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 上飛劍
自古以來,天下有釋道儒三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釋迦牟尼祖師立下佛教,還有孔聖建立儒教,這儒教裏出聖人,佛教裏出菩薩,道教裏出仙家,可縱觀三教,儒教中無非是些平常的凡人,佛教過于清苦,只有五行道術可學長生不死,變化無端。
單表道門中的一個人物,此人生在梁武帝在位之時,姓李名隐,家在長安城中,生來便好道術,卻不得其門而入,一直沒學到什麽真本事,但他廣聞博記,滿身武藝,加上容貌不凡,性格仁厚,時常急人所難仗義疏財,上至王公巨卿,下至販夫走卒,無不誠心結交,憑着祖業殷實,并不願為商做官勞碌度日,只在家中賦閑。
卻說李隐年輕時,帶着一群仆從到山中騎射,當日李隐騎在馬上追逐獵物,他一手百步穿楊的好箭法,張開金雀雕弓,接連射翻了幾只狐鹿,命仆人擡在馬後滿載而歸。
半路走到城外一處酒家,恰遇朔風卷來漫天鉛雲,紛紛揚揚降下一場大雪,李隐吩咐衆人停下歇腳,趁着這場雪吃兩杯酒暖暖身子,當即讓店家把鹿肉用瓦罐煮熟,泥爐燙酒。
李隐是豪傑襟懷,在店中坐定了,一邊飲酒一邊觀賞風雪,心裏正自感嘆,忽聽店外一陣喧嘩,舉目一看,卻是一群村民綁着一個壯士,聲稱抓到了山賊,要送到城中領賞,李隐見那壯士雖然被捆得五花大綁,卻是長身玉立,龍眉鳳目,年紀不到三十,倒像一條好漢,便讓人攔住那些村民詢問究竟。
村民們都識得李隐,紛紛上前禀告李大官人,說是最近有一夥賊人在附近打家劫舍,搶奪財物,其時民風尚武,村民為了防備強人,專門在村外路口處挖了陷坑捕捉賊寇,合該這賊子倒黴,群賊在夜裏進村偷馬,結果別的賊人都趁亂逃了,只有他連人帶馬掉進了陷坑,被村民拿撓鈎擒下,先是狠揍了一頓,然後繩捆索綁,準備送到城中交給官府發落。
李隐深知時下法度森嚴,捕到賊寇不問緣由,一概斬首,這漢子被送到城裏必死無疑,就問此人:“看閣下相貌堂堂,又有這般身量,為何要做草賊?”
那漢子被李隐這麽一問,也自羞愧不已,垂淚說自己姓聶名正,長于漠北,跟同夥到長安城中販馬,不想折光了本錢,一念之差上山做了草寇,如今被人擒住難逃一死,實在是追悔莫及。
李隐一時動了恻隐之心,覺得這漢子雖然是山賊,卻是被逼無奈,也沒做過殺人害命的勾當,這般被送到城中枭首示衆,未免死得太屈,于是取出一筆錢財送給那些村民,請他們放過此人,那些村民憑空得了一大筆錢,超出官府賞錢幾倍,更願意同李隐做個人情,當即将那漢子放了,自行回村去了。
聶正納頭拜倒,對李隐口稱恩公,說是救命之恩,恩同再造,雖是結草銜環,也難報此大恩于萬一。
此事對李隐而言無非舉手之勞,并不放在意下,只勸告聶正,男子漢大丈夫為人,當直道而行,一邪不染,不能因為一時貧困,便自墜其志,埋沒到草莽之中。
聶正深服其言,此後就當了李隐的一個家奴,鞍前馬後地追随左右。
李隐卻不把聶正當奴仆看待,見此人精通騎射,有為将之才,就請來高手指點武藝兵法。
如此過了幾年,李隐舉薦聶正到邊疆做了一個軍官,臨別之時又送了馬匹盤纏,囑咐聶正好自為之,這軍中職位雖然低微,但憑你一身本事,到邊疆上必能一刀一槍積累戰功,久後圖個封妻蔭子,才不枉一世為人。
