁川要是發覺別扭,轉而把自己推開也無所謂了。他需要抱緊的就是此時此刻的,眼前的這個人。
他喜歡的人。
而這個人,從頭到尾也沒把郗白推開,反而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腦,耐心地等他緩過來。祁川其實沒覺得別扭,他只是感到有點奇怪……又是那種被貓爪子撓心髒的感覺,又疼又癢,他以前從未有過。
「要不要再呆一會兒?」
當郗白退開祁川的懷抱,他在手機上打下了這樣一行字。路途不短,祁川估計也不常來,他想說來都來了,自己不介意多坐一會兒的。
祁川望着郗白濕漉漉的眼睛和泛紅的臉頰,十分不合時宜地覺得這樣的他也很可愛。他甚至有想使壞調戲人家兩句的沖動,但是礙于郗白臉皮薄,他也就憋着沒開口。被咽下去的玩笑轉變成笑意,挂在少年嘴邊,倒是沖淡了不少剛才一擁而上的酸澀情緒。
就這麽又靜靜地待了一會,氣氛剛剛好,适合聊天談心。而談心和哄人一樣不是祁川擅長的事,跟他互相談過心的人伸出一只手就能數過來,現在他也不知道能跟郗白說點什麽,他只想問一個他越發在意的問題。
“郗白。”
祁川喚了一聲這個名字,然後立刻得到了對方的目光作為回應。
“你--”
……啊要不還是別問了吧。
“唉算了。”
祁川撩了一把頭發,有些糾結地把話咽了回去。從八中随便拉一個人都不會相信,居然還會有什麽事能讓這個祁川猶猶豫豫到這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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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揭人傷疤,但郗白當然能猜到他想問什麽。
郗白的視線垂下來,落回那束百合上。他很喜歡花,甚至在童年遙想過長大了要開一間花店。可惜還沒等他長大,他就遇到了令人措手不及的事,以至于他的整個成長都落在了某片陰影裏……但是,但是,他也遇到了祁川,祁川和這個夏天給他帶來的一切也讓他措手不及。他想着自己和他不成文的約定,想着葉岑岑說的話,心底積攢的勇氣在此刻打敗了羞恥感。
「想問我為什麽不說話?」
“……嗯。”
郗白把弱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然後端着手機開始打字。
「你記不記得零二年的冬天,城南出了一起轟動一時的襲警案?那個男人因為私售管制刀具被查,在被押去派出所的路上襲警逃脫,後續還有幾起入室搶劫也與他有關。」
祁川稍稍回憶了一下,他的确有印象。那時候他才小學五年級,他記得外公外婆天天追着報紙上的新聞看,看那位被捅傷的警官搶救回來沒有,看那個該死的逃犯被挖出了怎樣的背景,看他據說逃到了哪兒,哪塊就人心惶惶的。六年前的案子現在回味起來像是上個世紀的事,那時小小派出所的警察連配槍都沒有,他們以為撈了個不大不小的功勞,沒想到逼急了一個反社會人格的歹徒,還捉了好幾天才捉到,這在當時的确算是大案子了。
“嗯,然後呢?”
他不知道郗白在這件事中的位置如何,所以沒急着評論。郗白繼續打字,他的講述很精簡,語氣也平平淡淡,但随後這兩段話就把祁川看得心裏一驚。
「那個時候我還不住在現在住的小區,我住在城南離案發地很近的地方,他入室搶劫的最後一家,就是當時住在一樓的我家。那天我爸爸去外地出差不在,媽媽半夜沖進我房間把我晃醒,她一邊打電話報警一邊拉着我躲進了衣櫃裏。那個人撬了鎖進門,我們能聽到他亂翻東西的聲音。客廳裏的确沒什麽有價值的財務,他轉而往房間走,先進了我媽爸那間主卧。」
「我當時……直接被吓哭了。我媽捂着我的嘴讓我別出聲,別出聲,但是我還是沒忍住弄出了聲音。他聞聲進來了我房間,手上握着一把很大的刀。」
郗白發完這些停頓了一會兒,他沒有再具體描述那個場景,只是簡短地概括了結局:「幸好警察及時趕來了,把我和我媽送到了醫院,還有那個犯人,感覺他已經是精神不太正常的狀态了,還好被抓住了。」
真正回憶并且講述了一遍這個場景,郗白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冷靜。什麽呀……也不是很難啊,他甚至還有心情嘲笑一下自己:「因為這件事,我經常會做噩夢夢見大家叫我不要出聲,所以越來越不想說話了。我是不是膽子太小了?太長時間不說話,有天想起來要開口的時候,就發現很難做到了。」
「我很奇怪吧。」
