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Chapter.59泣血質問
在新四軍第二次告捷後,皖南防區後的百姓便紛紛開始放鞭炮慶祝勝利。
落旌不喜歡吵鬧, 便提着籃子獨自一個人上了紅楊樹前的小墳頭。墓碑上的字跡快被風雨腐蝕抹去, 又因為經年疏于打理,墳頭上的幽幽蔓草長得茂盛極了。落旌目光凄凄, 她站在山丘上一眼望下去,只見皖南河畔坐落的那座老宅熱鬧極了, 卻越發襯得這片墳頭凄涼蕭瑟。
落旌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一意孤行回來的意義, 到底在哪裏。
“阿姐。”
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落旌眼睫微顫卻并不回頭,只是将籃子中的酒水擺出來:“我記得支隊裏給你派了任務, 這種關頭,你來這裏做什麽?”
君閑聽着女子的語氣, 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般埋着頭:“這幾日我想跟你說些話,可你總是躲着我, 剛才我見你不在隊裏, 就覺得你會來這裏。”
眼前這座山丘只有幾座長滿了雜草的孤墳,在風吹雨打下墓碑上的字眼大多模糊不堪,但君閑和落旌都明白就是因為這模糊不堪才勉強保存了下來。
落旌面容平靜看不出喜怒, 她微微抿嘴, 輕聲道:“那個沈大娘雖然人老糊塗把你認作自己的兒子, 但是如果當着她的面,你總是叫我阿姐, 日子一長,老人家會起疑心的。”
聞言,君閑輕笑起來, 明白自己的姐姐心裏雖然怨怪自己,可她總是最善良的那個人。青年摘了帽子席地坐下來,目光投向遠方隐隐起伏的山脈,半響,他凝聲說道:“阿姐,我不想當李君閑了。”俊秀黝黑的青年這樣說道,語氣裏像是卸下了什麽沉重的包袱。
落旌君閑,就連姓名也是出自那個人的絕命詩。
他一日叫李君閑,就注定了一日他要背負着一日關乎李家的罵名。
成為新四軍團長的,是李随風;
從小兵一路爬上團長位置的,也是李随風。
落旌執香的動作一頓,喉嚨發緊仿佛被人緊緊扼住一般,半響,她咬牙低聲說道:“願意叫什麽随便你怎樣,左右不過是個名字,便是你今日當着先祖的面親口說出從此以後你不再是李家人,我也不會攔你!”
然而說罷,落旌就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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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後坐着的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阿弟。
她跟他,是血濃于水的骨肉至親!
落旌驀地想起了當年君閑斷掉的手指,還有他曾為了給她換血幾乎拼了自己一條命。落旌鼻頭泛紅,微微一笑,聲音卻是發啞:“你若是不想再做我弟弟,我也随你!”
“李君閑,早就死了。”
君閑扯了兩根狗尾巴草胡亂編着,他馬上就要帶着偵查組去敵方打游擊戰,他想在走之前把話對落旌統統說清楚。青年抿着嘴角,望着遠方的目光透着幾分安然:“當我提着鄭士麒的人頭回來祭奠娘和祖母時,李君閑就徹底死了,死在政府的法律和監獄裏。”
落旌見不得旁人受苦,何況是君閑。女子擡起發顫的手指緊緊捂住嘴唇,害怕洩出一口氣便會失去聽君閑說話的勇氣。
李君閑微微努嘴,似是回憶着什麽,繼續說道:“可是我還不能死啊,因為我身上還背着好幾條人命。而随風他……就是我欠了最多的兄弟。當年老師和随風他們一夥人将我從監獄裏保釋出來,我就跟着他們一起入了黨。後來,國民黨容不得我們下令圍剿紅軍,我雖然救過他,可最後那次是随風替我擋的槍子兒,他還舍身救了一個連的兄弟,最後卻連是屍骨無存。”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哽咽了一瞬,好久後才帶着濃濃鼻音,繼續說道:“我前前後後一共欠了随風三條人命,便是讓我替他去死也可以,只不過現在我不可以丢了自己的命,我要更好地活着替他還有那些死去的兄弟活下去。”
落旌沉默着,而君閑也看不到她的神情。
“我不明白伯父與叔叔既然離開了為什麽還要回來,你既然離開了,為什麽還要回來?”