聶正心中感激無比,再次拜倒在地,給恩公磕了三個響頭,二人就此灑淚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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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隐胸中韬略和騎射之術,遠遠勝于聶正,但他對封王拜相之事不感興趣,依舊閑散在家。轉眼冬去春來,過了十載寒暑,李隐雖是家大業大,架不住他不做營生,結交朋友花起錢來真如流水一般,所謂坐吃山空,錢財再多也有見底的時候,後來終于過不下去了,全靠那些朋友幫襯着勉強度日,但朋友多也有朋友多的好處,何況其中不乏在朝中為官的,有人就給他謀了個官職。
李隐也不好意思依靠親朋好友過日子,只得帶了老仆李忠,主仆二人輕裝簡行,離開長安城走馬上任。
半路遇上一支征戰歸來的大軍,李隐和老仆不敢沖撞,站在道旁觀看,只見旌旗招展,刀槍如林,一位将軍騎在高頭駿馬上,在衛隊前呼後擁下走了過來,真個威風八面,那将軍見了李隐,不禁“咦”了一聲,翻身下馬,快步走到近前,納頭拜倒:“恩公,想煞小人也!”
李隐心想自己可不認識帶這麽多軍隊的武将,仔細一看才瞧出是當年所救的聶正,也不禁又驚又喜。
聶正說此處不是講話之所,請恩公到城中敘談,随即命人牽來馬匹,給李隐主仆騎乘,恭恭敬敬地迎到城中将軍府。
聶正當晚在府中大排宴席,款待李隐,賓主說起別來情由,俱是唏噓感慨,原來聶正自從到了軍中,便随大軍征戰殺伐,這些年來出生入死,因戰功逐漸做了将軍,帶領麾下甲兵十萬,剛剛平定叛亂回來,因為一直忙于征戰,始終沒顧得上去探望李隐。
聶正說到這裏又下跪給李隐敬酒:“當年若非恩公搭救,聶正早已做了刀下之鬼,到死不過是一個山賊,哪裏還有今時今日。”
李隐忙把聶正扶起:“你如今已是帶甲十萬的将軍,我一介布衣怎敢受你跪拜,我親眼見到你揚威于萬軍之中,可真替你高興。”
聶正得知李隐也做了軍官,如今是要去走馬上任,心中更是歡喜,他說:“憑恩公之能,封王拜相也不為過,今後咱們同朝為官一殿稱臣,彼此有個照應。”
李隐急着要去赴任,聶正苦留不放,一連住了十幾天,一看實在留不住了,才裝了整整一大車金銀,帶人親自護送李隐出城,送出三十裏方回。
聶正回到府中,徑直走進後堂,把夫人窦氏喚來,說我前兩年射死過一只斑斓猛虎,剝下了一張上好的虎皮,還有一匹西域番國的照夜獅子馬,這幾日太忙,竟忘了送給恩公,你趕緊準備好了,過兩天我命人給恩公送去。
聶正的妻子窦氏,是朝中巨卿之女,聶正平步青雲當了将軍,除了自身戰功之外,至少還有一半得益于娶了窦氏為妻。
窦氏聽聶正說完,不動聲色地說道:“夫君張口恩公閉口恩公,這些天金銀珠玉送了無數,如今又要送虎皮和寶馬,不知要送到幾時方休?”
聶正說:“夫人有所不知,我那恩公非同一般,當年我落草為寇,馬失前蹄掉進陷坑被擒,眼看要被人抓到長安城中斬首示衆,多虧恩公李隐仗義相救,不僅救了我這條命,還教我兵法韬略弓馬戰術,又舉薦我到邊疆為軍,要沒有這位恩公,哪有我聶正今天?古人言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這大恩大德,咱們傾家蕩産肝腦塗地也不足為報,送給恩公一些金銀馬匹,又算得了什麽?”
