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天蒙蒙将亮。
吳裙折了枝紅梅別在衣襟上, 倒也有了些新鮮氣兒。
昨夜裏天氣猛然冷了下來,連窗子上也覆了層冰。
這是冬日裏難得的寒天。
可吳裙心情卻不錯。
她将熱水放在那青袍公子面前,見他将手中箋紙看完才停了下來。
蘇夢枕在看一封信。
那是一封女子的來信,下筆婉轉清麗。
而寫信的女子他不久前也見過, 正是雷純。
吳裙也知道他在看誰的信,可是她并不在意。
她只是站在窗口靜靜地看着對面樓臺。
雷純是個很聰明的女子,她在信上只字未提毀容之事,只是約他在城門橋下相見。
一個女人夜半約男人在城門下相見又為何事呢?
蘇夢枕淡淡合上了信箋。
那穿着古煙宮裙的美人遙遙地看着窗外, 她的神色很靜, 像舊年古畫一般。
這小樓中似乎也只剩了茶水煮沸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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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會看星象嗎?”
過了許久, 她忽然問。
病容公子輕咳了聲, 竟是笑了:
“或許會,但我不信。”
這江湖中的人有很多,大浪淘沙, 一代換一代。可卻只有一個金風細雨樓,也只有一個蘇夢枕。
蘇夢枕會下棋,會描畫,能于陋室中運籌帷幄, 亦能寒袖微掃黃昏細雨,卻唯獨不會認命。
吳裙淡淡回過眼來看着他。
纖長的睫羽若小扇一般微微開合,露出其中陳雪光景,她看了許久, 才淡淡道:
“星象上說今夜是個尋仇的好日子。”
是收債還是還債?
那宮裙美人已不再說了。
夜已深了。
城門橋下, 穿着綠衣的清麗女子靜靜地等着。
她已等了很久。
在今夜之前, 她是從未如此被人輕慢過的,一切都只怪那賤人。
若非她,若非她,她又怎至于如此!
雷純想着,面上的神色卻越發溫柔了。
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暗中争奪已久,不過是在等個出手的時機。
雷損若現在尚還能看着這相似容貌上能與她幾分寬容,若知她毀容,必定會淪為棄子。
所以也只能先下手為強了。
綠衣女子冷冷勾起了唇角,眼角處卻顯得有些僵硬。
夜風習習,一輛馬車由青石階路上靜靜而來。
那看似普通的馬車中坐的人卻一點兒也不普通。
駕車人也看到了雷純,于是她停了下來。
病容公子攏了攏青袍。
他的面色很白,看着像是陳疾已久,這樣的病容在誰身上都不好,可唯獨在蘇夢枕身上平白顯出幾分驚豔來。
因為他太冷了,也太孤傲了,像那袖中溫柔的刀芒一般。
雷純就站在橋上。
她也看見了蘇夢枕。
“你來了?”
青袍公子輕輕咳嗽了聲,這天已是要下雪的征兆,青袍外的指節隐隐露出了些蒼白的血色。
他沒有說話。
雷純輕嘆了口氣:“我有時真是看不懂你。”
蘇夢枕淡淡挑眉,便聽那人問:“你可有心悅過我?”
這夜已漸漸深了,偶有幾片雪花悠然飄下,落在青袍外覆了層白霜。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
他道。
雷純苦笑了聲:“無論怎樣都可以?”
“無論怎樣都可以。”
病容公子淡淡道。
這分明是女子很愛聽的話,雷純掌心卻已血跡斑斑。
她一直是個很聰明的人,到了此刻自然是明白那人或許從未對她有過情。他需要一個六分半堂的未婚妻,只是僅此而已。
那臉上未結痂的傷痕悶在皮/子裏火辣辣地疼。
雷純心中忽然想:他或許早已知道她被毀容的事。
她什麽都沒有再問。
她只是苦笑道:“我今日很難受。”
“你可以像以前一樣陪陪我嗎?”
蘇夢枕沒有說話,可他确實在陪着她。
朱小腰在橋外等着。
這時間拱橋上已覆了一層淺雪,前幾日結了冰的河面亦未消。
也許這是個賞雪的好夜晚。
蘇夢枕咳嗽了聲,淡淡地看着天邊。
雷純見過許多人,可再無一人比得過眼前公子儀容。
于是縱使搭上了白愁飛,她心中卻始終記着他。
雪靜靜下着。
金風細雨樓中:
大紅的燈籠被風吹落在雪地裏,那燭火只旺了一瞬就熄滅了。
門童手中的劍已拔出了,可他畢竟不夠快。
風雪寒天,确實是個尋仇的好日子。
兩個時辰前議事堂中:
“我替父親拖住蘇夢枕。”雷純柔聲道。
雷損微微皺眉:“你是說今夜?”
“不錯。”
那綠衣女子溫柔道:“今夜蘇夢枕不在,白愁飛應方應看所邀,金風細雨樓中便只剩了王小石一人可堪為敵。”
雷損撫須思量道:“純兒說白愁飛應方應看之約離去的消息可否确定?”
雷純輕輕點頭:
“這已是六分半堂最好的時機。”
雷損目光微頓。
這座溫柔明媚的小樓似乎已經被包圍了。
王小石自然也出來了。
他本是在睡覺,可這外面的動作又實在太大了些。
站在院中的是雷損,他身後也跟了一個少年,一個溫秀清雅始終低着頭的白衣少年。
“你有一天竟也會偷襲?”
