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天步行到城裏或是替人代寫家信,或是給小孩子教教書,勉強賺幾個錢來糊口,日子過得十分清貧。
某天書生替別人寫了幾份狀子,好不容易忙活完了,天色已晚,剛出來城門便關了,他擔心天黑迷路,匆匆忙忙加快腳步。走着走着,忽然擡頭一看,只見月上危峰,恍若雲生,書生觸景生情,心下難免有些凄涼,暗想:“古人寂寞時還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孤家寡人卻沒這份興致,何況囊中沒錢,也買不起酒。”念及于此,不禁低頭長嘆一聲,掉下了幾滴眼淚。
這時一陣涼風襲來,吹得樹上枯葉沙沙作響,書生身子打了個冷戰,心頭有些發毛,他加緊腳步繼續趕路,但今天回家的這段路好像越走越長,而且路旁盡是齊膝深淺的荒草,顯得十分陌生,多半心神恍惚走錯了路徑。
書生此時饑寒交迫,除了早上喝了點熱粥,整天都沒顧上再吃東西,正自沮喪之際,望見遠處一個微弱的燭光忽明忽暗,似乎是有人家的模樣,書生喜出望外,他是如貧得寶、如暗得燈,當即深一腳淺一腳地找了過去,果然有幾間低矮的土屋,窗戶紙裏透着昏暗的燭光,看來住得有人。
書生見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涼境界,也害怕會遇上鬼,可露宿荒野又恐被狼撕狗扯了,只能硬着頭皮上前叩門,就聽屋裏人應了一句,開門的是個老婦,穿着一身紅褲子紅襖,那種紅是土布染出來的“猩紅”,在深夜裏看來顯得極其詭異。
那老婦拿着把木梳正在梳頭,但那頭發大概多時不曾洗過,怎麽梳也梳不開,她好像眼神不好,一手舉蠟燭湊到近處将書生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知外客深夜到此有何貴幹?”
書生見這老婦穿着紅服,心裏雖然感到古怪,深更半夜地梳什麽頭?卻尋思應該不會是“鬼宅”了,山墳裏的孤魂野鬼哪有這副打扮?他趕忙深施一禮,說明自己深夜裏迷路到此,想借片瓦之地容身。
那老婦說自己年事已高,不便留客,可是這周圍荒郊野嶺沒有人煙,念在你一個年輕後生,看着又是知書識禮的斯文模樣,剛好旁邊有間房子空了多年,權且留你一宿無妨,只是那屋子裏有個忌諱,是不能破的死規矩。
書生尋思常言道“入鄉随俗、客随主便”,況且自己只求個地方容身,人家有什麽規矩怎敢不遵,當即滿口應承。
那老婦見書生應允,就将他請到旁邊的一間土房裏,書生看這屋子分做內外兩間,外屋甚是低矮狹窄,黑咕隆咚四壁徒然,連張桌椅板凳都沒有,只有一卷破草席可供人席地而卧,裏屋側另有一道緊閉的木門,不知其中有些什麽。
那老婦囑咐說只能留你在這空屋寒窯裏過夜,怠慢之處就別見怪了,晚上你無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都勿驚勿怪,另外切記不要打開裏屋那道門,更不能踏進去半步,免得給你自己惹禍上身,到時候可別怪老身事先沒講清楚。
書生滿口應承,關上門躺在冷冰冰的草席子上就寝,奈何腹中沒食,翻來覆去又哪裏合得上眼,就尋思着再去讨口熱湯驅寒,剛一起身,卻發現裏屋門板中透出些許微光,他心覺奇怪,走過去扒在門縫向裏觀瞧,就見屋中無人,只點着一根蠟燭,角落裏赫然有張“雕花水木牙床”。
這張床可太講究了,全銀杏的圍板,周遭都有镂空雕刻,嵌着全套琵琶圖的金箔飾畫,腳墩則是侍女形态,顯得頗為典雅別致。古時候特別重視床鋪,因為人活一世,得有三分之一的時間要在床上度過,所以古人往往花費很多心思,精心制作床榻,工藝不厭精細,工本不惜巨大,要歷時數年甚至數十年才能制作出一張床,號稱“千工床”,因此被視為府中重器。據說明朝大貪官嚴嵩被抄家的時候,居然搜出三百多張床來,所以說床在古代是一種很有價值的資産,留得年頭多了還能升值,尤以南京産的“雕花水木牙床”聲名最著,往往售價極昂,要擱現在最起碼能頂一輛“大奔”,說白了這就不是尋常百姓家裏該有的擺設。
書生出身貧寒,連套鋪蓋都湊不齊全,他也就在書裏讀到過這種“雕花水木牙床”,此時隔着門縫一瞧,那床漆皮簇新,好像剛做出來的一般,也許從來都沒有人睡過,心裏就埋怨那老婦不懂待客之道,裏屋明明有張沒主的新床,卻讓人躺在草席子上就寝。又尋思:“人家看我這等衣衫褴褛的寒酸模樣,能破例留宿已是難得,怎麽還敢奢望躺到床上過夜?唉……這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有些人生來就抱着金飯碗,而我生來命蹙福薄,恐怕這輩子也睡不上這種雕花大床了。”