窦氏說夫君只知道滴水之恩當湧泉為報,卻不聞大恩不報之理?
聶正聞言一愣:“大恩不報?這是哪般道理?”
窦氏說正因為李隐對你的恩太大了,你送出金山銀山也償還不了,況且今後你和李隐同朝為官,他知道你早年做過山賊,萬一聲張出去,被外人知道了,你這輩子前程盡毀,再也別想有翻身的時日。
聶正聽到這驚出一身冷汗,覺得窦氏所言雖然不近人情,卻不是沒有道理,自己做過山賊的事一直深以為恥,如果讓外人知道了,這将軍之位必然不保。
窦氏沉下臉來低聲說:“無毒不丈夫,既然報答不了這場大恩,不如除之而後快,免得留下勾心債。”
聶正當時沒有說話,獨自想了整整一晚,早上兩眼血紅,終于狠下心腸,決定除掉李隐,跟夫人窦氏一商量,覺得這事不能明着做,而且李隐身手不俗,于是精挑細選,派遣了一夥武藝高強的心腹刺客,騎上快馬連夜追趕李隐。
李隐主仆帶着許多金銀,走到天色将晚,沒見到客棧,只好在山野中的一處破廟栖身。
天剛黑下來,有個騎着一匹青驢的虬髯大漢,也來到這破廟中投宿。
李隐見對方氣宇非凡,知道不是等閑之輩,執禮甚恭,又請那大漢一同喝酒。
那大漢也不客氣,坐下來喝過酒,聲稱自己缺錢使用,問李隐那車上的金銀能不能分給他一部分。
李隐向來不把錢物放在心上,想都沒想就說:“區區身外之物,何足挂齒,說壯士如有所需,盡管自行取走。”
那大漢哈哈一笑說道:“閣下真乃慷慨君子,可某家要你這些黃白之物又有何用?”說完不再交談,倒頭就睡。
深夜時分,忽聞破廟外的古樹中宿鳥驚飛,一群黑衣人手執利刃,從四面八方擁上來圍住了破廟。
李隐大驚失色,他雖然會些劍術,畢竟寡不敵衆,也沒想到荒山野嶺間有這麽多強敵襲來,以為此番必死了。
誰知這時那虬髯大漢突然翻身起來,口中吐出一道劍氣,李隐只見眼前長蛇似的白光掠過,旋即飛回那大漢口中,而周圍那些強人的腦袋就全都不見了,只剩下幾十具無頭的屍體,連鮮血都沒流下一滴。
◎ 中換形
李隐知道遇上了身懷異術的劍客,急忙同李忠在破廟中下拜行禮,感謝那虬髯大漢出手相救。
虬髯大漢對李隐說:“閣下可知這些強人為何而來?”
李隐心想我與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這夥強人多半是窺觑我的錢財,也有可能跟我無關,是找這虬髯劍客尋仇的,當即把這念頭說了。
虬髯大漢說并非如此,閣下當年所救的聶正,已是帶甲十萬的将軍,他在府中與其妻窦氏,安排心腹之人前來行刺,多虧某夜晚經過将軍府,聽到了這兩口子商議毒計,要壞掉你的性命,某平生最恨忘恩負義的小人,故此趕來相救。
李隐不敢輕信:“畢竟我同聶正的交情很深,他怎麽會因為婦人一言,就起心謀害我的性命?”
虬髯大漢說閣下不必疑慮,不如跟我同去當面問個清楚,當下不容分說,攜了李隐的手,跨上青驢,向來路疾馳而去。
李隐暗覺心慌:“倘若聶正真有心殺我,這一去豈不是自己送死?”他心中七上八下,但聽耳畔呼呼生風,不知不覺間已到了将軍府。
那虬髯大漢拽住李隐,縱身越過高牆,疾如飛鳥,倏忽到了門外,就見後堂中燈燭通明,聶正和妻子兩人還沒安歇,仍在燈下合計着如何除掉李隐以絕後患之事。
李隐在堂外聽得真切,不禁咬牙切齒,一腳踢開房門,喝道:“好個聶正,還有何面目見我!”