王小石抱劍道。
他似乎很生氣,可也不是那麽生氣。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情緒。
雷損面色已經青了。
因為在他年輕的時候确實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甚至在十年前他也沒有想過,可他卻還是這樣做了。
狄飛驚始終靜靜地。
他不喜歡說話,似乎地面上的雪要更好看些。
王小石嘆了口氣:
“你們有很多人,我卻似乎只剩一個人。”
雷損已不說話了。
因為他覺得此刻還是殺人比較好。
枯瘦老人雙手已經動了,這是一雙很靈活的手,靈活的已不像一個老人。
他的嘴也在動,一開一合,像是在念經一般。
他也确實在念經。
溫柔抱着頭叫了聲。
她藏在樹後看了很久,小寒山派的武功很好,可她卻只學好了輕功。因此在樹後藏了很久都沒有被發現。
直到那老人念起了經。
王小石臉上的散漫之色終于收了起來。
他想讓溫柔過來,因為她實在很難受。
可在此之前須得破了這密宗的快慢九字訣。
他的劍已經動了。
這劍的名字很好聽,叫挽留。
只是不知挽留的是冬雪還是人命。
漫天皆白。
雷純已在橋上呆了一個時辰。
她的心跳的很快,因為今夜實在很重要。
可橋那頭的人卻很平靜。
蘇夢枕靜立在橋上聽着冰河中暗流湧動。
他似乎永遠都是這般波瀾不驚的樣子。
雷純心中忽然有種抑制不住的沖動,于是她笑了:
“你已陪了我一個時辰。”
她柔聲道。
蘇夢枕終于回頭看向了她。他的眼神很淡,或許也很無情。
雷純咬了咬牙:“你是否知道我已毀容?”
她突然又換了個話題。
那綠衣美人始終不敢撕下臉上的面具來。
蘇夢枕嘆了口氣:
“你可以當做我不知道。”
他的語氣很溫和,卻是漠視的溫和。
雷純腳尖凍的有些發麻。
她的臉很扭曲,顯示在面具上的卻是僵硬的溫婉。
她看着那讓人驚豔的青袍公子忽而笑道:
“今夜過後你就什麽都沒有了。”
“兩個時辰前雷損與狄飛驚率衆位高手偷襲了金風細雨樓。”
雷純已經瘋了。
蘇夢枕靜靜地看着她。
那眼中有冬雪,有冰流,卻唯獨沒有那個穿着綠衣的女子。
“我知道。”
他淡淡道。
只這一句,便已叫人如墜冰窟。
雷純說不出話來。
她有很完美的計劃。
以身拖住蘇夢枕,然後蠱惑雷損去奪金風細雨樓。王小石的武功自是攔不住雷損與狄飛驚聯手的。
至于白愁飛。
他怎會去赴方應看的約呢,他只需要等,等衆人混戰之時出手殺了雷損罷了。
一箭雙雕。
她想要六分半堂,也想要蘇夢枕。
可如今,她或許什麽都沒有了。
月入黑雲,星子西沉。
朱小腰輕拍了拍馬,那來時靜靜地馬車便已順着官道離去。
蘇夢枕已經走了。
他走時未看她一眼,風姿從容如芝蘭覆雪。
金風細雨樓中也安靜了下來。
雷損确實死了。
卻不是被挽留劍,而是被一只細細的柔弱的黛筆。
那像是女子描眉用的黛色直直穿過了他的喉嚨。
沒有人看清那女子是何時來的,亦沒有人看清她是如何出手的。
可當那冰涼如玉的手指輕輕抽出黛筆時,所有人都心下一凜。
白愁飛也出手了,可他卻比那女子慢了一步。
吳裙左手還撐着傘,靜斂的眉目溫柔又無情:
“你念的經太吵了。”
她淡淡道。
雷損已經無法說話了。
那枯瘦的身體早已倒在了地下。
本應出手的狄飛驚此刻卻很安靜,他只說了一句:
“白愁飛的驚神指果然厲害。”
王小石不懂他在說什麽,可吳裙懂,白愁飛也懂。
驚神指是雷純最後的底牌。
誰也沒想到白愁飛會臨陣反水,他殺了雷損,那在議事堂當着衆人面說白愁飛不在金風細雨樓的雷純豈不是叛徒?
江湖上是容不下一個背門弑父的叛徒的,尤其是六分半堂。
金風細雨樓中死了很多人。
狄飛驚已經走了,帶着剩餘的不能說話的人,沒有人攔着他。
夜風如刀,雪依舊在下着,白雪上紅梅如綻,這是很美的景色。
豔鬼喜歡呆在陰氣重的地方。
這是白愁飛第一次見到那被蘇夢枕藏起來的美人。
身姿沉袅如舊畫中走出的仕女,可更美的卻是她殺人時的神态,四分冰冷,六分漫不經心。
她輕輕将衣襟上的梅花放在了雪地上,撐着傘消失在了夜色中。
馬車轱辘轱辘的碾着雪地中的血色走着,蘇夢枕咳嗽了聲。
他知道雷純今晚會行動,也知道――白愁飛會反水。
他的神色始終很平靜。
吳裙輕嘆了聲:
“你說他會來嗎?”
她在與誰說話?
寒風吹動車簾,那撐着傘的美人與馬車擦肩而過。
蘇夢枕淡笑道:“雷損死了,關昭弟不會獨活,他當然會來。”
“那就好。”
宮裙美人緩緩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們說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