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荒墳野地間常有鬼怪出沒,膽小的白天從這過都得被吓個半死,何況是深更半夜?
阿二夫妻為了翻本,借了黑莊的銀子,即便是到陰曹地府,也只得硬着頭皮走上一趟了,倆人提着燈籠走到林子深處,四顧盡是荒煙衰草,蒼松偃柏枯蔓層層,其間雲籠霧罩,白晝裏也不見天日,真是好一個猛惡去處。
夫妻兩個依照古法,一邊走一邊用燈籠照視搜尋,嘴裏不斷向孤魂野鬼念叨着:“此處空有薄酒紙錢,卻奈何無人領享,棄之殊為可惜……”
如此找尋了一陣,阿二見荒草間露出一具枯骨,大概死了許多年月了,身上衣服都快爛沒了。
夫妻倆不但不怕,反而急忙上前拽住枯骨,欣喜驚呼道:“深夜荒冢間何等寂寞,大哥既然在此空閑無聊,不如到寒舍小敘片刻,我夫婦自當備下美酒紙錢款待,咱都是一家人不用見外……”
說話的同時,阿二就把枯骨脖頸上的頭顱拽了下來,扔進二姐所挎的籃內,又拿紅布蓋住。
二姐裝腔作勢地對阿二說:“當家的且慢,大哥下半截還躺在草叢裏,為何扔下不管?”
阿二則假惺惺地答道:“你婦道人家什麽都不懂,吃酒有嘴就夠了,根本用不着身子,何況下半截累贅,我看暫且不必帶了,這良宵苦短,咱橫豎先請大哥到家吃了酒,回來再将屍骨配上不遲。”
深夜荒冢間再沒有第三個人了,夫妻倆一問一答,卻像是說給死鬼聽的,說罷提着籃子急匆匆回轉,進屋倒插了房門,恭恭敬敬把那枯骨的頭顱取出,端端正正擺到桌子上,旁邊放的無非香燭淡酒等物,都是祭祀陰魂時使用的供品。
夫妻倆各有分工,二姐忙着到竈下支鍋燒水,那鍋裏圍着一圈三十六根竹條,每條上依花會名目做了相應的記號,倒了半鍋水,便開始添柴生火。
這時阿二則坐在桌前陪那頭顱說話,那頭顱在野外暴屍已久,皮肉即便沒腐爛,也差不多該被野狗舔淨了,但臉上就像幹屍一樣,頭骨外邊的皮還有幾成,猶如枯臘。
阿二對那“撿骨問鬼”的古法深信不疑,一個勁兒跟桌上那死人頭顱套近乎:“大哥是何方人氏?生年幾何?哪年哪月下了陰世?活着的時候做何貴業?”說了半天見那死人頭顱毫無反應,便又訴苦道:“大哥且聽我說,小弟我和渾家近來運氣不好,生意周轉不開,學人家買字花撈金摸銀,怎奈機緣不就,每次皆是水中撈月有去無換,到頭折光了本錢,急得沒出豁,只能去投河上吊了,大哥你既是地方陰靈,想必能夠知聞城中轉天所開字花的名目,不妨說與小弟知道,小弟若能獲中,定當為大哥選擇風水寶地修墳造墓,家裏還要供上大哥牌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趁現在無人在側,不妨明言相告……”
阿二說到這裏,便趴在桌子上,把耳朵貼近那死人頭顱,仔細去聽鬼話,聽了半晌毫無動靜,就責怪道:“大哥你可真是矜持,跟我還這麽保密,咱們兄弟不該如此。”随後接着支起耳朵傾聽,如此這般反複數次,始終沒聽到那死人頭顱發出半點聲音。
此刻若有旁人見到阿二的詭異舉動,覺得荒誕之餘,多半會感到毛骨悚然,然而阿二卻認定那死人頭顱是不肯開口說話,仍舊作揖下拜不停禱告。
這時二姐已在竈上将一大鍋水煮得滾沸,挽着袖子由廚房沖至屋內,氣急敗壞地對阿二說道:“當家的你休再癡心妄想,這死鬼不識擡舉,不用些手段如何能讨到消息,且看老娘來收拾它。”然後抓起那死人頭顱,罵道:“死鬼死鬼,我家的酒也給你吃了,香也給你燒了,居然一個字都不肯吐露,現在便讓你到熱湯鍋裏去滾一滾,看你說是不說!”于是拿木片塞進骷髅口內,扔到熱水滾開的鍋裏,并繼續向竈膛內添柴使火勢更盛,燒得鍋內熱水咕嘟咕嘟作響。