書生自己勸慰自己:“君子憂道不憂貧,權且在草席子上湊合到天亮罷了。”可腦子裏總有個念頭揮之不去:“我憂了二十幾年道,越憂越貧。想來光陰瞬息,歲月如流,人生幾何,安能長在?如今靜夜深沉,我權且到那張雕花水木牙床上躺得片刻,也不枉我人生一世,這又不算偷又不算搶,可不算違背了聖賢之道。”
正所謂“人窮志短”,書生念及于此,早把那老婦的話抛到腦後去了,更顧不上讀書人的身份,蹑手蹑腳推門而入,到裏屋爬到床上,蓋上錦被和衣而卧,只覺寬闊适宜,身子輕飄飄的如在雲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不禁暗道一聲:“慚愧,想我也能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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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書生忽然想起來忘了脫鞋,他怕蹭髒了人家的新床新被,趕緊要起身除履,可剛一睜眼,猛地看到床上站着兩個小孩,大約是八九歲左右的模樣,都做童男童女的裝扮,生得肥肥白白一般高矮,只是面目呆滞,既無聲息也無表情。
古時候那床和現在的不同,更像是個大木匣子,三面有圍,上邊是“如意蓋”,因此書生上床的時候沒看見裏面有人,此時借着昏黃的燭影,冷不丁看見了,真給吓了個半死,再仔細一看,那對童男童女竟是紙糊的假人。
書生知道這對紙人是燒給死人用的,他驚得三魂不見了七魄,掙紮着只顧逃命,卻似給噩夢魇了一般,被那兩個紙人牢牢按住,莫說是起身下床,便是小指頭也動彈不了一下。
這時一陣陰風掠過,忽聽耳旁有個女子低聲說話,那聲音極是細微,斷斷續續聽不真切,大致的意思好像是說:“那對紙糊的童男童女是倆小鬼,要想活命,就得叫破它們的名字……”
書生登時醒悟過來,他記起死人出殡的時候,都要紮紙牛紙馬,還有金童玉女,這些紙糊的東西都有名字,紮破七竅開光之後就能在陰間伺候主家,童男童女這倆小鬼叫做什麽來着?這類白事在城裏司空見慣,可陡然間要想還真想不起來了,是“清風,明月”還是“寒山,拾得”?不對,應該喚作……“聽說,聽話”!
這四個字剛一脫口,那倆紙人立時倒在床上不動了,屋裏的蠟燭也随即熄滅,四下裏一片漆黑,書生如釋重負,連滾帶爬跑到屋外,還沒奔出幾步,就一腳踏空,摔了個狗啃屎,被撞得眼前金星亂晃,就此昏倒在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書生方才恢複知覺,睜眼看時天已放亮,自己置身在一片亂墳崗子裏,周圍丘壟起伏,白骨縱橫,他尋覓方向,踉踉跄跄回到家中,由此大病了一場,痊愈後跟當地人打聽,前後印證,才知道自己那天深夜的遭遇是怎麽回事。
原來那片墳地以前埋着一個木姓的年輕女子,俗稱“木姑娘墳”,可後來城裏死了一個八旬老媪,這老婆子生前在道門裏煉過妖術,能驅使鬼魅運財,按本鄉習俗,八十六歲才死算是喜喪,有言道“人活七十古來稀”,又道是“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你自己去”,常人有八十六的限數已是上壽,所以入殓的時候不能穿兇福,得着紅衣紅襖,由于族中有錢有勢,不僅陪葬了一張“雕花水木牙床”,還占了別人家這塊風水寶地,把木姑娘連墳帶骨壓在了底下,從此常有變怪發生,所以本地鄉諺有雲:“半夜梳頭不是人,沒主的新床不能宿。”誰要是走夜路投宿碰上這兩樁事,那指不定是遇着什麽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書生深敢後怕,再也不敢留在本地,遠遠遷走避禍,繼續埋首苦讀,終于考取功名,官居一品,他心知是被木姑娘所救,始終感恩戴德,當官之後便以豪族搶占墳地之事為由,命人将老媪棺椁和床榻摳出來燒毀,以免再害無辜,然後給木姑娘重修墳茔,又從鐵佛寺請來高僧作法超度。
臭魚聽阿豪說完這段故事說:“這種經歷我是感同身受啊,誰要是深更半夜地正在床上睡覺,忽然一睜眼瞅見身上壓着‘聽說、聽話’這倆小鬼,那也真能把人活活吓死。我們家以前住個老院子,我天天夜裏都能感覺到身上趴着個人,我腦子裏特清醒,可就是身上動不了勁,當時也沒太當回事兒,後來搬了家,便再沒有過這種現象,現在琢磨起來……我那幾年是不是也遇上鬼壓床了?”
