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Chapter.77歲月吟歌
1946年1月協商會議召開,致力于政治民主化在協商基礎上, 組建多黨派聯合政府, 以期和平統一早日實現。
每個人都是那樣熱烈焦急地盼望着和平統一時刻的到來,對待來之不易的勝利成果, 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
抗戰結束了,而原來共産國際組織的醫療隊也将各自回到他們自己的國家。
在老林的引薦下, 落旌到了南京公立醫院裏任職, 而巧的是,林玉茹也在這家醫院任職。兩人再次成為了同事。
沒過幾個月, 林玉茹将一份電報交給落旌,嘆了一口氣說道:“這是老陳從東京發來給咱們的, 他還在研究那些。啧啧,戰争都已經結束了, 我覺得再牽扯這些也沒有用了。”
落旌看着那電報, 半響幽幽說道:“當年政府駁回了他的萬言書,這讓他始終耿耿于懷。玉茹,你永遠數不清楚因為日本人的細菌戰, 中國到底死了多少人, 又有多少人因為細菌戰的影響而飽嘗痛苦。老陳他只不過是咽不下這口氣, 想要為國人讨還一個公道。”
“電報上講什麽了?”林玉茹喝了一口水問道。
落旌頓了頓,才說道:“國際法庭馬上要審判日本的戰犯了, 老陳希望我們能将收集的資料證據寄給他,到時候好将石井四郎那些人一網打盡。老陳,他已經動身去了日本東京。”說罷, 落旌從自己抽屜裏拿出一沓厚厚的資料,又接過林玉茹遞來的資料,“希望能夠幫上他吧。”
這時,門外有個人敲了敲門問道:“李落旌醫生在嗎?”
落旌下意識地轉身擡眼,卻在一瞬僵硬住身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門口的人:“福順?!”她尤記得那個青年有着黝黑的皮膚充滿朝氣的笑容,可此刻站在門口的那個背有些陀的青年,眼神含着悲涼,整個人蒼老得厲害,頭發像垂暮老人一般成了灰白。
他明明不到三十歲的……他明明不到三十歲的。
想到這一點,落旌忍不住別過臉,而心裏就像被人壓了石頭般難受。
一身便裝的福順對落旌失态恍若未見,淡淡一笑,說道:“落旌姐,好久不見。”
他的身後是穿梭着病人與護工的廊道,灰白色的牆壁。
冬風依舊猛烈,吹得玻璃窗戶咣咣作響。可是南方就這樣,哪怕再冷,這裏的樹依舊是綠着,葉梢枝頭那一抹的蒼翠銀色就像青年頭上的白發。
落旌跟在福順後面穿過醫院外的馬路,她看着依舊警惕地四處打望的福順忍不住搖頭失笑說道:“福順,現在又不是和日本人打仗的時候,你們真的沒必要再這麽草木皆兵。君閑如果想見我,他自己來就是了,又何必麻煩你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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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順聞言,回頭奇怪地看了落旌一眼,似乎對于她這種說法感到很好笑,只不過,青年還是口不對心地說道:“嗯,也許是這樣吧。”他低頭,嘲諷地扯了扯嘴角,“鬼子被打出中國了,戰争也許會結束,但也許不會結束。”
落旌悲憫地看着福順微駝的背脊,半響,她幽幽出聲說道:“福順,蘇婉她并不想看到你變成如今的這個樣子。”
而福順背對着她,搖頭說道:“……回不去了,落旌姐,我回不去了。”說完這句話,他轉過頭朝落旌一笑,眼眶有些紅,“就是在這裏了。”說罷,他就原路走了回去,一邊走一邊警惕地打量着周圍。
落旌疑惑地看着稍顯荒涼的樹林,而下一刻,君閑穿着青黑色呢大衣戴着帽子從樹林後緩步走出來,最後站在了落旌面前,他細細地打量着女子最後滿意地笑了起來:“阿姐,你最終還是嫁給段慕軒……不過,現在看來,他把你保護得很好。”
落旌有些惶惑:“君閑,你們為什麽要……”她搖頭失笑,說道,“我不明白,咱們是姐弟,我們之間想要見面的話,為什麽要這麽大費周章?”
