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九公主生辰, 宮內大宴三日。
歌舞樓臺夜夜笙明。
宋缺自宴上而出,靠在竹欄處醒酒。
夜風生寒,随行侍衛拿來外衣,卻見那疏狂青年微微搖了搖頭。
“這樓倒是別致。”
侍衛正欲退下, 卻聽那人低聲笑道,不由頓了頓,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那高臺。
世家自是不缺水榭歌臺,讓宋缺微微有些詫異的是那高樓竟是由白玉做成。看着通體無暇, 也是大手筆。
侍衛見了那高臺便已了然。
初次入宮者瞧着白玉雕欄也總會問上一問, 于是伏身道:“那高樓名為驚鵲臺, 乃是九公主日常賞月之地。”
他說到這兒便已不說了。
在這宮中要想活得好些, 就只能說大家都知道的。至于其他,自然不是他能多嘴的。
侍衛已退下。
宋缺自是知道驚鵲臺的。
一年前隋帝親征樓蘭,樓蘭使臣為表臣服, 獻上華服美酒數不勝數,更有玉山三座。俱是藍田之色。
可卻因九公主……
她并未說話,她只是看向了樓樓高夜,隋帝便如同失了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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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堪比國庫, 亂世之中可緩生計的玉山,盡數被建了那座聞名天下的驚鵲臺。
夜來生香,暖玉明央。
宮中人竟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夜已深了,寒風露重。
拂過那人劍眉星目。
宋缺搖頭失笑, 正欲返回卻見那高臺陡然亮了起來。
像是珠玉一般, 簇簇生生地幽然明照。
也映出了坐在玉脂臺邊姑娘的樣貌。
她梳着未出嫁的發髻, 雙鴉嬛兒上系了軟軟的桃枝帶兒。烏色的發襯的那容色越發雪白。
吳裙已經坐了很久了。
她很喜歡坐在高處,即使天上沒有星星也一樣。
那鑲了寶石的錦鞋兒随着桃色裙帶微微擺動着。
宋缺眼中閃過一絲興味兒。
因為他已知道高臺上的姑娘是誰。
這世上除了九公主,誰也登不得那驚鵲臺的,便是獨孤皇後也不行。
那穿着粉桃衫兒的公主百無聊賴地看着天邊。
她手中還拿着方琉珠算子。
這算子自西域傳來,多為內庭貴女解悶之用。
宋缺也不走了,索性疏懶靠在竹欄處,指尖輕點着郁郁翠色。
他是一個刀客,有些習慣自是改變不了的。
吳裙長睫輕輕眨了眨,那九宮算子便已自動解開。
露出裏面的琉珠來。
她輕撚着琉珠看了會兒,又随意扔下了高臺。
高臺下其實早有人候着,見那千金琉珠落下便連忙伸手去接。
這些內庭宮人得了九公主賞賜,便也夠吃一輩子。
宋缺挑了挑眉,不由輕嘆一聲。
他聲音不大。
撿了琉珠的太監面色一變,卻是立馬将珠子藏在懷裏,面色小心的走了。
這世上總是貪心最要人命。
宋缺本是想提醒,最終卻是搖頭不語。
九公主手中落下的東西,隋帝又怎麽會讓它流落在外呢?
這道理便是他久居宮外也知道,可卻總有人利欲熏心。
人總也該為自己的欲/望負責。
他嘆了口氣,突然有些興致缺缺。
那粉桃衫兒的公主卻似恰有所覺,微微回過頭來。
她之前一直瞧着月亮,背對高臺。
此刻那柔軟眉目便在寒月與暖玉下溶溶映着。
那是一汪清泉一般的姑娘,最美的是那雙眼睛。
宋缺總以為這位天下盛傳的九公主難免驕橫任性,就如同剛才的琉珠一般。
可當他看到那雙眼睛時卻不由改變了主意。
那是一雙溫軟的沒有任何雜質的眼睛,望着你時如同雪鹿微眨着長睫,那眼底泛起的桃花色無端讓人心軟。
宋缺或許已經有些明白為何隋帝會舍不得她受一絲委屈了。