我不以為然地說:“哪有什麽鬼壓床,老于你他娘的那是腎虛,搬家之後你樓下守着個賣羊肉串的,你每天至少在那吃五串烤腰子,再虛那才怪呢。像阿豪說的這種事,一聽就是民間流傳的野段子,整體格調很庸俗,最後的結尾更是俗不可耐,為什麽那書生能逃出鬼屋?還不是因為他後來位極人臣當了大領導,所以‘吉人自有天相’。古代宣揚這種價值觀的段子太多了,我給你們舉個例子——據說宋太祖趙匡胤沒當皇帝的時候,為躲避追兵,只好藏到一個樹洞之中,眼看就要被人發現了,卻從天上降下五條金龍,頓時有一團龍氣罩住趙匡胤,追兵搜到樹洞裏什麽也沒找到,原來趙匡胤生在甲馬營中,乃是上界霹靂大仙下凡,英雄勇猛,智量寬宏,自古帝王都不及他,是大宋四百年天下的開基國主,因此‘聖天子自有百靈相護’。那些個‘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故事,基本上都以此為藍本。”
臭魚附和道:“你說的這話還真有道理,憑什麽大難不死就必有後福?我就經常說,人活一輩子不想開點可不行,掙多少錢當多大官也沒用,到最後都是死路一條。”
阿豪說:“我算看出來了,每次你們逼着我講段子,只不過是為了給自己找個機會大發謬論。”
我承認了這個事實:“其實阿豪講的段子确實很驚悚,你要是給好萊塢拍成電影,能是個非常不錯的B級恐怖片,可是結局還得改,應該是那書生叫破了兩個小鬼的名字,屋中的蠟燭倏然熄滅,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書生長出了一口氣,正想從床上起身離開,卻一腦袋撞在了棺材板上,而身旁躺着一具紅衣紅襖的屍骨,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真相,原來自己是躺在一口大棺材裏,先前所見的種種怪事,不過是噩夢般的幻象而已,接下來的事情遠比噩夢還要可怕,電影到這就必須結束了,得給觀衆留下無限回味、遐想和感慨的餘地。”
阿豪說:“老細你還真有當編劇的才能,讓你這麽一說,我身上都起雞皮疙瘩了。”
臭魚也來了興致:“好萊塢B級恐怖片無非就是追求‘感觀刺激’,充斥血腥、色情、暴力而已,也都是模式化的東西,能有什麽技術含量?這回聽我給你們說件真事……”
◆ 臭魚講了第二個故事:白牡丹
說是真實事件,可不是發生在近代,而是清朝中期的事,當時有個大戶人家,家主姓白,五十歲剛過,祖上歷代經商,積下資財巨萬,他這輩子養尊處優,生活非常講究,身上穿的绫羅綢緞,都要随着時令變化更替,夏天綢衫上是荷花,到了冬天就是梅花,但也不是為富不仁的吝啬之徒,平日裏樂善好施,修橋補路,地方上的人提起來沒有不豎大拇指的,都以“白大戶”相稱。
白大戶宅心仁厚,上敬天下敬地,在家敬祖宗,出門敬王法,可年至五十,膝下卻沒個一男半女,為了延續香火,先後納了幾房妾,但命裏無子,終究是強求不得,他想起這事就免不了長籲短嘆,尋思自己這輩子淨做好事了,怎麽倒成了絕戶?
