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沒亂裏春情難遣
已經過了早晨八點,金陵城中依舊沒什麽人聲。
這座城在千年間見過了太多大日子,越發看得透,管他是什麽政府什麽青天,左右都是金條鴉.片槍炮的左右互搏而已。金陵人對所有大日子都不大看得上眼,青年人不愛過中秋清明,留洋的愛去租界過耶誕,糟老頭子和半老徐娘不中意七夕上元這樣的日子,能讓所有金陵人都認真通宵的,也就是過年守歲。
滿地都是碎碎紅屑,硝煙氣味經久未散。鋒山府的小丫頭阿岚出門逛了一圈,最後凍得要命,抱着胳膊抖抖索索地跑了回去。
一道圍牆圍着那座漂亮的白石頭西式建築,裏面的銀杏樹落光樹葉,枝丫指向蒙着硝煙的灰白天空,反而更添肅殺氣派。她早就看慣了,還沒來得及敲門,已經被人一把拉了進去,劉媽劈頭訓斥道:“這兒急着用人,你上哪去了?”
阿岚愣愣的,“急着用人?大小姐和三少都不在,誰要用人啊?”
劉媽是鋒山府的老人了,待人十分寬厚,氣頭過去,就想起她是新來的,面色稍霁,“大年節下,三少肯定是會回來的。”
阿岚嘴快,“可三少不是說他要去辦事,好幾天回不來嗎?”
劉媽猶豫了一下,笑着捏了把她蘋果一樣鼓鼓的臉,“你懂什麽,哪有非要選在大年節下辦的公差。他是少爺脾氣,說不回來就是要回來,說要吃就是做好了再說不吃,說哪件衣裳顏色好就是他要扔掉,他說話你要反着聽才行。廚房做了早點,端上去。”
阿岚便要去廚房,又被劉媽拉住,拽着耳朵叮囑:“今天三少心情不好,你當心些,少問。”
鋒山府雖然頂着鋒山府公的名頭,但其實早就沒有長輩,上上下下就只有大小姐和三少爺兩個主人。主事的是年輕人,鋒山府自然就是新式家庭,規矩沒那麽多——其實阿岚猜度着鋒山府大概一開始就沒什麽規矩,不然怎麽大小姐姓林,三少爺姓關?
關霄年紀雖輕,官階卻大,在參謀本部和陸軍學校裏都供着職。林積來頭也是不小,近年來公司越開越多,大飯店都開到了哈爾濱和廣州。
如此一來,鋒山府年節下更是事務繁忙,關霄臘月二十九收了封信,一看就說要出去辦事,林積雖然沒說什麽,但這幾天有電影首映、話劇首演,又有舊賬新賬要合,有留洋的朋友聚會,又有滬上大班的晚宴,還有一個朋友家的老太爺辦白事,索性忙得連軸轉,一連好幾天沒回來,只吩咐訂了幾千盒點心送人。
阿岚把廚房準備的食物端去餐廳,卻見沒人,找了一圈,發現關霄竟然在二樓的主卧室裏。這間卧室常年關着,只有關霄和劉媽有鑰匙,劉媽時時進去整理,但阿岚從沒見關霄進去過。
主卧室是套間,雖然沒有人住,不過茶幾沙發餐桌一應俱全,也很幹淨,桌上供着一只小小的青瓷香爐。阿岚小心翼翼地說:“三少?廚房煮了紅豆圓子,還有棗茶和……”
關霄背對着她,示意她把食物放在餐桌上,自己靠在沙發裏,軍裝沒脫,肩線寬平筆直,修長的手指被漆黑的皮革手套包裹,一下一下在扶手上點着,惬意悠閑,看不出心情不好,不知道在默默哼什麽曲子。
阿岚放好碗碟和筷子,“三少,趁熱吃吧,圓子涼了就不好了。”
那年輕人漂亮的後腦勺晃了晃,轉回頭來,笑吟吟地告訴她:“放下吧。”
他雖然身架撐得軍裝挺括,人卻清瘦,發色眉睫都是濃黑,臉孔生得白,眼尾比常人格外長一些,唇角總是向上翹着,如此一笑,便顯得像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阿岚“哦”了一聲,轉頭便要走,但聽關霄突然又說:“倒掉。”
她愣了愣,回頭只見關霄翹着長長的腿,軍靴尖晃來晃去,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想什麽。
這個年紀的貴公子沒有幾個不出入交際場,再加上家世顯赫、位高權重,關霄在金陵城大名鼎鼎,年輕姑娘們都知道,鋒山府三少雖然有點公子脾氣,但卻愛玩愛笑,除了愛為難大小姐之外,從不為難旁人。阿岚覺得自己聽錯了,忍不住又問了一遍:“怎、怎麽要倒掉呢?”