阿二跟二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他蹲在鍋旁不斷禱告,讓鍋內的死人頭顱行行好,盡快指示征兆,懇求道:“大哥是誠信之人,不會欺訛诓詐,肯定會暗示征兆,如若我們兩口子明天打中了字花,自然要将大哥尊頭用香湯沐浴,與身軀合葬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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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插言道:“若不靈驗,卻要讓你這死鬼身首分離,先拿這顆鳥頭來下油鍋。”
阿二唉聲嘆氣地說道:“我這渾家氣死孫二娘不讓顧大嫂,向來是說得出做得到,小弟一貫懼內,她到時要拎着大哥的腦袋下油鍋,小弟可是阻攔不住啊。”
夫妻兩個守着鍋臺,連唬帶吓地說着話,同時用大勺攪水,越攪速度越快,最後将鍋蓋蓋定,熄滅了竈膛裏的爐火。
依着那“撿骨問鬼”的古法所傳,等到雞鳴天亮之時,把鍋蓋揭開,察看鍋內頭顱嘴裏咬住的木條,木條指向哪個記號,便去買相應的字花,如此就能打中花會陡然暴富,據說這方法甚為靈驗。
阿二夫妻倆按步驟依法施為,滅了竈下的火頭,心中竊喜,滿以為早上定有征兆,打中花會把那堆積如山的銀子都搬回家中,就連這些錢怎麽花都想好了,只要中了這一注,就此再不打字花了,兩口子賭咒發誓,中了之後誰再掏錢打字花,伸哪只手剁哪只手。
夫妻二人想得正好,忽見鍋臺邊緣流出血水,倆人雖是迷信甚深,但也從未真正見過鬼怪,懸着個心揭開鍋蓋觀看,鍋中空無一物,鍋底破了個大洞,那死人腦袋不見了蹤影,夫妻倆相顧駭異,尋思着要出事了,把家裏都找遍了,卻不知那枯骨頭顱跑到哪裏去了,那離了腔子的腦袋也沒有腿,總不能憑空飛了,要是躲在家中某處角落,如何讓人睡得安穩?
驚疑不定之際,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拍門聲,阿二心想:“值此夜半三更,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誰會在外邊叩門?”
問了兩句卻無人應聲,夫妻倆把心揪到了嗓子眼,不敢直接開門,屏氣息聲順着門縫向外張望,其時月明星稀,照如白晝,借着月光窺觑,只見門外站着一具無頭男屍,二人戰栗欲死,心知是厲鬼找上門來要頭了,如今後悔莫及,雖想把腦袋從窗戶扔出去打發這祖宗回去,再多燒紙錢讓它就此善罷甘休,可誰曉得這死鬼頭顱落在何處了,只得拼命頂住屋門,不住哀告求饒。
門外抓撓敲打木門之聲,響到雞鳴破曉方才停下,早起的民衆見燒餅鋪掌櫃家門前,倒着一具無頭屍體,也都給吓得不輕,有好事者小跑着去報告官府,不多時便有公差趕來拿人,經驗屍的仵作勘驗,确定死者不是阿二夫妻所害,這才暫時取保回家,但那顆人頭卻一直下落不明。
阿二夫妻倆經過此事,幾乎把魂都吓掉了,回到家中忙着請神燒香,到處張貼符箓,祈求那厲鬼千萬不要再找上門來。