他勾了勾唇角,随手拿起竹欄邊的外衫,笑入宴飲。
策衣閥主舉止行雲流水,卻透着股磊落疏狂之氣,吳裙也緩緩笑了。
天微微将亮。
吳裙擁着錦被坐在窗邊。
她向來少眠,女官們都已習慣。
來回忙碌着在殿內點上沉香,那郁郁風香沾在粉桃兒的衫子上,靡靡動人。
宇文化及在窗外站了很久。
他天未亮時便在這兒候着。
隋帝九年三月,也正是今日。
那位開明帝王為他的珍寶散盡洛陽牡丹,一日之間滿城盡是桃花簌簌。
天下一百零八怪匠于城門之上各顯其藝。
衆臣跪拜。
小公主由穿着朱紅官袍的宇文化及牽着,自洛陽東宮緩緩踏着粉枝桃花而出。
她只是一個公主,甚至是一個只有封號與皇室有關的公主。可這世上再沒有一個公主能像她這般。
年老色衰的獨孤皇後目光微動,最終卻嘆了口氣。
文帝站在城門之上俯瞰遙遙江山。
待聞到幽幽桃花香氣之後,笑着轉身向他的珍寶伸出手。
宇文化及在城門之外便已松開了交纏握着的手。他目光沉沉地望着那粉衣桃簪的小公主,最終卻是笑了笑:
“今日之後阿裙便可出嫁了。”
他話中語意不明。
鳳眼朱袍風流飒飒。
吳裙微微斂下眉眼來。
細膩如雪的脖頸在熹光下曳曳動人。
她向來是個很安靜的人。
宇文化及也不在意。
只是伸手輕輕替她拂去發髻上沾染的桃花瓣兒,側耳低笑:
“去吧。”
吳裙眸光微動,在萬人跪拜中緩緩登上了城樓。
金玉階梯在初日下褶褶生輝。
文帝一生清明,所有的榮耀都給了九公主。
宋缺立于百裏高臺之上,靜靜地看着那天真的小公主攜朝色而來。
“要變天了啊。”
“阿裙在瞧什麽?”
文帝溫柔道。
他非弱不禁風的文人,這大隋江山亦是從別人手中奪來。眉宇之間自有一股生殺威嚴之氣。
衆臣說那是帝王氣象。
而九公主便是帝王最後的仁慈。
吳裙若有所覺地看了眼隐于市間的重重樓臺。在看到那策衣寒刀時,目光微頓,最終卻緩緩搖了搖頭。
她心不在焉,隋帝也不生氣。只是笑着拍了拍手,便有一百零八怪仙自城上搖落。
那一百零八人相貌各異,體态也大不相同。
卻俱是着仙人高冠,齊齊願彩而來。
樓下鼓聲震震,隋帝面帶笑意看着仙人玉童由鼓直上城牆千丈,宛如魚躍龍門。
他們手中有一百零八件寶物,天南地北,世間珍奇盡在其中。
穿着粉桃衫兒的小公主眸光微轉,看向一旁靜立不動的高瘦怪面仙人。
仙娥嬌嬈已是随行多時,可那古冠仙人卻紋絲不動。
連隋帝也不由有些好奇。
“這錦盤之中所獻何物?”
古冠瘦面仙人長笑:“陛下且等九路笙歌延後。”
吳裙緩緩勾起唇角。
接過嬉笑仙童遞上的蟠桃來。
這時節正是花開,哪兒有鮮桃,可那粉皮兒薄汁卻又不能再真。
隋帝低嘆:“宇文化及倒是有心。”
他這話聽不出喜怒。
倒是顯示出幾分帝王難測來。
小公主微微蹙起眉,将蟠桃遞給一旁帝王。
她眼如星鹿,又嬌又軟。
隋帝縱是頗有微詞,此刻也只剩滿心憐愛。
伸手撫了撫那鴉羽嬛髻兒:
“阿裙也長大了啊。”
小公主用發輕輕蹭了蹭帝王那寬厚的掌心。面上浮現出一抹笑靥來。
楊堅不由也笑了。
空中煙火烈烈,十二賀願桃攜仙鶴而來。圍繞在那桃粉衫兒的公主面前争相競豔。
吳裙瞧着有趣,指尖微點,那原本鮮豔的桃兒竟化成了簇簇桃枝,頃刻間綻出花骨來。衆臣不由睜大雙眼。
卻見隋帝支手而笑:“寧道奇那老東西卻是花樣不錯。”
他這樣說便是已經肯定了那獻桃的童子乃道家門下。
李淵心下一驚,卻不知皇權赫赫已至如此。想到日前慈航靜齋的批命之語來,心中越發惶恐。
仙鶴繞空盤旋。
那瘦面仙人終于動了。
拂塵輕掃間手中托盤倏忽現在帝王與公主面前。
天空震響,煙火吹拂起那盤上金綢。
衆人不由屏住了呼吸。
後庭膽小女子已尖叫出了聲。
獨孤皇後強忍着惡心去看。卻見那托盤上放了一個人頭,皮肉保養得當,颌下卻鮮血淋淋。
正是南朝後主――陳叔寶。
他正睜大着雙眼恐懼地望着前方,像是見到什麽不可思議之事。
楊堅微微皺眉:“這賀禮是誰送上來的?”