君閑把手插入頭發間,帶着他年少時期遺留下來的無奈與彷徨:
“這裏的人,他們只要知道了我們的身份就會無比地痛恨着我們,日日夜夜詛咒着李家人,甚至當初叔叔他臨死前想要埋骨在這片土地,那些人也不會允許他的安葬!李君閑這個名字代表的,不僅是李家一門的仇恨,也代表李家欠了中國的賬。”
“阿姐,祖父與父輩沒做到的,總要有人去做。”
“既然那些簽下的條約注定要用李家人的鮮血才能洗去,我可以付出一切甚至是我的這條命!……我不想中國在列國面前擡不起頭,而李家在這片黃土之上也一直擡不起頭。”
說到這兒,君閑把臉埋在膝蓋裏,像個少年般抽噎着:“但是阿姐,這些事情,我……我一個人來承受這些就夠了,我不能忍受你和我一同面對這份不公的待遇!”
既然注定要有人去還債贖罪,君閑想,那他一個人就夠了!
青春的歲月、年少的理想甚至是放棄自己的姓氏名字,只要能夠洗去李氏的罪哪怕要他把自己一條命豁出去,他連眼睛都不會眨。
可是,落旌不可以。
……他在人世血脈相連,他唯一的姐姐,不可以。
這一刻看着把臉埋在膝蓋間泣不成聲的青年,落旌終于明白了,為什麽自己一定要回來的原因所在。如同小時候那樣,她抱着委屈落淚的青年,輕拍着他堅實的後背。
她想到了當年皖南李府那口水井裏,她對娘承諾過一定要好好照顧阿弟,可是在她遠在異國他鄉的歲月裏,她不知道這個少年吃了多少苦受過多少委屈,才能讓他長成如今能夠勇敢去承擔的男人。落旌抹去君閑臉上斑駁的淚痕,輕聲說道:“阿弟,別哭。”
李君閑怔怔地看着她,那個梳着麻花辮子的阿姐跟眼前溫柔貌美的女子緩緩地重疊在了一起。一時之間,眼前的姑娘讓他忘記了言語。
落旌輕撫着君閑的臉頰,紅着眼微笑,微笑着說道:“不管你現在叫什麽、你曾經做過什麽,你始終都是我在這世上的至親。阿姐會照顧好自己,因為阿姐答應過娘,要好好照顧你。”
因為在簽訂的一樁樁如同罪狀般的條約背後,祖父死而有憾,父輩逃脫流亡,只有他們選擇的是留下來彌補從前夢靥般的過往。
伴随着一陣集合的號角音,落旌松開了君閑粗糙的手。
長空之上晨光透過素白的雲朵灑了下來,而漂亮的姑娘對着淚流滿面的青年笑得眉目嫣然:“所以阿弟,阿姐一直都為你感到驕傲。相信,這裏埋葬的所有人都會為你感到驕傲。”
灣沚是一個重要據點,是日軍進攻皖南的前沿陣地。日軍的一個大隊都駐在鎮中心的柿子園營房內,周圍遍設碉堡、崗樓和鐵絲網。而君閑他們則要趁夜摸黑到營地附近進行游擊戰。君閑本想送落旌回去,卻無奈號角吹得緊急。落旌便讓他先去整理隊伍,一個人獨自回去了。
遠方暮雲聚攏,落日溶金。
因為新四軍的庇佑,皖南起碼維持着暫時的寧靜。走過青石小道,兩旁不停地有人朝落旌投來不算善意的目光。本來以為是自己多心,可當落旌注意到兩旁的居民眼眸裏的畏懼和厭惡,她明白那已經不是自己的錯覺。
兩旁鎮民不約而同地聚攏過來,落旌看到人群盡頭那個杵着拐杖的鎮長時,不禁嘲諷一笑——
果然,該來的始終都要來。
馮鎮長看到落旌的笑容更加害怕,瘦如枯柴的手指指着落旌,對一旁的道士急道:“看到了嗎,是她!就是她!大師,你快快做法,請把那個妖女給收了!”