過了幾天始終沒有什麽事發生,兩人漸漸把心放下,打中花會贏到大筆銀子之事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又發愁到哪湊銀子還給黑莊,在床上翻來覆去,三更天還沒睡着,猛然聽到孩子大哭起來,動靜不太對勁,好像看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
二姐只好披上衣服起身去看,揭開小孩的被子一看,驚見那下落不明的死人腦袋,居然就在孩兒的被窩裏,那孩兒兩腿間的命根子,已被那死人頭顱一口咬斷,被子裏面全是鮮血,孩兒一叫而絕,死于非命。
二姐當場就被吓得癱倒在地,阿二看見這情形也捶胸頓足以頭觸牆,當夜就跳了護城河,二姐自此瘋瘋癫癫,嘴裏胡言亂語又哭又笑,沒多久便倒斃在街頭,一家三口都死得十分凄慘。
阿豪說就為了打花會得銀子,不惜做那不義之事,結果賠上了全家大小的性命,正所謂是“福禍無門,唯人自取”。
我和臭魚聽阿豪講了這段故事,都覺十分稀奇,半夜裏有無頭僵屍出現在門外,以及頭顱在家裏消失,這種吓人的段子聽來确實有幾分刺激,可還不能盡興。
阿豪說:“先前提起彩票引出話頭,我才想到這個故事,這空屋無人凄風夜雨的環境,實在不适合說這些事,你們還想要多恐怖才過瘾?”
我對阿豪說:“這類鄉間怪談就應該添加一些細節,比如無頭僵屍敲門的時候……”
話音未落,突然聽到屋外傳來一陣叩門聲,我們三人正說得投入,不覺都吓了一跳。
臭魚頭腦簡單,立刻伸手抓起凳子,叫道:“不好,無頭僵屍在外面敲門了!”
阿豪定了定神說:“別亂講,哪有這麽巧的事,咱們又沒在路上撿到死人頭顱。”
我心想多半是這家主人回來了,當即問了一句是誰?屋外暴雨如注,把聲音都淹沒了,也許根本沒有回應,我們三人不敢大意,一同起身打開屋門,卻是兩個冒雨而來的年輕姑娘。
不知為什麽,我覺得她們有些似曾相識,可就是記不起在哪見過,不由得怔在那裏沒有說話。
臭魚在我身後探出腦袋張望,悄聲嘀咕道:“讓你胡說,說好的沒有,說壞的準有,這回真招來倆女鬼……”
我偷着用胳膊肘撞了撞臭魚,示意他不要逮什麽說什麽,讓對方聽見可就不妙了。
這時阿豪問清楚了兩個姑娘的來意,原來是大學學院裏的師生,二十五六歲的那個叫藤明月,學生打扮年紀小一些的叫陸雅楠,也被暴雨困在途中,想到這借個地方避雨。
阿豪說:“這藥鋪是個無主的空屋,地方有的是,我們也是到此躲避這場大雨,只要你們不介意,盡管進來歇息。”
藤明月和陸雅楠大概是看阿豪言語穩重,不像什麽壞人,況且冒着雨沒法再開車找路了,她們倆人便道了謝,進到屋內。
臭魚見來的美女不是鬼怪,頓時來了精神,招呼藤明月和陸雅楠坐下,圍在火爐前喝水取暖,他倒成了這間屋子的主人,還說什麽進了三寶殿,都是燒香人,人海茫茫能遇上即是緣分,千萬別見外。
臭魚又覺得先前的茶葉受了潮,喝到口中沒有味道,便再去櫃上翻找了一通,覓得一個古香古色的銅罐子,大喜道:“這是陳年普洱,阿豪快把茶倒了,咱重新沏過。”
我們五個人坐下閑聊了幾句,無非是問問彼此的情況和途中遭遇,阿豪跟她們交談了一陣,彼此間熟悉了許多,只是話題顯得有些單調。