聶正和窦氏本就做賊心虛,突然見到李隐闖進來,還以為是厲鬼報怨,驚得抖作一團,跪在地上只顧求饒。
那虬髯大漢随即進到屋內,說道:“這等恩将仇報的奸佞小人,某卻容你不得!”話聲未畢,一道劍光閃過,聶正早成了無頭屍體,“咕咚”一聲栽倒于地。
窦氏見聶正死于非命,吓得體如篩糠,推說謀害李隐性命的事,皆是聶正一人所為,與她毫無關系,萬望劍客留她一條活路。
虬髯大漢哪容窦氏分說,一腳踏在地上,當場割了人頭,恨恨地說道:“這婦人心腸之毒舉世少見,某倒要瞧瞧你的心肝到底長成什麽模樣!”随即扯掉衣襟,揮刃剖開胸膛,揪出血淋淋熱騰騰一串肝肺肚腸,于燈下用匕首割下一片,放進嘴中大嚼,他随割随吃,啧啧有聲,須臾吃盡了窦氏心肝,冷哼一聲說:“某道有何不同,也不過如此罷了。”
李隐在旁看劍客神威凜凜,誅殺奸人如蹍蟲蟻,真是痛快淋漓,心中好生敬佩,又見世情冷暖,更是無心為官,遂拜虬髯大漢為師,肯求對方傳授飛劍之術。
那虬髯劍客也覺李隐身具仙骨,言談灑落,氣度不俗,帶他離開将軍府之後,傳授了飛劍異術,此術能夠白晝殺人,誅妖滅怪,往來絕無蹤跡,随即留下一言,說是等李隐大限之日,再來相度,随即辭別離去,又跨上青驢周游天下去了。
李隐從此癡心丹劍道術,散盡家財,在深山老林人跡難至之處燒丹練劍,劍術大成之後,那道劍氣就藏在腹中,若要取何人性命,只須報上姓名及生辰八字,劍氣就會化成飛蛇而出,眨眼能到千裏之外,銜着那人的首級飛回來。
李隐仰仙慕道,欲求不老不死之術,常在山中避世而居,有一次找到一處荒園,周圍并無人煙,就收拾了一間房屋在後園住下,是夜月明如水,銀光瀉地,他在月下讀經,不覺入神,随後感嘆:“我如此潔身自好,怎麽就沒有異士來拜訪我呢?”
這時忽然有個身高不過寸許的小人兒,身着古衣古冠,從地下爬上了書桌,對着李隐擠眉弄眼,作揖下拜。
李隐心中好笑,不知這是什麽草木之怪,也不理會那個小人兒,捧起道藏繼續誦讀。
那小人兒見李隐不理會他,不免有些惱怒,就在桌子上到處亂走,他走過硯臺,兩腳沾滿了墨汁,踩到經卷上留下一串串漆黑的足印。
李隐有些生氣,用毛筆将那小人兒撥在一旁,不讓他在桌上搗亂。
那小人兒被毛筆撥倒在地,跌得鼻青臉腫,一邊哭泣着一邊掩面跑向牆壁,到牆角處就不知去向了。
李隐正覺奇怪,就見牆下又走出幾十個小人兒,都是寸許來高,身上穿着官衣,來到李隐面前下拜行禮,聲稱我國王有事相求,故派太子來請閣下,太子年幼無知,如有冒犯之處,還望閣下海涵。
李隐也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冒失,不該把那小人兒撥到地上,站起身來深施一禮,可這荒園中哪有什麽國家?