那黃袍道士裝模作樣地搖着手中的鈴铛:“施主莫急,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位女施主印堂發黑,一看便是被那古宅惡靈所附,待我做法收了那妖孽也好還大家一個太平安寧!”
落旌沉默地看着閉眼念詞的道士,只見他裝模作樣地揮着手裏的拂塵,随後擺開了陣勢。一圈圈紅線被纏繞在木樁上,而木樁擺出的八卦陣中心正好是自己。看不下去了,落旌終是皺眉冷聲道:“如今國難當頭,日本人就在外面安營紮寨,我沒想到,你們竟還有閑心這樣胡鬧!”
道士仍在繼續念着符咒,而一旁的老鎮長見落旌相安無事的樣子越發害怕:“就是你!哦不不,一定是你給我們這裏帶來了災難!死到臨頭,你就別在那裏強撐着披人皮了!你個害人精,下地獄吧你!”
封建迷信的鎮民被鎮長這樣帶頭鼓動,也跟着激動起來,大聲嚷起來:“害人精!賣國賊!”“李家人都該下地獄!”“對啊,怎麽不快去死!”
多麽像多年前的那一幕,色厲內荏的人們圍在皖南李府的門口,而那些不堪入耳的詛咒仿佛洪水一般劈頭蓋臉地打過來。落旌氣急反笑,他毫不懷疑如果還有多餘的糧食,她恐怕早已被那些爛菜葉子砸得滿身都是了!原來,哪怕十幾年過去,那些人的嘴臉依舊和當年的一模一樣,不管是明面上還是暗地裏,他們都日複一日地詛咒着李家的人不得好死。
防不勝防地,一碗黑狗血迎面朝落旌潑過來。落旌下意識地舉起手來不及躲避,半邊臉和衣服上都被潑了腥臭濃黑的血。血水順着頭發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還拉出猩紅的絲線。落旌咬牙低着頭,一雙杏眼裏的光芒明明暗暗,而耳旁依舊是鎮民們夾雜着方言的腌臜話——
“滾回你的陰曹地府裏去!”
“李家的人都是賣國賊,活該下十八層地獄!”
“只要一出現,就準沒好事!掃把星!”
硝煙戰争把每個人對生活的恐懼無限放大,他們找不到方向,所以在這個時候,他們都找到了共同的理由去洩憤——是落旌,是他們口中李家的鬼魂,也依舊是那個李氏。
“大師,她為什麽,為什麽還在這裏?”馮鎮長旁邊的一個中年人緊張地問道。
那個道士撚着自己的山羊胡,裝模作樣地說道:“放心,潑過黑狗血之後,冤魂就已經被我驅走了,現在她也只不過是個尋常女子!上蒼有好生之德,總不能因為驅鬼就害了一條人命,你說是不是?”那個中年人醍醐灌頂般長哦了一聲,可馮鎮長那一雙眼卻依舊緊緊盯着落旌。
沒想到滿身都是黑狗血的白衣姑娘擡起眼,一雙杏眼盈盈凼凼地看着他,幾不可聞地一聲譏笑,帶着滿腔怒火:“所以,你以為我會是誰?”
“你,你不是鬼!……你這個丫頭到底跟李家到底有什麽關系?”馮鎮長眯着眼睛,畏懼地打量着被困在紅線八卦陣中的落旌,半響,他倒抽了一口冷氣,驚得一雙眼都突了出來,手指顫抖,“你、你是當年皖南李府的後人!你是那個女孩!你沒死?!”
落旌胸膛起伏得厲害,她狠狠地抹去臉上的鮮血,那味道讓她作嘔。聽到馮鎮長語氣裏的害怕,她抿嘴笑起來,可眼神裏的光灼人得厲害:“對啊,我還沒死。”
多麽可笑的一件事情,這裏的所有人都希望李家人全部死絕。
可是,她跟阿弟仍然活着,還回到了這裏。
沒想到,那個老鎮長瞪着眼睛,拐杖杵在地上乓乓作響,痛心疾首地問道:“你為什麽還要回來?!你還嫌這地方沒有被你們李家人害夠嗎?你一回來,鬼子就來了,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果然,你們李家人,不管過了多久都是黑心的人!”