君閑面容平靜,淡淡說道:“我想見你,只不過我發現,自打我進了南京城,我就被一些人盯上了。甚至,我還發現有人在盯着你。”
落旌心重重地一跳,随即好笑道:“阿弟你別吓我好不好,怎麽會有人來盯着我?”
“阿姐,你是共産國際的人,換而言之,就是共|産黨的人。”
“可你嫁的人是段慕軒,是國民黨戰功赫赫的軍官。”
君閑面無表情地看着女子,語氣平靜,可說的話毫不留情、一針見血。
落旌搖頭,神色倉皇:“可是,現在不是已經召開了協商會議,要建立一個多黨派聯合政府嗎?既然都要合并了,為什麽要分國民黨和共|産黨,還要把事情搞得這麽嚴重呢?”
李君閑皺眉,抓着落旌的肩膀:“阿姐,你清醒一點好不好!”
卻不想,落旌猛地生出一股大力推開弟弟,紅着眼眶嘴唇顫着,而眼裏的光像團燃燒的火:“打了八年的抗戰,打到現在還不夠嗎?如今好不容易把日本人趕跑了,中國人自己又開始争個你死我活是嗎?君閑……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聽到這些了!”
中國人因為戰争死了多少人,那些當政者到底知不知道人命的可貴?
落旌捂着額頭,眼眶泛紅地哽咽着:“……我早就知道有人在監視着我,慕軒雖然什麽都沒說,可是君閑,我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我只是想安穩地過自己的日子。”她擡起盈盈凼凼的一雙眼,鼻尖通紅,“阿弟,難道這個要求,很過分嗎?”
“不是我們想打,而是我們被逼着打!”
君閑眼神帶着蒼涼:“就像從前國民黨圍剿把我們往死路裏逼,還有皖南事變國民黨同室操戈死了我們多少人!錯誤犯兩次已經很愚蠢了,如果犯第三次,就真的是笨得無可救藥!”
落旌拉住他的胳膊,眉目輕觸地問道:“也許……也許現在的事态,并沒有我們想象得那麽嚴重呢?不是已經在談判了嗎?”
李君閑握住她冰涼的手,一字一句說得清楚:“阿姐,這一仗,無論如何都是要打的。不管臺面上領導人說了多少漂亮話。槍杆子下用命換來的地盤和軍隊,哪會這麽輕易拱手送人,國民黨不會容忍共|産黨的人,而共|産黨心裏也有一本清楚的賬。段慕軒沒有辦法離開國民黨,而我也不會背棄我的戰友,所以姐,想清楚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
落旌怔怔地看着他,無法抉擇,到底是跟随信仰還是選擇愛人。
見着落旌左右為難的神情,君閑也知道不能夠再逼她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當然,現在不是還沒打嗎?阿姐,我馬上要帶着軍隊調離重新編制,恐怕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能再聯系你了。我想國民黨的人會一直緊盯着你,你別摻合到這場戰争中來。我相信段慕軒他一定會保護好你的。……姐,你快回去吧。”
他放開她的手,笑了笑,而他的笑容跟很多年前的那個男孩的笑容重疊在一起,只是多了經年積澱的沉穩與無法動搖的堅定。君閑囑咐完落旌後,便叫上福順小心地從樹林小道中離開了。
戰後的南京在荒蕪中體現着另一種生機,就如同街道上來來往往的百姓。
而一個穿着白大褂的女子失魂落魄地走在其中,顯得格外的引人注目。落旌被一陣甜香味吸引過去,原來是烤紅薯的味道。
這種香味讓她混沌的大腦放空起來,而那些愁苦糾結的思緒一下子被抛開。落旌走到那賣紅薯的小攤上,朝大娘笑道:“老板,麻煩給我包一個紅薯。”
而等落旌走回醫院時,便見到等在門口的慕軒正來回踱着步子。慕軒看見了她,松了一口氣大步朝她走過去:“阿落你跑哪裏去了,擔心死我了。”
落旌清澈的杏眼細細地打量着自己丈夫笑容裏的那幾絲焦灼,半響緩緩一笑,拿出包好的烤紅薯遞給他:“喏,給你買這個去了。”
她記得,他在少年的時候便喜歡吃烤紅薯。慕軒看見她手裏的黑乎乎發着香味的紅薯,忍不住搖頭笑起來:“我等了你這麽久,你不會就去給我買這個去了吧?”