那些身着官衣的小人兒說,請閣下跟我們到宮殿裏面見君王,自然會有分曉。
李隐好奇心起,跟着那些小人走向牆壁,不覺自身也變得寸許高矮,穿過牆角的洞穴,一路走到荒園地底,就看到一座大城,當中是巍峨壯麗的宮殿,城門內有無數披甲持戈之士,宮殿裏有一位蟒袍玉帶的王者,先前那個小人兒也在旁邊。
李隐沒想到荒園地底,還有這樣一個小人國,就按照禮法拜見了君王。
那國王也對李隐十分尊敬,告訴李隐敝國在此已經好幾百年了,從不與外界相通,如今有大敵來襲,恐有亡國滅族之禍,聽聞閣下是當世劍客,故此貿然相邀,懇請閣下援手,救我億萬子民。
李隐說:“大王且勿憂慮,在下自當竭盡所能……”
話剛說到一半,就聽宮殿外面亂成了一團,有甲士通報大敵已到城外,李隐讓太子帶自己前去觀看。
太子帶着李隐登上城頭,遙見荒園槐樹根下,蠕蠕然爬出幾十條碩大的壁虎,為首一只通身雪白,背後生有一塊紅斑,張着血盆大口,長舌一卷,就将一群小人兒吞落腹中,城外數萬百姓争相奔逃,景象慘不忍睹。
李隐不敢怠慢,急忙放出飛劍,只見白光閃處,那些壁虎已然身首異處,但為首那條遍體雪白的壁虎甚為狡猾,僅被飛劍斬去半截尾巴,掉轉怪軀飛也似的逃了。
李隐深知斬草除根之理,唯恐留下禍患,同太子兩人在後緊緊追趕,最後追到屋裏,終于用飛劍削掉了這只壁虎的腦袋。
這時李隐才發現自己是游魂出殼竅,身軀還在屋裏坐着,而這壁虎似乎知道逃不過飛劍追逐,蹿到屋裏在李隐的身軀上咬了一口,軀殼中了劇毒,全身皮肉烏青,竟已氣絕,他這一縷無主之魂再也回不去了。
地底下的小人兒們舉國相慶,深感李隐大恩大德,唯獨李隐神色黯然,想不到自己練成劍術,四處斬妖除魔,求道未成,卻先變作了荒園孤魂,落得這麽一個下場,時也?命也?不過一想到救了這麽多人,心中倒也落得坦然。
國王召見李隐,他說這大恩大德,敝國本來就無以為報,又連累李隐變成了無主游魂,更是萬分的過意不去,當讓王兒帶閣下去取一件東西,以報大恩于萬一。
李隐不知這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當晚被太子帶到荒園之外,這時他已恢複了本身大小,太子就躲在他的耳朵裏,指點他藏到一株大樹上,一輪明月緩緩升上半空,月到中天之際,山野間萬籁俱寂,只見荒園外的墳窟窿裏,鑽出一只體形巨大的黑狐,對着明月從口中吐出一枚白丹,一會兒吐出來,一會兒吸回去。
李隐見狀暗自駭異,知道黑狐煉出了仙丹,他依那小人兒指點,趁着黑狐不備,從樹上飛身縱下,抓住那仙丹吞在腹中。
那黑狐被李隐的生魂奪了仙丹,不由得勃然大怒,二目瞪視如電,正欲露出兇相,卻早已讓飛劍斬成兩截,當場一命嗚呼,魂歸那世去了。
卻說李隐吞下狐丹,生魂得了純陽之氣,但覺身似飄葉,恍恍惚惚撞進一個軀殼,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未投人身,生魂竟落在了虬髯大漢身邊那頭青驢上,也正應了昔日之約。
虬髯大漢告知李隐,你一時貪生,奪了那黑狐苦煉多年的仙丹,今後須舍身入世,替萬民度劫,功德澤被八荒,榮名留于萬世,才不負今日之事,說罷徑自去了。
李隐此時驢首人身,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慚愧,他俯首領命,将此事牢記于心,然後埋葬了黑狐,覓路返回荒園,在園中地下挖出一個大螞蟻窩,想必那地底下的小人國就是這窩螞蟻了,随即将泥土重新推上,又把自己的屍身埋到園中。
此後李隐自號驢頭山人,又得無字天書三卷,脫形換跡,四處修道除妖,天下皆聞其名,也收了很多弟子,門人數以萬計,隋末唐初以來,開始在門嶺青石洞居住,直到大唐衛國公李靖登門求見。
我們聽藤明月說了這段經過,終于知道了驢頭山人的來歷,門嶺中那幾個與世隔絕的村子,都是驢頭山人弟子門徒居住的地方,驢頭山人和那個能吃時間的怪蟲,都埋在門嶺的老墳裏,那個被驢頭山人飛劍所斬的黑狐,豈不正是黑胡同的前世?想不到其中還有這麽一段因果,可這些事跡藤明月又是聽何人講述?她先前曾說過在漫長雨夜中,最後的一個怪談只有她聽到了,能說出這些事情的人,除了驢頭山人還有誰?莫非藤明月遇到了驢頭山人?那時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們這五個人,真的早就死了嗎?