白大戶心有不甘,到處求醫問藥,出門遇上寺廟道觀,進去就燒香磕頭,也不問裏面供的是哪路神仙,或許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家中夫人終于有了身孕,懷胎十月,生下一個兒子。
這小孩生來乖覺,眉清目秀,舊時街上有賣彩繪泥娃娃的小販,把泥俑捏塑得形态俊美、面如塗脂,按梵語管那泥人叫“魔合羅”,買一個擺在家裏可以招子添福,白家的小孩就似那“魔合羅”活轉過來,誰見了誰都喜歡。
白大戶年過半百得子,又是這般一個孩兒,夫婦兩個自然是不勝歡喜,取個乳名喚作“愛哥”,視如拱璧一般,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到口中怕化了,整天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白大戶自此加倍行善,塵世間光陰迅速,轉眼這小孩兒就長到四歲了,更加俊秀可喜。
一天突然下起了大雨,白大戶看見有個道人路過,那道人肩上扛着幅布幡,上面繡着兩行大字“袖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身邊沒帶雨具,走在大街上沒處躲沒處藏,讓大雨淋得跟落湯雞似的。
白大戶心善,趕緊命仆役把那外地人請進來避雨,取出幹淨衣服給他換了,又留下吃飯喝茶,喝茶的時候談些閑話,白大戶抱着兒子就問那道人:“敢問道長,你幡子上寫的對句是什麽意思?”
那道人遇上善主,顯得非常感激,先是一番客套,然後說明了自己的來歷:回禀員外,貧道從羅浮山雲游至此,這“袖裏乾坤大”,是知曉過去未來,包羅萬象之意,“壺中日月長”則是暗指有長生不死之術。
白大戶以為對方就是騙吃騙喝的術士,笑道:“道長你可太幽默了,你以前是不是說相聲的?既然知曉過去未來,怎麽掐算不出今天會下雨?”
道人說:“員外有所不知,此乃天意使然,若不是突然降下這場雨來,貧道何以有幸拜會尊顏?”又說:“承蒙款待,無以為報,貧道不才,見員外宅中深埋禍端,實不忍見,因此有幾句話不敢不說,如有冒犯之處,還望尊翁海涵。”
白大戶看是個“打卦賣蔔”的游方道人,也沒将對方看在眼內,他自認是首善之家,更不信會生出什麽災禍,便随口應付道:“君子算命——問禍不問福,道長有話但講無妨。”
道士說:“看員外慈眉善目,命裏金玉滿堂,合該有一子一女,但必須到五十五歲之後才有,現在這小孩卻不該是員外的子嗣,只因員外夫婦前些年到處拜神請願,求子之心太過急切,才應天地間雜感得了這個孩兒,正不知是哪路陰魂兇煞所投,所以這小孩全身邪氣,他一出世,不僅斷送了員外後福,也讓你該有的一兒一女來不了,還會為禍天下,員外若真有半分仁善之心,就趕緊把這孩子推到井裏淹死,這對你對他,甚至對天下人都好。”
白大戶雖是個忠厚的長者,聞言也不免勃然大怒:“這些跑江湖算命的太可恨了,我好心好意讓你進來避雨,你卻拿這些妖言來诓我,虎毒尚不食子,我這好端端的一個孩兒,怎麽舍得推到井裏淹死?再說我這孩兒何等地乖巧聰明,後必定不凡,又生在錦衣玉食的大富大貴之家,哪怕不求功名,守着偌大個家業,便是十世也花銷不空,犯不着偷犯不着搶,他能為禍什麽天下無辜?當真是一派胡言!”