話一出口就後悔,阿岚忙補充了一句:“我這就倒掉。”
桌上擺着各色食物,阿岚一眼之下還沒想好怎麽收,便聽走廊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不疾不徐,顯然是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板的聲音。
這一下,她更緊張了,因為鋒山府裏穿高跟鞋的只有大小姐。阿岚才來了沒多久,只覺得林積話少,事更少,甚至幾乎還沒打過幾個照面。但也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姐弟兩個都生得樣貌出挑,可關霄就算拿槍也是一身少年氣,阿岚反而不大敢盯着柔柔弱弱的林積看,大概因為林積的生意做得太大,坊間又傳聞她手裏不大幹淨,黑白紅都有,如同一條十腳的望潮,這樣的名頭其實有些吓人。
阿岚手下一頓,林積已經走了進來,踩着細細的高跟鞋,只在門口稍微頓了一下,就徑自繞過餐桌,摸出火機點了一支線香插進香爐,随即将長至腳踝的大衣遞給阿岚,吩咐道:“收起來。”
林積坐在餐桌前,沒看關霄一眼,關霄也沒看她,起身插着褲口袋走過來端起她面前的咖啡,往裏丢了兩塊方糖,攪一攪,咕咚咕咚喝掉。林積沒理會,擡眼問阿岚:“有粥嗎?”
劉媽說林積的長發是這幾年才留的,卷得十分利落,只遮住後頸,将略微蒼白的臉烘得有了些嬌嫩氣色,下巴極為細巧,眼底總有一泓水光,長眉之态更是近乎悠然。這麽看來,林積的五官其實生得有幾分嬌媚的英氣,然而眉宇輪廓稍微深邃,表情極少,加上身材高瘦,看起來不好相與。
她一開口,阿岚忍不住就一愣,莫名其妙地想起去年年底林積開新公司的時候,家裏收了一塊牌匾,據說是西南三省的督軍請江陵城的名家寫的,字字如鞭跡刻痕,寫的是“明月隐雪渡鋒山”,就挂在小會客室的牆上。
這還是阿岚頭一次這麽近地看林積,不知為什麽就出神出到了這裏,也忘了關霄叫她“倒掉”,直到外面的街道上傳來“轟”的一聲炮響,有小孩子們叽叽喳喳鼓掌尖叫,她才猛地回過神,“大小姐說什麽?”
關霄十分譏諷地笑了一聲,顯然不是針對阿岚,但阿岚心裏有點發毛。林積連眉毛都沒抖一下,就像一牆之隔外和一步之遙外的世界全與她無關似的,她把方糖碟子移開,平靜地重複了一遍:“粥。”
廚房裏常年烘着熬出粥油的綿密白粥,阿岚連忙答應了一聲,抱着大衣跑了。她邊跑邊摸臉,劉媽問她:“你臉紅什麽?”
林積卻像沒事人似的,所以關霄就靠在桌邊等林積吃飯。手套沒摘,配槍沒解,手指還是在桌沿上打拍子,悄無聲息。遠遠一看,年輕的參謀少将身量颀長,唇紅齒白,眉目漆黑,整間餐廳被他帶得風流又愉快。
林積吃東西向來很慢,粥又燙,邊吹邊吃,一小碗粥吃完,樓下的自鳴鐘都響起來了,響完正好是九聲。她站起身,關霄說:“姐姐,就吃這麽點?”