臭魚存心要在衆人面前賣弄些見識,說起阿豪剛才講過的故事,添油加醋給藤明月和陸雅楠敘述了一遍,然後又說這段“撿來的骨頭”聽着還算有那麽一點點驚悚,但阿豪是個老廣,習慣說白話,別看東南西北中發財在廣東,但大老廣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說官話,所以這故事從他嘴裏說出來,恐怖效果難免大打折扣,跟評書廣播還存在一定差距,至多能起到抛磚引玉的作用,阿豪你說你這塊磚要不抛出來,我們怎麽往外掏玉呢?我這正好還有個吓死人不償命的鄉村怪談,大夥想不想聽聽?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藤明月和陸雅楠對臭魚的話題很有興趣,她們對坐在這深邃漆黑的古屋裏聽鬼故事,并不感到害怕,反而都期待着臭魚快點講,正好可以打發漫長雨夜的無聊時間。
我暗想:“如今的女人可真不得了,可見英雄不問出處,流氓不看歲數,雞蛋不辨公母,膽壯不分男女,且聽臭魚怎麽講吧。”
這下臭魚更得意了,開始眉飛色舞地在那連說帶比畫,他為人雖然粗莽,但說起故事來也是一套一套的,所講的這段同樣有個名目,叫做“山陰包子”。
◆ 臭魚講的第二個故事:山陰包子
雁門關外野人家,
不種桑榆不種麻;
百裏并無梨棗樹,
三春哪得杏桃花;
六月雨遇山頭雪,
狂風遍地起黃沙;
說于江南人不信,
早穿皮襖午穿紗。
這首詩,道的是塞外風物,本段說話裏提到的山陰縣,也處在雁門關外,且說清朝末年,天下大亂,白蓮教、太平天國、撚軍、洋鬼子、義和團,一撥接着一撥,走馬燈似的你方唱罷我登場,戰亂遍及全國,無數百姓為了躲避天災人禍,被迫拖家帶口,往那人煙稀少之處逃難。
那時由撚軍發動的農民起義戰争,先後轉戰多省,持續數年之久,雖然最終以失敗告終,但也帶給了腐朽沒落的滿清王朝沉重打擊,加快了大清帝國走向末日的步伐,撚軍在民間俗稱撚子,鬧撚子鬧得最兇的時候,有大批難民湧入山陰縣避難。
難民們全是為了躲避官軍跟撚軍激戰,被逼無奈離開故土,這其中并不都是要飯的窮人,也有不少富戶,因為一旦被亂兵裹住,哪管你是什麽貧富愚閑,所以沒錢的要逃命,那些有錢人更不願意留下等死。
由于逃進山陰縣城的難民太多,周圍的村子也都住滿了人,平時這地方荒涼不毛,十天半月來不了半個外人,客棧飯館之類的生意很難做,如今卻連鄉下村舍也租賃給了外來戶。
當地村子裏有戶土地主,祖輩從外省移居至此,攢下些微薄的家産,老地主底下有三個兒子,老大三十出頭,已經有了老婆;老二生得蠻牛般憨胖,被村裏人呼做“包子”,二十來歲,慣會操刀,殺豬宰羊是把好手,他這歲數在鄉下也該娶媳婦了,只因鬧撚匪,沒顧得上成家,一直耽擱至今;老三剛剛十歲,還是個不太懂事的頑童。
老地主平時省吃儉用,算盤打得精明,整個村子裏數他第一摳門兒,一瞧家裏的空房子都賃給了外來戶,尋思多租出去一間便能多收一份錢,又聽聞官府起了數省大兵剿撚,那撚子雖兇,恐怕也擋不住幾十萬官軍,等戰亂一過,哪還有這麽多人到鄉下租房子住?于是就吩咐三個兒子,把剩下的房子都騰出來,舉家搬到村外羊圈旁的土坯房裏居住。
說是土坯房,無非是幾間空出來的羊圈,上遮茅草下夯土坯,八下裏漏風,前邊住羊後邊住人,那味道膻穢之氣能把人熏個半死,可如今貪圖租賃房屋的那點錢,也沒那麽多講究了,心裏還覺得很得意。
一家幾口向來勤儉,白天老地主在家收租子算賬,老大和包子割草喂豬耕地,小三出去放羊,居住條件雖然簡陋,但也頗為自得,光陰迅速,轉眼間過了一年。
這天老地主正在土坯房裏盤腿坐着,跟倆兒子合計着要找借口漲二分租子,那一年下來,硬是能再添幾口豬了,忽然小三跑進來,慌裏慌張地說:“爹,可不好了,你看看咱家那羊出了大怪事了。”
老地主聞言感到很是詫異,那些羊好端端的,能出什麽大事?問了小三幾句,這家夥支支吾吾也說不清楚,只得親自帶着三個兒子到羊圈裏去看個究竟。