◎ 下輪回
大唐衛國公李靖,年輕時與紅拂出行,途中遇到一位虬髯劍客,結為至交,據說李衛公資助唐王李世民開基立業,用的錢財便是其所贈,他本人兵機韬略當世無雙,也得益于虬髯劍客傳授,當初分別之時,虬髯劍客留下一言,倘若李靖遇上兜天的難事,可以去尋訪驢頭山人,必能得其所助。
李衛公深通韬略,最善于相形度勢,自李唐起兵以來,率軍南定荊揚,北清沙塞,屢戰屢勝攻無不克,再大的危難也能化解,直到征讨吐谷渾之際,在深山窮谷中發現了一只怪蟲,這是天地開辟前留下的一枚蟲卵中生出。
朝代更替曰世,東南西北曰界,此謂之世界,如若置之不理,這只怪蟲能把整個世界都吃下去,李衛公對它束手無策,無奈只好去找驢頭山人求助。
驢頭山人識出此蟲是古籍中以梵文記載的“波比琉坂”,也即是“門”的意思,他決意舍身誅滅此蟲,讓弟子族人在山中造起古墳一座,墳下通往一個大洞穴,将昏昏睡去的“門”放在其中,自己則坐在墓床上,一縷元神離開軀殼,直入“門”中,此後那怪蟲一直在墳中沉睡,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可過了二十幾年,“門”突然死了,只是它的陰魂仍在古墳下蠢蠢欲動,使門嶺周圍産生了一個時間的漩渦,這漩渦随時有可能因“門”的震動而擴大,驢頭山人的弟子族人,為了讓這怪蟲的陰魂平息,在洞中砌成了屍牆,又以活人殉祭,有些奇謀巧智之士為了除掉這個怪物,甚至想出了一些旁門左道的邪術,到頭來反害自身。
這些人始終在村子裏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當我們五個人因暴雨迷路,來到村子邊緣的藥鋪之時,整個門嶺深山中就只剩陳老頭一個活人了,最後一個可以作為祭品的女子亡魂,雖然自願回到“門”中,但已于事無補,“門”的震動,已經讓村子周圍的時間扭曲了,我們五個人在這死亡的漩渦裏轉了幾圈,最後都被“門”形成的黑洞吞下,那一瞬間,門嶺這片大山以及我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經不複存在。
當時我和臭魚、阿豪處于昏死狀态,只有藤明月恢複了意識,她看四壁布滿了木紋,衆人好像都被卷進了一個樹窟裏,不知為什麽連陸雅楠也在其中,樹窟裏還有一位驢頭奇人,也就是驢頭山人,他對藤明月說出了事情的始末。
原來驢頭山人為了阻止無限生靈受“門”塗炭,一縷真魂出竅,直入“門”中,他看到怪蟲腹中是一個無始無終的黑洞,有一個長于天地未開虛空未分之際的葫蘆,也落在了黑洞裏,不知哪年被“門”吞到了腹中,這葫蘆能容生魂,驢頭山人就在其中放出飛劍,誅滅了“門”的肉身,然而“門”死後的亡魂,卻已不是他的本事所能對付,而且陷在這冥冥茫茫的無窮虛空裏,再也無法離開。
驢頭山人在葫蘆中昏睡了不知多少年月,忽然感到“門”的震動異乎尋常,使他驚醒過來,将我們這幾個人的生魂及陸雅楠的亡魂招進葫蘆,至于肉身已都在黑洞裏消失了,因此我們從那一刻開始就等于真正地死亡了,只是冥冥中一點元靈尚存。