白大戶命人将那道士趕出門外,自己在家生了好一陣悶氣,過了幾天怒氣漸平,就将此事淡忘了。
這一年正是嘉慶元年,有白蓮教起事作亂,禍及數省,朝廷調集大兵堵剿,戰亂所至十室九空,白大戶舉家避難,途中撞見教匪,全家男女盡數遇害,屍體都給拖去填了萬人坑,可憐白大戶一世為善,到頭來遭此橫禍。
當時只有白大戶家五歲的孩子得以幸免,原來白蓮教首領看這孩子生得好,唇紅齒白,不哭不鬧,也贊嘆是“魔合羅”般的一個小兒,實不忍心就此殺了,便縫了個大皮口袋,讓一名老教匪把他背在身後,打算将來認作義子,奈何朝廷的官兵追得太緊,白蓮教很快就被打散了,各支殘部分頭竄入深山,帶着個孩子多有不便,只好将這小孩交給了一個老尼姑。
那老尼看這小孩形貌不俗,便把男孩當做女孩來養,專學刺繡,等到十多年之後,這位“愛哥”看上去就是個細皮嫩肉的貌美尼姑,體态婀娜勝過女子,才華出衆,繡工神乎其技,針下的牡丹豔壓群芳。
只說當時的湖廣總督,府上有個千金小姐,生得秀外慧中,而且知書識禮,琴棋書畫無不精妙,大小姐芳齡十八,在那個時代早就該嫁人了,只因父母舍不得這掌上明珠,定親後把婚期一拖再拖,總督夫人覺得自己這閨女條件好是好,可不擅針線,将來嫁為人妻容易受氣,聽說今日那個什麽尼姑庵裏來了個女尼,秀得一手好牡丹,就以重金請到府中,手把手傳授大小姐繡工。
古時候的大家閨秀,講究的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三從四德,什麽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不僅要讀《烈女傳》,還得戴耳墜,為的是儀态端莊,說話談笑時耳墜不能亂顫,更要避免遇到陌生男子,連名字也不能輕易告訴別人,所以得有個單獨的繡樓,出閣之前要一直住在樓中學刺繡,有專門的使女丫鬟陪伴,小戶人家就沒這種條件了,最多有間閨房,所以“小家碧玉”遠比“大家閨秀”差着檔次。
尼姑接了酬金,便常來教大小姐行針用線,閑時與小姐對弈撫琴,逐漸結為閨中良友,有時候天色晚了,尼姑就宿在繡樓上同榻而眠。後來那尼姑不告而別,從此下落不明,小姐還為這事傷心大哭了一場,眼看嫁期臨近,誰知這位千金大小姐腹高乳脹,腰身漸粗,竟是有了身孕。
總督大人暴跳如雷,大姑娘未婚而孕,這是奇恥大辱,況且是官宦之家,湖廣總督為總攬兩省軍政的封疆大吏,讓當今聖上知道了得是什麽罪過?小姐也自覺羞愧難當,大着肚子上吊尋了短見。總督一怒之下,把那些伺候小姐的丫鬟婆子,挨個吊起來嚴刑拷打,逼問從哪兒來的奸夫?打死了兩個丫鬟,也沒問出什麽結果。
幾年後江南一座縣城裏也出了類似的案件,衙門裏抓到一個疑為奸夫的“假尼姑”,有司按例審訊,可剝掉褲子一驗,卻真是女身。
尼姑羞得滿臉通紅,細聲細氣地質問堂上官員:“虧老爺身為民之父母,居然如此昏聩,世間豈兩女同居而能生育之事?”
縣令深感面目無光,正要下令把尼姑放了,這時旁邊一個眼毒的老捕快,上前耳語了幾句,縣令聽罷臉色一沉,喝罵:“大膽奸賊,劣跡已被本官勘破,還敢強辯不服?”當即讓手下把尼姑綁住,又命刑婆牽來條小犬其陰部,尼姑耐不住癢,胯間頓時現出陽物,磊然碩大。滿堂人等,無不愕然。尼姑此時只得如實招供,叩乞上官不要動刑。
原來當年收養“愛哥”的老尼,本身也不是女子,而是一個被官府海捕緝拿的采花賊,平時扮成老尼姑以便掩人耳目,那老賊見“愛哥”容貌清秀,天賦異于常人,就将他收納門牆,傳以縮陽秘術,可将陽具縮進兩股之間,能夠出沒不測、逢時而動,不知情的冷眼一看就以為是女子,因此也叫“雙形術”,又習刺繡之技,擅繡牡丹,自藝成出師以來,得了個綽號“白牡丹”,周身本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穿州過府走千家進百戶,以教授針線為名混到別人家裏偷香竊玉,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十年間壞過的良家女子何止萬人,被逮到了就以女身蒙混過關,到處貪淫縱欲從未出過半點閃失,不成想陰溝裏翻船,撞到公門老手現了原形,事情既然敗露,無非一死而已,受用至今,也不枉為人一世了。
縣官一看此賊積案累累,為禍甚大,不敢擅專,急忙上報有司詳審,這件大案立刻震動了天下,因為消息一傳出去,各地都有上吊跳河抹脖子的女人,其中原因也就不必多言了,還好朝廷上有明白人,知道如果把淫賊犯下的案子一一落實,還不知要毀掉多少女子的名節,于是沒有繼續逼供,按律拟成“淩遲”,陰歷七月十六那天,“白牡丹”被綁赴法場,城裏萬人空巷都去觀看,只聽兩聲追魂梆子響,一通催命碎鑼鳴,劊子手将這淫魔千刀萬剮,碎磔在十字街心。
臭魚贊嘆說這不是于某人信口捏造,“白牡丹”在清代确有其人,也是評書《三俠五義》裏那個飛賊“白菊花”的原型,在歷朝歷代的賊人裏,論起積案之多,犯案手段之奇,他可算得上頭一份了,也許當真是淫魔轉世。
我對臭魚說:“這淫賊本事還真不小,采花盜柳之後讓人抓着了,就把褲裆裏那玩意兒縮起來冒充女人,技術含量很高嘛。老于我剛才看你講這段子很興奮啊,倆眼都放光了,那個‘白牡丹’大概是你偶像吧?”