這一看之下也自吃驚不小,原來羊圈裏有頭母羊,當天産下三個怪物,這仨東西,看身子四腿四蹄兒有尾巴也都是羊,可脖頸上的腦袋卻宛如人頭,雙目口鼻的位置皆與人臉無異,毛發則是色呈灰白,同母羊的羊毛相似,腦袋上有角,嘴裏邊“哇啊哇啊”地慘叫,聽上去跟小兒啼哭的聲音絕無區別,這三個怪物卧在羊圈裏,睜開漆黑無光的瞳孔,直勾勾地瞪視來人。
老地主上了年紀,見此異狀吓得險些背過氣去,活了這麽大歲數,也沒見過這等怪物,這三個到底是什麽東西?
大兒子見老地主受驚過度,忙把他扶到屋裏歇息,老地主緩過神來,忙囑咐大兒子說:“沒想到咱家竟出了這等怪物,你等可千萬不要聲張出去,如果讓村裏人知道了,那咱家……”話剛說了一半,但聽屋外羊圈附近人聲嘈雜,原來小三兒年少不懂事,逢人便說,鄉下地方,一旦有點稀罕事,頃刻間就能傳遍了,男女老少争相來看熱鬧,再想保守秘密也為時已晚了。
鄉裏風傳一起,轉天附近村莊的民衆也紛紛趕來圍觀,這等奇事,誰不想先睹為快?可見了羊圈裏的三個怪物,卻無不駭然失色,衆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迷信的人普遍認為:“此地有妖怪出現,乃天降禍胎,恐非吉兆,怕是要遭兵劫!”
一時間謠言四起,攪得地方上人心不安,雞飛狗跳,當地百姓和逃難至此的人們,開始大批遷走避禍。
自打羊圈裏出了怪事,老地主舉家上下,更是惶惶不可終日,只有包子呆若木雞,也不知什麽緣故,吃不下睡不着,整天坐土牆底下倆眼發直。
家中的大兒子勸老地主,趁早把羊圈裏那三個禍胎宰了,以免真招來天大的麻煩,老地主點頭同意,等到拿了尖刀動手的時候,家裏這幾個爺們兒卻互相推诿,誰也不想下手,畢竟羊圈裏那三個東西長得和人一樣,畢竟安分守己之家,從來沒有宰過活人?即便這是妖怪,宰了之後會不會遭報應?倘若留着不殺,這三個妖怪般的東西,樣子又實在吓人,也不敢在家裏養着。
老地主父子商量來商量去,殺也不是留也不是,一連幾日躊躇不決,好在那三個東西卧在羊圈裏,由于沒吃沒喝,在幾天之內先後斃命。
老地主吩咐家裏人,把那三個半人半羊的怪物燒化,骨灰抛到邊遠僻靜的山坳裏,這才稍稍松了口氣。
這時賃房的人陸續都搬走了,老地主斷了房租的進項,只好望天嗟嘆,又帶着家人搬回老屋居住,不在話下。
只說那老大已經娶了媳婦,那也是個好嚼舌頭的女子,有一天入夜,兩口子吹熄了燈,躺到床上說起家裏的事,大媳婦就同老大說:“你知不知道咱家羊圈裏的怪物是咋回事?”老大說:“聽村裏算命的講那是天降禍胎。”大媳婦偷笑道:“哎呀呆子,哪有天将禍胎這等事,還不是你家兄弟惹下的事。”老大怒道:“你也不照照鏡子,就你這般模樣,還拿自己當潘金蓮了,莫要在此搬弄是非,羊圈裏的怪物關我家兄弟甚事?”大媳婦說:“你哪只眼看見老娘搬弄是非了?若不是親眼所見,我又怎敢亂說?”老大奇道:“這其中到底有甚緣由,你且如實說來。”
大媳婦附在老大耳邊,低聲說了經過,當初老地主全家住在村外土坯房裏,那房屋多處開裂,大媳婦在某個月夜,聽到羊圈裏母羊的聲音有異,她睡眼蒙眬,起身從牆壁裂縫中向外張望,發現原來是包子體壯多欲,到了歲數又沒娶上媳婦,竟趁着深夜,到那羊圈裏與母羊交媾,這才産下三個怪胎。
老大聞聽此事大為駭異,他躲在被窩裏琢磨了半天,覺得此事多半不假,立即逼着媳婦賭咒發誓,絕不往外聲張,包括老爺子在內,誰也不能告訴,最好永遠爛在肚子裏,萬一洩露出去,咱家今後還有何面目見人?