驢頭山人已得大道,洞悉造化始末,他告訴藤明月,現在一切都已無可挽回,因為我們所知道的一切,什麽古往今來,什麽天圓地方,這些都已經讓“門”吃掉了,此時此刻就是輪回的盡頭。
生死相續,謂之輪回,按佛教中較為直觀的描述,生靈永遠處于生死循環當中,循環的線路有六條,這就是六道輪回。
比如一個人從生到死,死後為鬼,再投胎轉世,這算是一個輪回,也不單是人,萬事萬物都處在生死輪回的循環當中,這個循環有大有小,不過循環再大,也有到頭的時候,所以閻浮世上,不論高低闊遠,南北東西,俱有窮盡之處。
在上古傳說中,天地之外是一片混沌,那混沌中有一株大樹,宇宙則是這樹上的一顆果實,那只被稱為“門”的怪蟲,最初生于那株大樹之上,它能在混沌中爬行,啃吃混沌裏出現的時間和空間,驢頭山人誅滅的“門”,其蟲卵早就存在于混沌之中,直到天地開辟,經過了億萬年,這蟲卵才孵化出“門”,當它把宇宙完全吃掉的時候,便是一切輪回的窮盡之處。
但在這輪回盡頭,則又會有新的輪回出現,即是“宇宙大輪回”,天地還會再次由盤古開辟,有許多人認為佛祖是經歷了幾萬劫的修行,才得以成佛,可有史以來從古到今總共才有多少年?因此覺得那是虛妄之言,其實佛祖說的幾千幾萬劫,是指宇宙大輪回,可普通生靈雖在輪回之中,卻看不到這層大輪回。
驢頭山人告訴藤明月,“門”會在混沌中爬向下一個大輪回,那又将是一場浩劫,到時我要把“門”引向混沌深處,之前若有一線之機,就把這葫蘆推向洞口,你們這幾個元靈會重入輪回,找到自己的歸宿。
我聽藤明月說到這裏,心驚肉跳之餘,也猜出後來發生的事了,所謂宇宙大輪回,無非是一個更大的循環,其中可能會有一些變化,但大體上仍然一致,我們這幾個人的元靈被驢頭山人從“門”中推了出來,通過日食那天出現的黑洞,回到了肉身上,等于在這個世界中的我們,憑空多了一段模糊不清的恐怖記憶,而驢頭山人的真魂,則把“門”引入了混沌深處,從此一去不返了。
直至今天在山中小屋相遇,衆人那段失落的記憶才被重新拾起,可那就像過去的噩夢一樣,現在沒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一時間百感交集,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這時阿豪提出一個問題:“那只能夠吞吃時間的蟲子,真的已經不存在了嗎?輪回的意義應該是一切都會重複啊,否則就不算是循環了……”
此言一出,小木屋裏的氣氛立刻變得緊張起來,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這場暴雨不期而至,來得好不突然,難道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還會再次出現?