南朝舊事一直是他心上之病,陳叔寶一日不死,那圓月便永遠缺着一塊,如今卻不知這獻上重禮者有何目的了。
隋帝眯眼看向那瘦面仙人,卻見老道也一臉驚詫。
“這……這原本是人型老參的。”
一旁拿着禮單的太監手也有些顫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陛下,這單子上确實寫的是古參。”
那古參本不稀奇,可人型之态卻貌若絕色女子,見者不由驚嘆其栩栩如生,這才出現在了禮單之上,博公主一笑。
可誰曾想中途竟換作了後主項上人頭。
瘦面仙人面色煞白,正待解釋卻聽天邊一聲長嘯。
一高偉武士策馬自城外奔來。
城門之外不僅有宮內禁軍,亦有諸多慕名而來的武林高手。可那束袍武士卻絲毫不懼,在馬啼跨過栅欄之時飛躍而起。
竟似騰空一般直上高雲塔端。
這輕功卻是比方才乘鶴而來的幾位仙人還要高上許多。
宋缺眼中閃過一絲贊意。
那武士面容俊邪,古銅色的肌膚在耀耀烈日之下讓人遍生寒意。
不少江湖人人已認出來了。
只因那長矛太過醒目。
“月狼矛!”
有将軍驚呼。
小公主微微眨了眨眼,看向那被高麗奉若天神的武尊。
他手持長矛立在塔端,與城臺遙遙相望,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
像草原上的孤狼一般殘忍妖邪。
他也在看她。
那雙烈烈魄人的眼睛掃過城牆之上的粉衣公主。
那确實是隋宮最美的花兒,雪膚花貌,天真動人。
畢玄眸光微動,朗聲笑道:“在下奉東可汗之命為九公主獻上賀禮。”
“來遲一步,還望隋帝見諒。”
他此話一出,臺下不由議論紛紛。
文帝微微眯了眯眼:“武尊遠道而來又備此厚禮,朕豈有怪罪之禮。”
他長矛之上還沾着血,想必那後主人頭亦是剛割下不久。
宇文化及指尖微頓。
卻聽那古銅膚色的俊邪武士繼續道:“九公主天人之姿,又豈是那陳叔寶區區人頭可祝。”
吳裙長睫輕輕顫動着。
空中煙火烈烈,明滅自雲下而落。
這是隋之盛事。
畢玄縱聲而笑:“東可汗願以突厥富城三座,金脈九數求娶九公主。”
“自此突厥與大隋永結同好。”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嬌弱桃枝兒,剛強之聲一字一句在洛陽炸開。
隋帝面色漸漸沉了下來。
卻聽獨孤皇後道:“武尊一人之言尚不可作突厥之數,況且九公主今夜才算及笄,此事卻是不急。”
宇文化及這時也站出來道:“武尊既是遠客而至,想來路途疲憊。不如稍作休整,今夜一起參加宮中之宴。”
隋帝眯眼看向那塔端男子。
畢玄掃了眼那穿着朱紅官袍的青年,目光幾經變幻。
最終卻是拱手笑道:“自是客随主便。”
隋帝面上終于帶了絲笑意。
灼灼烈日之下。
洛陽城內極盡笙歌,千樹萬樹桃花自枝頭簌簌而落。
舞娘們赤腳作鼓上之舞,以賀聖願。
直待夕陽落下,這态妍之色還仍未褪去。
一百零八仙人駕鶴而去,城牆之上只餘袅袅沉香。
吳裙在卯時便已回了宮。
珠翠玉珰伴着車辘聲在鋪滿桃花的宮巷裏駛過。
她是極盛極美的年紀,這世間殊色都得為此讓路。
策衣寒袖的青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車內。
待那尊貴的公主睡醒時伸出手指搖了搖頭。
他眼中頗有些玩味,刀氣橫橫卻是疏狂無比。
他在告訴她不要發出動靜。
吳裙微微斂下眉眼來。
便是依他所示靜靜地看着簾外。
此時只入了第二道宮門,尚未算作內庭。仍可見市井之物。
那宵宵環佩之聲稍作停頓,馬車悄無聲息地朝着另一個方向駛去。
吳裙自是已經察覺到了,可她并不怕。
那雙天真柔軟的眼睛靜靜地看着對面持刀的年輕閥主。
宋缺微微挑眉,便見她以手蘸水,在桌上緩緩寫了兩個人名:
畢玄,獨孤皇後。
宋缺尚未言語,那粉桃衫兒的小公主卻輕輕蹙眉,慢慢劃掉了先前畢玄之字。
她指尖微涼,擡眼看着宋缺的目光清澈動人。
似乎這皇家辛秘之事并未由她手下所出。
天色黯淡。
策衣寒眉的閥主眼中劃過一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