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媳婦雖然發了誓,但她在外東家長李家短地說慣了,如何管得住自己這張嘴,還是被外人無意中聽去了,那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而且傳來傳去,事實往往被誇大加工,傳得越來越邪乎,惹得滿村風言風語,這話不免傳到老地主耳朵裏,把老地主氣了個半死,将包子吊起來狠狠揍了一頓,随後趕出家門,只當自家從來沒養過這個畜生。
包子見醜事敗露,自知為人不齒,沒辦法留在老家了,無奈之下背井離鄉,他指望一路上給人家殺豬宰羊賺個溫飽,到處都在打仗,各個集市村莊多半是十室九空,只好有一頓沒一頓地沿街乞讨,流落到關內的時候,已是饑寒交迫衣衫褴褛,行到一處荒廢的土地廟前,餓得再也走不動了,倚在山門旁歇息,卻見山門上用炭條畫着一只無頭的鳥,包子這人心大,到了窮途末路的地步竟還有閑心,看門上這鳥沒腦袋十分礙眼,便撿起炭枝給那鳥添上了頭。
這時附近突然蹿出幾十條漢子,一看模樣就不是善類,好像全是山中殺人越貨的毛賊草寇,這些人圍上來對着包子便拜,聲稱自己這夥人本是良民,被官府逼得走投無路,只好上山落草,卻因無人服衆,一直沒有選出首領,接連搶了幾處大戶,都讓莊丁打了出來,衆人一合計,有道是“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沒有首領終究是一盤散沙難成大事,便學那古時綠林人所為,在破廟山門上畫了一個無頭之鳥,看過往的哪個好漢添上鳥頭,衆人就推舉他做首領,眼看包子體魄魁梧,好一身黑黢黢的五花肥肉,皆是贊嘆不已,甘願尊包子為大王,今後分贓聚義,嘯聚山林,圖個半世快活。
包子心知答應這夥強人還則罷了,口蹦半個不字,定會慘遭分屍滅口,況且孑然一身無處投奔,當今天下正亂,安分守己如何度日?不如占山為王,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論秤分金銀,哪怕最後被官軍抓去,也先落得受用幾時,他想到這裏,當即跟那些賊寇拜為兄弟,憑着心黑手狠,從此帶着一夥草寇占據山頭,月黑殺人風高放火,漸漸為禍一方,得了個诨號“山陰包子”,聞其名,小兒不敢夜啼。
常言說“民貧則為盜,盜聚則生亂”,包子素有野心,聚了幾十號草寇,竟也起了圖王稱霸之念,于是帶着這股山賊投了撚軍,思量要做一番大事出來,但撚軍聲勢已大不如前,接連遭到朝廷大兵圍剿,迅速土崩瓦解,被官兵捉去的不是砍頭便是淩遲,包子的兄弟死的死逃的逃,僅剩他孤身一個,好似失林飛鳥,無一枝可栖,他知道自己是官府緝拿的叛逆,讓官軍拿住準沒好結果,便隐姓埋名,換了難民的衣服落荒而逃,逃回山陰附近,給一個村子裏的屠戶當了上門女婿。
當時戰亂不斷,赤地千裏,老百姓糧食都不夠吃,哪裏有豬羊可宰?等那老屠戶一死,包子和渾家兩口子沒了營生,又不甘心坐着等死,思來想去也只有那一條活路可走了,夫妻兩個白天到處打聽,得知哪村死了人下地入土,便在白天飽睡一天,夜裏扛着鋤頭去刨墳。
