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妖魅
江湖中從來不會寂寞。
而酒館不僅是最熱鬧的地方,也是消息最為流通的地方。
莆田十六巷裏:
一個穿着黑衣的男人靜靜的坐在角落裏。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劍,這把劍或許并不出名,可其中裹着的殺氣卻讓人不敢上前。
沒人看得清那鬥笠下的面容。
小二顫抖着手将牛肉與溫酒放在了桌上,眼神不敢亂動一下。
酒館裏做的多是江湖生意,自然知道什麽人該惹,什麽人不該惹。
他想起那人剛進來時老板的話,慢慢屏住了呼吸。
“那把劍殺氣如此之重,其下走過的人命怕也有千條。”
“那人看起來年齡不大……”
小二還有些猶疑。
老板摸了摸胡子,嘴角的笑意有些奇怪:“這江湖中從不缺殺人的人。”
小二立刻閉緊了嘴。
江湖中缺什麽?
缺名利,缺美人,缺錢財。
可就是不缺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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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嫌自己的腦袋太重了。
他想到這兒心下顫了顫,迅速退了下去。
那戴鬥笠的男人始終沒有動手。
酒館裏看熱鬧的年輕人問:“這人可真奇怪,難道他吃飯時也要戴鬥笠嗎?”
他話語未落,便被旁邊人捂住了嘴。
整個酒館裏瞬間靜了下來。
那黑衣男人并未出手。
他只是緩緩的看了年輕人一眼。
這已不是人類的眼神,因為他的眼中已沒有生命的光彩。
只餘一片漠然死寂。
這樣的人必定是活的痛苦的。
可他生來便是這樣。
酒館二樓,一個穿着黃色衣裙的姑娘嘆了口氣:“想不到他也已經追到這兒了。”
“他是誰?”
旁邊一道帶着廣州口音的軟糯女聲問。
蘇蓉蓉看了眼那始終握在手中的劍:“中原一點紅。”
“一點紅!”
宋甜兒驚叫道:
“若果真是他,那豈不是為楚大哥而來。”
蘇蓉蓉點了點頭。
面上漸有了些憂色:“自少林天峰大師被殺後,這江湖中便再也沒有楚大哥消息了。”
宋甜兒突然笑道:“沒有消息才好哩。”
她雖然也擔憂,卻始終相信那人并未有事。
蘇蓉蓉勉強笑了笑:“确是如此。”
心裏卻想起了那日被救出少林時所見到的背影。
他若是已經來了,又為何不救她們呢?
想到那人臨走前的話,蘇蓉蓉眼神微微暗了暗。
樓下的大堂裏很靜。
那好奇中原一點紅如何吃飯的少年并未如意。
牛是剛宰的,煮熟的肉肌理分明。
這是上等的牛肉。
那酒也是新釀的,拍了泥封聞着香氣醉人。
牛肉與美酒豈不是人生樂事?
可男人卻不為所動。
那牙箸在一旁放着。
沒有人動它。
不知過了多久,黑衣男人突然站起身來。
臨近衆人都不由慢慢握緊了兵器。
卻間那男人徑直走了出去。
他什麽也沒看,就那樣走了出去。
這實在令人費解。
一個奇怪的男人跑到酒館裏點了美酒與熟肉,可他卻一動不動的坐了一會兒便走了。這難道不奇怪?
這确實令人奇怪。
可若是這人是一點紅便可以說通了。
因為他本來就是這樣,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楚留香也不知道。
但這并不妨礙他很欣賞他。
他坐在巷裏深處的高牆上等着。
一柱香的時間,那人便來了。
一點紅的劍一直握在手中:“你便是楚留香?”
他突然問。
牆上的男人苦笑着點了點頭:“我以為你已經知道了。”
一點紅卻突然搖了搖頭:“我很欣賞你。”
“哦?”
楚留香有些不解。
“因為你殺了四個很厲害的人。”
“而那四個人,卻也是我劍術大成後會去殺的人。”
一點紅看着手中的劍,神色有些奇怪。
那是一種似哭似笑的表情。
很難想象這樣的神情居然會出現在一個宛如木頭的人身上。
楚留香的神色也有些奇異:“你要殺了他們?”
一點紅點了點頭:“他們的武功總是不錯的,能與這樣的人交手,豈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他這樣說着,眼中卻依舊漠然。
這是一個活着還不如死了的人,因為已沒有什麽能讓他感到快樂。
楚留香苦笑着摸了摸鼻子:“這些人并不是我殺的。”
“可這江湖中卻沒有人喜歡聽真話。”
這卻是一句大實話。
因為他話音剛落,一點紅便已經出手了。
那是一把很快的劍,如同閃電一般。
可閃電亦會被大地所吸收。
于是他的劍被接住了。
接住它的是一雙手,一雙略帶薄繭的,幹淨的手。
楚留香笑道:“你不是我的對手。”
這并不是嘲笑。
而是一種劫後餘生的笑。
因為他從不低估對手。
一點紅慢慢擡起了頭,他的目光有些奇怪:“你不殺我?”