“不然還能為什麽。”
她見他不接,無奈地一笑,自己将外面那層烤的黑黝黝的皮緩緩剝去。而段慕軒牽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手指撚着被烤得焦黑的紅薯皮,落旌猶豫了半響,最終還是出聲問道:“慕軒,是不是出什麽事情了?”
慕軒沉默着知道自己瞞不過她,在最近幾件棘手的事情中挑了又挑,半響才開口說道:“其實,是為了撫恤金的事情。”
紅薯皮剝去後露出裏面橘黃色的肉,落旌将剝好的烤紅薯遞給段慕軒:“怎麽,政府批不下來陣亡戰士的撫恤金嗎?”戰争才剛剛結束,百廢待興,而陣亡戰士的撫恤金是一大筆支出想要批下來恐怕很難。
烤紅薯燙嘴得緊,慕軒吹着它只覺得壓在心上的事情都清空了出去,一門心思放在那橘黃色的甜香薯肉上,難得孩子氣地嘟哝道:“上面的人有錢吃喝玩樂養女人,卻沒錢報撫恤金。打了敗仗死了人就是我們的,打跑了敵人贏了戰争就是他們的,天底下哪兒有這樣好事?!”
難得見段慕軒賭氣的一面,落旌不禁回握他的手,笑:“那你打算怎麽做?”
段慕軒一挑眉,努着塞得滿當的嘴:“還能怎麽樣?白紙黑字欠着我的兵,我就跟他們耗着,撫恤金一天沒給我我就是那群人的債主!”說着,他似是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不禁低聲笑起來,“現在,政府裏那群高層見了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一個個光看着我影子,就恨不得能躲多遠躲多遠。啧,一個個,當初争軍功争排位争得倒是挺厲害!”
落旌拉着他的胳膊,搖頭輕笑:“你倒是熟悉追債。”
段慕軒得意地挑眉,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那可不,當年我們家被債主追得砸鍋賣鐵,那些人的嘴臉和話,我大搜現在可都記得呢!當初覺得破事情糟心煩人,但是現在想一想,倒是還挺有用的!”
這樣難堪的經歷被他用自嘲的語氣講出來,初時覺得挺有趣,可細想之下落旌卻覺得叩着絲絲心酸在其中。落旌微微抿嘴,心疼地想着,當年那個少年一定很辛苦。
“可是現在我有你了。”
段慕軒低頭笑了起來,而手裏的烤紅薯仍散着甜香。
落旌有些驚訝地睜大眼,望着他:“你聽見了?”
慕軒更加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劍眉一挑:“阿落你忘了,我聽不太清楚別人的聲音,可是你的聲音我卻不會認錯。”他以為落旌剛才說了話,但是她沒有。
心裏漫出的是難言的感動與溫馨,落旌忍不住回抱住他,臉頰埋在慕軒的胸膛前,語氣帶着幾分孩子氣地說道:“有你真好。”慕軒笑着将她抱了個滿懷,而懷裏的女子突然擡起頭,“咱們什麽時候去美國做手術?”慕軒腦袋中仍留着彈片,她始終都不放心。
見兩人抱在一起,一旁路人向他們這裏投來異樣的目光,然而段慕軒理都懶得理會那些想法,只是滿足地擁着懷裏的女子。兩人站在石橋上,而橋的那端便能隐隐看見他們家的屋頂。
段慕軒鬼使神差地拍了拍她的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再等等吧。……等處理完陣亡将士撫恤金的事情,我就向上面的人遞辭呈,到時我們便走,一刻也不耽擱。”他将自己一生的豪情熱血都奉獻給了曾經那片戎馬戰場,而餘生的歲月裏,他只想陪着阿落去看朝陽等夕落。
石橋旁種了一排木槿樹,樹梢之間隐隐能看見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朵接着一朵。聞言,落旌緊緊地抱住他,半響,女子才輕聲道:“……好。”
城中的人們似乎已經迫不及待迎接初夏的到來,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期待的笑容。
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小孩兒拎着河燈嬉鬧而過。而石橋下,無數盞紅色的河燈順着河水的方向往遠方深處飄去,帶着對前方歲月安然的期望。
作者有話要說: 帶着凡間歲月煙火的小日子,寫起來總覺得很溫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