為什麽專刨新墳?只因鄉間窮困,死人沒有什麽陪葬的金銀飾物,至多有身綢布衣服,而且棺木單薄,死屍腐壞得極快,若不盡快動手,那衣服都被腐屍浸臭了,怎麽洗也去不掉味兒,那顏色也變了,故此以速取為宜。
包子夫妻兩個,依靠刨墳撬棺扒取死人衣服,拿到城中換些小錢為生,偶爾走運,趕上死人身上有個戒指耳環,那就算得了意外之財,可以過幾天有酒有肉的日子了。
舊時官府刑律,對刨棺見屍的賊人治罪極重,何況下有王法上有神靈,一般人誰敢做這等遭雷劈的勾當?可包子本是殺人如麻的草寇,他那個媳婦也是屠戶出身,兩口子同樣膽大不信邪,把摳墳的活兒越做越順手,再也不想改行了。
不過包子和渾家也知道難發大財,真正有金玉寶物的古墓巨冢,皆是封土深厚,憑他們倆人根本別想挖開,只能找些好挖好刨的淺墳,但鄉下的迷信忌諱最多,土賊盜取陰間之物,必有一定之規,刨開墳土看見棺材,要先以香燭祭拜,然後才可以撬開棺蓋,如果棺材裏是女屍,那就由包子動手,如果是男屍,則由包子的媳婦動手,帶着挽好的繩套,進到棺內用繩子套住死人脖頸,繩子另一端拴在自己身上,将死屍拽起來與自己對坐,再斟上一杯燒化了辟邪符箓的渾酒,嘴裏念叨着:“死鬼莫怪,先讓你吃一杯酒。”随即把朱砂酒灌進死人嘴中。
別看這麽簡單,其中的門道可也不少,鄉下俗傳人死之後,鬼魂一時半會兒還走不了,要過七七四十九天回煞,到家裏走上一遍,此後才會去往陰間,要是這一縷陰魂走不掉,棺材裏的身軀便有可能發生屍變,僵屍都是這麽來的,另外包子夫妻專刨新墳,墳裏的死屍剛剛下地不久,離回煞之期尚遠,所以他們認為那死人的鬼魂仍在,很容易詐屍,但那死鬼雖厲,喝了酒即無法變臉。
夫妻二人一個給死屍嘴裏灌酒,另一個則問:“死鬼沒錢,怎敢飲酒?”那灌酒的便說:“我看死鬼身上衣服也抵得過了,剝下來拿去換幾個錢,咱們兩不相欠,免得你來世要投胎還這勾心債。”說罷二人就動手扒掉死屍的衣服,若是女屍還要到頭發裏去摸首飾,直剝得赤條條一絲不挂,才把墳土重新填上,卷了衣服連夜回家。
包子夫婦為了便于行事,離開村子住到荒無人煙的山裏,每天晝伏夜出,偷偷摸摸地摳墳,做了好幾年也無人知曉。
二人盜棺既久,也沒遇上過什麽怪事,膽子變得更加大了,這地方雖窮,卻也出人物,适逢有在外為官者客死他鄉,靈柩被官府送回老家入土,包子夫妻聽得消息在道旁窺觑,只見那口棺材,锃光瓦亮走了十八道朱紅大漆,鄉下那些窮人拿幾塊糟木板子打的棺材,跟人家這個一比,簡直是雲泥之別,估摸着其中肯定有陪葬的金玉之物,這是給爺送上門來的一樁大富貴,當取不取,過後莫悔。
包子夫妻偷偷尾随送葬的隊伍,看準那棺材入土的墳頭,返回家來着手準備,轉天睡到下午,起來在竈下煮了熱乎乎一鍋肉湯,兩口子吃了個飽,眼瞅着天色已黑,月朗星稀,正是賊人出沒的好時機,便帶了全副利器,打了綁腿揣了繩索和麻袋,扛起鋤頭提上燈燭,捉着腳步悄然來至墳地,一直忙活到三更時分,總算挖開了墳土,棺材蓋子從土裏露了出來,月光下漆面泛着詭異的光芒。