“我為何要殺你?”
楚留香反問。
“因為一個失敗的殺手從不應活在世上。”
一點紅道。
楚留香大笑:“我以為剛才那只是朋友間的切磋。”
他話音剛落,手中便已慢慢放開了那劍尖。
一點紅看了眼那劍,突然也笑了。
男人間的友誼總是顯得莫名其妙。
明明剛才還刀劍相向的兩個人,此刻卻能愉快的坐在一起喝酒。
楚留香的朋友很多,因為他實在是一個有魅力的人。但大多數人是和香帥在交朋友。
他想着又喝了口酒:“我們居然已經成為了朋友。”
一點紅神色有些奇異:“你難道看不起我這個朋友?”
“當然不是。”
楚留香抱起酒壇來灌了一口:“我只怕你覺得楚留香這三個字已是江湖中最大的麻煩。”
他說着煩惱的事,面上猶然帶着笑意。
好像這些事總會解決一般,這實在是一個很潇灑的人。
一點紅也笑了:“我平生前二十年也是無聊,如此這般也算跌宕起伏。”
他說完便拍開了酒壇泥封,猛地灌了一口。
殺手最忌喝酒,因為人旦一醉了,手便會慢些。而這世上總有些人想要殺你。
他長嘯一聲,又将酒壇扔給楚留香。
已近子時。
客棧裏已倒下了兩個酒鬼。
不,或許只有一個。
因為楚留香還清醒着。
這世上最痛苦的便是喝不醉的人。
楚留香曾經亦覺得千杯不醉很好,如今卻只希望早早的醉了去。
外面的月兒依舊很圓,似乎昨日也未曾過去。
他忽然想起了無花,想起了蘇蓉蓉與宋甜兒三女,最後又想起了阿裙。
她有沒有相信那些謠言?
被擄走時可曾怨過他?
楚留香這樣想着,卻覺壇子裏的酒已經空了。
雞叫破曉。
少林後山處通水路的一家客棧裏。
正有位白衣僧人斂眉撫琴。
琴有好琴,曲有佳曲。
這樣的清晨總是賞心悅目的。
吳裙揉了揉眼睛,坐在欄杆上看無花彈琴。
吳裙一直覺得男人的手若要好看,便是做兩件事情時。
一是握劍。
二便是撫琴。
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弄着,青色的脈絡在晨光下格外好看。
她微微閉着眼聽着,腳腕兒的雪鈴輕輕晃着。
雪鈴兒是無花親手做的。
想起他昨夜親手系上的樣子,吳裙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的眉眼越發清豔了。
黛色的眉尾處仿佛镌了煙霞,輕揚間如瑤光撫露,滟滟動人。
白衣僧人的手微微頓了頓。
“阿裙,你又調皮了。”
他溫聲輕嘆,臉上卻無一絲不耐之色。
吳裙笑了笑,腳尖又輕輕點了點。
那水紅的丹蔻慢慢碾在僧人手上,竹林清光下宛若妖魅。
她唇角的笑意甜甜的,那樣懵懂無辜的看着他,似在問他為何不彈了。
無花眼神暗了暗。
吳裙看着那高潔的僧人眼底的暗色,輕輕搖了搖鈴铛。
雪白的腕兒随着鈴铛随意搖晃着。
細柳曼垂,輕易便激起了世間男人的野望。
吳裙緩緩勾起唇角:“大師,我想要條新裙子了。”
“一條一模一樣的新裙子~”
她輕輕笑了笑。
無花閉上了眼,卻似還能聽到那林中妖魅蠱惑的聲音。
他的心跳的很快,像被熱血澆灌了下去。
有什麽東西在慢慢生着根。
清脆的鈴聲在林間回蕩着,那豔麗的眉眼仿佛血中殘陽,壓盡滿暮城色。
吳裙輕輕舔了舔唇角。
千裏之外的山西。
一個青色錦衣的年輕公子猛然吐了口血。
他皺眉摸着心口的位置,表情有些奇怪。
“公子,你受傷了?”
一旁站着的灰衣青年問。
原随雲搖了搖頭:“許是和枯梅交手時所致。”
丁峰猶有些擔心。
原随雲眯了眯眼,手中的帕子已挫成了粉末。
“這件事不許外傳。”
丁峰應了聲,慢慢垂下眼去。
卻未看見原随雲唇角奇怪的笑意:“果然是會反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