臭魚把眼瞪得更大了:“去你大爺的,這天黑路滑的……我不得把眼瞪大點兒看路嗎?”
阿豪說:“這件事我也聽過,稗官野史和一些筆記雜錄中多有提及,應該是确有其事,但關于‘白牡丹’的身世來歷衆說紛纭,臭魚講的只是諸多版本之一,說句句屬實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了。”
臭魚說:“咱不就話趕話瞎聊嗎?老廣你怎麽還考證起來了,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我說你們倆成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我看你們趁早別在咱那公司裏幹了,要不然太屈才了,你們倆就适合去當批評家,批評家就像皇宮裏的太監——完全知道怎麽做,也知道怎麽做最好,可就是不能自己做。”
我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争論了幾句,最後我說:“你們倆講的段子,畢竟都是鄉談野史和民間傳說,聽着真是稀奇古怪,但我有段親身經歷,可比你們講的事邪乎多了,只是以前我跟誰都沒提過,至于其中的原因,你們聽完就知道了。”
我看藤明月睡得正沉,怕把她吵醒了,就趴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盡量把聲音放低,給阿豪和臭魚二人,講起了我在幾年前的那段經歷。
◇ 第三個故事屍蠱
(一)布袋
當時我倒騰服裝,常跑到廣州進貨,發現有些地方盛行鬥雞鬥狗,賭客們下起注來往往一擲千金,我對這類比較刺激的事情非常感興趣,先後參與了幾次,每每在關鍵時刻失利,不知不覺地輸進去很多錢,後來得知番禺所産的公雞最是勇猛好鬥,我就特地托懂眼的人選了一只鬥雞,打算把輸掉的本錢撈回來。
由于我花了大價錢,所托之人也真是行家,所以選出來的這只鬥雞特別不一般,周身上下毛豎而短,頭堅而小,足直而大,身疏而長,目深且皮厚,行動起來許步盯視,剛毅而不妄動,從裏到外透着一股骁勇善戰的英風銳氣。
我又請那行家飲茶宵夜外加桑拿,打聽了一些訓練鬥雞的門道,找地方搭出一個草垛子,讓鬥雞單足站在那草垛上,這是為了練習耐力、爪力和穩定性;再把米放在比雞頭高的地方,使鬥雞啄米的時候不斷聳翼撲高,反複練習可以使它彈跳力變強,頭豎嘴利所向披靡;另外把雞冠子盡量裁得窄小,尾羽翎毛能不要就不要,這都是避免厮殺時被敵雞啄咬受傷,臨陣之際也易于盤旋。
我以為這就能戰無不勝了,畢竟鬥雞憑的是實力和猛性,不像打麻将搖色子,會有人為的作弊手段。于是,我落了重注。沒想到一陣下來,我訓的鬥雞便被對方啄掉了腦袋,死得別提有多慘烈了。
我一半心疼一半納悶,再次去找那行家請教,按說我這只鬥雞,比對陣的那只雞猛壯得多,單是架子就大上半號,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實在是輸得沒有道理。