這是郗白在祁川面前一次性做過的,最長的表述了。祁川盯着屏幕上的那一行行小字,半天都沒說出一句話來。他頭一次遇上了這種仿若喉嚨被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的感覺。
此刻的日光依舊明亮,青草由風蕩起波浪,郗白握着手機的手垂下,目光移向天邊。并不是所有普世意義上的“受害者”都能和他一樣繼續擁有風和日麗的日子,還能和喜歡的人并肩坐在一起說話,還能被對方傾聽,因此雖然他被症結所困,也已經足夠慶幸。
可是祁川不這麽想。惡是沒有道理沒有止境的,郗白不應該背負這種突如其來的噩運--漆黑的,驚恐的夜晚被寥寥幾語就構建了出來,幼小的顫抖的身影,趴着門縫的手指,地板上的月光,死神的腳步聲,被眼淚糊住的雙眼,還有被同樣顫抖的手死死捂住的嘴巴……他僅僅是想象一下,都覺得後怕。
他們的确處于一個想象力充沛的年紀,在那一瞬間祁川腦中閃過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後怕如果惡魔下手再狠一點,警察來得再慢一點,當晚的任何一環偏移分毫,現在坐在這裏的可能就只有他一人了。
“不是,這不是你膽小的原因。”
祁川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近了些,面向他自己。
“你一點都不奇怪。”
你看,他真的不會哄人,不會安慰,他的認真顯得惡狠狠,說出的話是那麽不由分說。郗白稍稍被他的反應吓到了,祁川皺着眉,像是有點上火。
他的确上火,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麽,他此刻只想利用他對他的信服來糾正什麽--
“我這麽說你就得這麽想。”
祁川注視着郗白的眼睛,一字一頓道:“那,不,是,你,的,錯,明白了嗎?”
郗白已經無處可躲,還要被他握住雙肩,瞪大的雙眼望見的全是祁川的急切。
“不要拿那種操蛋的過去來懲罰自己,沒有人有權利讓你不要出聲……如果一定要夢見誰的話,你就夢見我吧,我會說‘想聽你說話’的。”
祁川扯了扯嘴角,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郗白顯然也被他的一番話說呆掉了,他又感覺到被擦過的臉頰,被握過手腕和肩膀都開始發熱,連着一顆心一同被捂得滾燙。
郗白的胸口起起伏伏,他忍不住深呼吸,嘴唇顫動着,有什麽話就要脫口而出。祁川望着他委屈糾結的表情,心裏軟成一片。
他拍了拍他的小腦袋,“……不要着急。”
“慢慢來。”
返回市區的時候祁川有意騎得慢了些,郗白乖巧地抱着他的腰,每次他稍稍按一下剎車,束在他腰上的兩條白皙的手臂就會更用力收緊一點。他心裏那種被他命名為“奇怪”的感覺越發強烈,偏偏這感覺還給了他一股踩油門的沖動。
不良少年陷入了莫名其妙的迷思中,以至于他途徑分叉口時還差點開錯路。
郗白才不管祁川記不記得回去的路呢,貼着那個給予他無窮安全感的脊背,他隔着機車頭盔的護目鏡看了場郊外的夕陽。沒有高樓遮擋的天邊呈現大片大片詭谲的紅色,引擎聲和風聲交替的轟鳴中,他們好像要沖到落日的盡頭去了,就像末日私奔。如果那個無疾而終的故事的結尾,能定格在這裏就好了。
祁川把郗白送回了家樓下。
“今天謝了。”祁川說。
他又回到了平日那種随性的模樣,但于二人來說,的确有什麽東西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那我走了啊。”
郗白朝他點了點頭。
暮色四合,下班高峰期的車隊塞滿長路,他們又回歸了城市的聒噪中。郗白伸手拉了拉汗濕了的領口,有些不舍地迎來告別。路燈祁川的影子被拉長,影子裏他的手就落在他手邊。
“……”
郗白的嘴唇動了動。
一輛公車氣勢洶洶地駛過,騎着電動車的大叔被逼急了罵了句髒話,男孩輕而又輕的話語被風掠過。
“嗯?”
祁川回過頭,疑惑又驚奇地看着他,“你剛才說什麽了嗎?”
郗白背在身後的手指絞在一起,他朝他淺淺地笑了下,搖了搖頭。
“啊……那我聽錯了。”
祁川定了定神,轉身騎走了。
沒有郗白在後邊,他加足了馬力穿梭在車流中。他覺得心髒跳得厲害,一股熱血湧上來,任憑他再飙車都無法纾解。真的是越來越奇怪了,他剛剛居然産生了奇妙的幻聽。
微小到幾乎不存在的聲音,用盡全部力氣和感情地對他說: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