那語調十分溫存,就好像外頭說他們關系不睦都是空穴來風。
關霄唇齒之間的氣息撲在她的耳後,咖啡和硝煙的味道混在一起,她偏頭躲開,頭也不回地緩了緩脖子,“困糊塗了,你當我沒來過吧。”
确實是困,幾天下來沒睡幾個鐘頭,胃裏又火燒火燎,現在只想睡覺。林積擰開花灑,水聲淅淅瀝瀝,熱水還沒出來,敲門聲已經響了,“姐姐。”
關霄從小跟着關倦弓征南闖北,當年的鋒山府公雖然是一介武夫,但畢竟後來做了陸軍學校教育長,身邊幕僚中不乏留洋歸來的紳士,關霄耳濡目染,從小就十分周到,敲女士的門從來只敲一聲,接着就是等,從來不催。公司的女演員見過他敲辦公室的門,說他敲門像只等主人回家的小狗,等到你一開門,他還要一邊吼你一邊搖尾巴。
但若門後只是只小狗,她也就沒什麽好怕的了。
她對着鏡子發了會呆,僅存的一點理智總算溜了回來,心知不開也沒用,沒得惹他大年節下又一槍把門弄壞了,生起氣來沒完沒了。她還是走過去開門,關霄一看就笑了,“我還當你睡着了呢,原來還沒脫衣服?”
林積低頭端詳自己尖尖的高跟鞋,“脫了不還得穿麽?”
那個親人間的名分只剩一點事實上的芥蒂,那就是關霄一向不喜歡她脫衣服。她脫口刺這麽一句,關霄竟然沒生氣,反而折下腰來,笑着在她耳邊嗅了嗅,看起來動作很輕地捏住了她的下巴。他是在軍校裏訓練軍官生慣了的,其實稍微用一點力氣都像恨不得把她的下颌捏碎似的,“我說你怎麽膽子那麽大,多少天連家也不回,現在連我父親的房間都敢進。喝酒了?”
今天是關倦弓的忌日。關倦弓的號就是“鋒山”,鋒山府公早年是革命中堅,後來又是陸軍學校的教育長,桃李遍布金陵,就算五年前遇刺身亡,名望至今皆然——只是添了一樁桃色緋聞,因為他死在隔壁那張床上,殺人的是金陵名噪一時的昆山腔名伶林碧初,就是林積母親的舊識。那天林積急惶惶地跑上樓,林碧初已經被部下們扭送去了前院,但關倦弓的屍體還倚在床頭,喉口一個大血洞猶自溫熱,眼睛睜着,是她很熟悉的謙和溫潤的神情。
都過去五年了,但林積覺得就像是昨天出的事一樣。五年間,滿庭白幡就像是從未離去,一刻不停地在眼前晃動,晃得她忍不住想走進那間房,找出一點時間的痕跡。但是一點都沒有,那間屋子甚至沒有積灰,連關倦弓慣用的鋼筆都依舊亂扔在餐桌邊那個位置,旁邊疊着一塊天青的手帕,氣味散幹淨了,但她記得非常清楚,林碧初身上的氣味很淡,又不大悅人,有一點像鄉間祠堂裏沉寂的香灰。
林積永遠搞不清林碧初用的到底是什麽香水,更無法證明關倦弓真的死了,這五年到底是真的還是一場夢,更是很難說。
熱水早就出來了,林積仰起被熏得發紅的臉,眯着柔長的眼睛,“是啊,這可是大日子,怎麽能沒有酒?又能助興,又能忘事,這樣三少也能盡情,姐姐也能舒服,兩全其美。”
林積和他不一樣,林積的笑多半是出于禮節,但只要笑成現在這樣眉眼彎彎,就一定是真心真意。
關霄說:“行啊,我等你。”
關霄沒有要走的意思,林積反正喝了酒,也不理會身後目光,徑直把旗袍扣子一顆顆解開。衣料是公司的女演員從國外帶回來的,自己做了衣裳,再送她一件,印着deco紋樣,浪潮似的,或者是水滴,也有可能是雲層和雨。
雲和水縫合成的外殼被剝開褪下,只覺得有些涼,緊接着卻覺得一癢,被關霄撿起來蓋住了後背。她反手推去,幹脆把旗袍丢進了盛滿水的浴缸。沒等到她回頭,這次關霄緊緊把她箍在了懷裏,一言不發地拉過花灑,劈頭蓋臉弄得她渾身透濕,仔仔細細地清洗每一寸皮膚。
他本來眉目鮮明,這樣面無表情的時候黑白反差格外狠厲,是真的生了氣,“誰想看你?別以為你也發瘋就能痛痛快快一死了之。你就是死在外頭,照樣得回鋒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