行家見我還打算去借高利貸翻本,可能也是于心不忍,這才把實話說出來。原來他們當地人鬥雞的傳統自古就有,從不外傳的秘訣很多,比如《左傳》裏記載的“芥肩金距”,一般人誰懂啊?他們那些人就知道。所謂“芥肩”,既是将芥末辣粉抹在雞翅膀根部,那大公雞感到兩翅下燒灼難忍,就會跟打了興奮劑似的格外生猛淩厲,而且撲擊之時還有可能用芥粉迷住對方雞的眼睛,“金距”則是在雞爪子裏嵌進極薄的金屬,能夠使殺傷力大幅增加,一揮一掃便可刺傷雞頸動脈,甚至直接斷頭。這些個古法平時輕易不用,遇上那不懂行的冤大頭才使出來,故意以弱鬥強,事先讓你覺得勝負懸殊,等你落下重注之後,人家随便用些手段,一陣就把你的本錢斬光了。你說你明白了“芥肩金距”,打算用這法子撈回本錢,人家卻還有更厲害的手段等着,這就是個陷人無底之坑,多少錢都填不滿的。
我聽這位行家說了內情,心裏頗為懊悔,按規矩認賭就得服輸,除非能當場拆穿,事後絕不會有人認帳,但我連本帶利都扔進去了,沒辦法再繼續做服裝生意了,身上還欠了些債,不得不出去打工賺錢,經一個在電臺工作的朋友介紹,暫時謀了份給臺裏開車的差事,收入不高,但工作還算輕松。
我那時候情緒低落,深感前途渺茫,休息日無所事事,就一個人到處亂逛。有次信步走到賈家祠堂,那一帶本來有座年久失修的家廟,就是早年間姓賈的大戶人家供祭祖先的地方,規模也不算太大,舊址早在民國十七年便塌毀了,清理廢墟的時候,從神龛裏扒出一只死黃鼠狼。那黃鼠狼屍身已僵,保持着兩手合什盤腿疊坐的形态,鼻子裏挂着流出來的玉柱,看樣子就好像得了道似的,還有人曾在夜裏看到過廟裏有白狐貍出沒,我斷定不了這些傳聞是否屬實,反正別人都是那麽講,我也就是那麽聽了。
不過此處一條窄巷裏的生煎饅頭和三鮮小馄饨,卻是遠近知名的傳統老店。那生煎饅頭裹着肉香、油香、蔥香、芝麻香,隔着半條街就能聞到。馄饨更是以汁鮮、肉嫩、餡豐、皮薄如紗著稱,份量給得也到位。
我尋着香味找過去,大概不是吃飯的時間,天氣也不算太好,所以店子裏冷冷清清沒幾個食客。我樂得清靜,先要了碗小馄饨,随便撿了個位子,坐下來準備祭拜一下五髒廟。
這時我發現店前的臺階旁坐了個人,此人身量不高,五十來歲的年紀,面黃肌瘦,衣衫蔽舊,旁邊還撂着個麻布口袋,那袋子上畫了八卦。看他風塵仆仆的模樣,像是過路的走累了就地歇腳,但倆眼盯着我死魚不張嘴。
我知道那是個算卦賣蔔的,因為我祖上有人幹過這行當,所以他們這些手段我一看就明白,只要一問他,他就要借機賣卦了。我心想這年頭人都成精了,算卦的也不容易,平時走街串巷根本不敢明着擺攤,看樣子今天沒開張,還沒賺着飯錢,可你總這麽盯着我讓我怎麽吃呢?于是我拉了把凳子,請這“算卦的”過來坐下,幫他叫了碗三鮮小馄饨,直接告訴他我身上只帶了十塊錢,頂多能請你吃碗馄饨,你就別指望拿卦術來訛我了。
“算卦的”感激不已,一邊吃着馄饨一邊向我訴苦,他自稱憑着卦術精準,想到大地方闖闖。沒想到這地方大了,人們的見識也廣,根本沒人相信這套舊時的玩意兒,自打來到此地,已經連續半個月沒開過張了。他為了表示謝意,願意免費贈我一卦。
我搖頭說:“我也不是挖苦你,你的卦術若是果真精奇,來這之前怎麽不先算算財駁如何?”
“算卦的”說:“吃這碗飯的人從沒有自己給自己算的,畢竟當事則迷,要知命裏安排動不得,許多事提前知道了結果,卻未必能有好處。”
我只是不信,敷衍說:“你是測字還是相面?推命是用四柱五行還是八卦六壬?”
“算卦的”擺手道:“那些個都不用……”說着一指身邊那個大口袋:“咱這是祖傳的布袋神卦。”顧名思義,即是拿個布袋給人算命,比方說你想找我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