我想到“門”出現的征兆,首先是周圍的時間不再流逝,急忙看了看手表,此刻的時間剛好是深夜兩點整。
◎ 附錄:探尋新疆天山秘道
我曾在小說裏多次寫到過新疆的沙漠和戈壁,神秘而又古老的西域文化,總能帶給人很多靈感,去年我曾計劃寫一個有關新疆天山秘道的故事。
正好我在九月份有個長假,經常與我一同旅行的攝影師K君,因為他工作的報社倒閉,一時沒有找到合适的工作,難得也有充裕的時間,所以我們決定一起去新疆,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取材旅行。
新疆地方太大了,整個旅程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時間要花在路上,為了自由支配旅行的時間和空間,我和K君決定包車自由行,朋友介紹了新疆電視臺的馬導,據說馬導長期跟随攝制組拍攝紀錄片,對南疆北疆的路況以及風土人情十分熟悉,駕駛經驗也很豐富,于是由K君和馬導聯絡,确定了出發時間和大致的路線。
聽說新疆一天有四季,溫差變化非常大,我們的行程中又包括了雪山、森林、沙漠、戈壁、高原等諸多地形,出發前自然要做好充分的準備:可拆卸防水透氣的沖鋒衣必不可少,至于沖鋒褲、抓絨衣、圍巾、手套、頭燈、野炊等裝備也是不在話下;為了記錄下旅途中的感動,專業級別的單反相機、各種焦段的鏡頭、作為備機可以攝像的DC,同樣是必備之物。
我們每人攜帶的裝備,都填滿了兩個大號背囊,在機場托運時差一點超重被罰款,乘飛機抵達新疆烏魯木齊之後,還置辦了爐頭氣罐、咖啡、巧克力之類補充熱量的食品,事後證明,此次攜帶的裝備都充分發揮了作用,尤其是便攜的小型爐頭,試想越野車孤獨地行駛在荒無人煙的戈壁上停車休息,在路邊燒上一壺滾燙的咖啡,這将是怎樣的一種life style。
九月是旅行的黃金季節,我們于九月十日傍晚飛抵烏魯木齊,馬導已在機場等候多時,這位陪伴我們新疆之旅全程的司機兼導游,是個三十來歲的回族漢子,體格粗壯,精力充沛,言談舉止處處顯露出西北人的豪爽與熱情,感慨起來常把“胡大咿呀”挂在嘴邊。
當天到酒店住下,時間已經不早了,馬導帶我們到傳說中的“五一夜市”吃飯,夜色闌珊的燈火下,香噴噴的抓飯、讓人遠遠看見就忍不住流口水的椒麻雞、架在炭火上翻烤的肉串,無不令人食指大動,我們在夜市上第一次品嘗到“喀瓦斯”,口味像是加了蜂蜜的冰鎮紮啤,十分令人驚豔,不過對我們誘惑最大的,還要數一位維族老漢推着小車叫賣的自制冰淇淋,五一夜市裏的大排檔,價格不算便宜,但是分量十足,也讓我們感受到了西北民風粗犷,在新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才是正确的飲食态度。
馬導推薦的行程是先北後南,新疆的地勢總體可以概括為“三山夾兩盆地”,這三條山脈由北至南依次為“阿爾泰山脈、天山山脈、昆侖山脈”,當中的天山山脈将新疆分成南北兩個部分,吃飯時我與馬導聊起了這次旅行的具體路線,他認為先北後南轉一個8字形的大圈,這樣路程比較順,也基本上可以領略到整個新疆的風光,重點則放在南疆。
我考慮到喀納斯葉變的時間,應該在九月底十月初,為了獲得最佳觀景效果,還是決定先游南疆,商量好了路線,轉天便由烏魯木齊出發,第一天經過交河故城、火焰山等地,抵達吐魯番住宿,馬導得知我想寫一個有關“天山秘道”的故事,就在駕車途中打開了話匣子,給我們聊起了他所了解的一些傳聞。
“天山秘道”僅存在于撲朔迷離的古老傳說之中,史書裏從來沒有過明确記載,這條秘道是否存在至今都是個未解之謎,據說很早以前,販賣牲畜的商人,驅趕着大批牛羊往來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