落旌緊攥着拳頭,氣急反笑:“黑心?!我們沒偷沒搶沒害過人,只是因為你們的衆口铄金,所以我跟我阿弟沒了家!”落旌氣得渾身發抖,毫不畏懼地怒視着馮鎮長,杏眼發紅,“你們知不知道,就是你們口中黑心的人,現在正在前線沖鋒陷陣保護這裏保護你們!如果不是李家的人,這裏早就被鬼子踏平了!”
太陽已經徹底地沉了下去,除了霞光依舊攀附在天邊,昭示着即将迎來怎樣漫長的長夜。
所有人都沉默着,沉默地看着一身狼狽的女子,瑟瑟秋風吹在街道兩旁的木門上,發出咣咣作響的聲音,就像錘子一下下地砸在人們遲鈍了多年的心上。
落旌一個個指過去,嘶聲質問道:“呵……黑心?你們的心才是黑色的,國難當頭想的永遠都是自己!若是真的有本事,你們為什麽不上前線去和日本人拼刺刀,反倒要讓你們從骨子裏就瞧不起的人豁出性命來保護這裏!”
說到最後,女子那雙好看的杏眼裏水光潋滟:“所以,你們現在這算什麽,對自己人狠而對侵略的外族忍讓!這份懦弱,就是你們這些人口裏所謂的正義與道德?”
落旌幾乎是啞着嗓音,對沉默的人們痛心喊道:“你們到底知不知道,外面正在打仗,中國的河山都在水深火熱裏!無數的戰士他們正在跟兇狠的敵人厮殺搏鬥,數不清的同胞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那些人不是其他人,就是中國人是我們的同胞!而你們呢,還在這裏鼓搗這些荒唐事,自私無比地想着你們那微不足道的蠅頭利益!”
她終于知道衰亡民族沉默無聲的理由了!
因為懦弱,因為他們永遠都在找一個罪人去當替死鬼、出氣筒甚至是遮羞布!
落旌終于把那些憋在心裏許多年的話大聲講了出來,她哽咽着吐出一口氣,奪眶而出的淚水沖刷着臉頰上的污血:“除了把所有的罪扣在李家頭上,你們……還能活出半點中國人的骨氣與尊嚴嗎?”
狼狽的姑娘再次站在了流言蜚語的對面。
但這一次,她終于不再選擇沉默,替自己也替所有無辜的人去大聲質問那些舉着用家國道義為刀的劊子手們,質問着他們身體裏那份幾乎快被奴性泯滅的家國尊嚴!
作者有話要說: 君閑和随風的故事,其實是當年國民黨圍剿的映射,大家有興趣的可以自己去看,這裏就不科普了。
在這裏說一下兩姐弟的對比,當時說為皖南李府安排兩個後人,是有緣由的。伴随着他們命運的不同,他們對待李文忠公的态度亦是不同——
其實最初,君閑對于自己祖父和父親的态度帶着一份驕傲在裏面,因為他知道,他跟落旌不應該只是別人家的下人;而落旌則是一種自卑在裏面,可能姐姐要懂事更早,面對的更多。
而後來,兩個人一個跟着伯父去了日本,一個為了報仇留在中國。落旌因為李經方的緣故,對待李家人的身份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與釋懷,但是君閑卻在中國的水深火熱中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國家的悲哀,而這種悲哀最初源自于那些不平等條約,但那些條約出自的卻是祖父之手。
君閑選擇放棄了自己的身份,而用另一種方式去彌補錯誤。
但是落旌選擇堅守自己的身份,憑借着自己的理解去喚醒皖南國人的那種奴性與懦弱。
對于民國的矛盾真的很多,寫的時候幾乎每一章都是從眼淚裏泡出來的。這是我流過眼淚做多的作品,可能你們覺得我寫的很虐,可請大家相信,當我在創作這部小說的時候,我所感受到的悲怆應是比你們更加多的,因為我知道,在看似沉默悲哀的文字背後,是那段歷史的血腥與蒼白。
當然,還是再說一句,女主男主虛構的,哈哈哈~~
好了,前幾章幾乎每章都有虐點,那麽下一章,放糖。
我超級認真的,不加玻璃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