兩口子貪心大起,取出器械,連鑿帶撬,想趕緊揭開棺蓋,看看裏面有何寶物,正忙得滿頭是汗,忽然聽那棺材裏似乎有什麽動靜,湊近了仔細去聽,卻又寂然無聲了,二人心裏發毛:“剛才莫不是棺材裏的死屍在動?”當下各自念了一遍金剛咒,據說無論僵屍如何厲害,聽到金剛咒也就不能動了,念完之後果然再無異狀。
包子夫妻念罷金剛咒,互相壯了壯膽,更加用力發掘,終于把棺材釘一根一根地撬了下來,棺材蓋子也松動了,可就在這時,忽聽棺蓋“砰”的一聲巨響,好像有什麽人從裏面用力向外推動,同時從縫隙裏冒出一蓬紅光,把包子和他媳婦都吓得坐倒在地,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心驚肉跳,等到驚魂寧定,賊心兀自不死,見那口半沒在墳坑裏的大棺材沒了動靜,就自己找借口安慰自己,适才多半是做賊心虛看花眼了,也或許是那棺材裏有寶,所以放出異光。
夫妻兩個發財心切,硬着頭皮移開棺蓋,手舉燈燭向內照看,只見棺中屍體平躺,是個留着黑色短須的中年男子,閉着眼兩手垂在身邊,樣子十分安詳。
既是男屍,便由包子媳婦動手,她屏住呼吸下到棺內,拿繩子去套那死人的脖頸,由包子在後面推着,緩緩将屍體抱起。
等到都安排定了,包子媳婦正要動手斟酒,此時月光如水,灑遍了荒山,她就看跟自己面對面坐着的死人,驟然睜開雙眼,目光如炬,旋即閉眼恢複了原樣,包子媳婦看得清清楚楚,頓時吓得魂魄飛蕩,強行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嘴,這才沒叫出聲來,包子在一旁也看得真切,連忙揮手示意媳婦定下神來不要慌張。
原來民間盜棺刨墳的土賊,也有心訣相傳,凡是在開棺的時候遇見怪異,絕不能因為害怕而叫喊逃跑,因為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活人身上都有三昧真火,一旦被吓破了膽叫喊奔逃,陽氣就會立即減弱,再也壓不住鬼氣了,所以夫妻二人強行忍住心中驚駭之意,急忙念誦了幾遍金剛咒,只盼趕緊把酒給這死人灌下去,于是端起酒杯,戰戰兢兢地對死人說道:“死鬼,請飲下此杯薄酒。”
誰知這話剛剛說完,棺材裏那個死人突然再次睜開眼,直直瞪着包子媳婦,僵硬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獰笑,說道:“好極了!”随即伸出手揪住了包子媳婦的頭發,墳地間陰風頓起,黑雲遮天,包子媳婦賊膽再大也吓破了,只剩下慘聲驚呼。
包子見狀同樣魂不附體,他也顧不得媳婦了,扔下燈燭轉身就跑,黑暗中不知遠近,掉到一條溝裏摔斷了腿,就此昏迷不醒,白天有鄉民從附近路過,見包子滿身是血躺在地上,看那土賊的裝束和一身黑肉,也不像安分守己的良民,便繩捆索綁擡到官府請賞。
包子醒來,發現自己身在公堂,還想混辯躲罪,可官府那些公人也不是吃素的,見這大漢異于常人,賊頭賊腦,卻似要犯山陰包子,那個亡命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