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Chapter.56善惡報應
“阿姐!”
聽到君閑的聲音,落旌猛地轉過頭, 幾乎是劫後餘生地跌坐在地上:“君閑!”
聽到落旌的聲音, 李君閑帶着隊伍趕過來,青年蹲下來緊張地看着癱坐在地上的落旌, 見她沒事才松了一口氣,語氣焦急道:“醫療隊的人說你和蘇婉來這裏看孤兒院的孩子, 真是差點沒有急死我。上午我們接到總部的命令, 日軍開始向鄂豫皖進軍掃蕩,我們所有人馬上要撤退到皖南!我帶了一個班來找你們, 現在要馬上追上大部隊!”
就在這時,天上飛機又丢下一顆炸|彈, 就落在了另一邊的房屋上發出爆破的聲響,吓得孩子們哭着抱作一團。李君閑看着頭頂上的飛機, 皺眉道:“沒有時間來安慰那些孩子的情緒了, 阿姐,咱們帶着他們要快些離開!”
落旌被炸|彈的轟鳴聲引得耳朵嗡嗡直響,她聽不清君閑在說什麽, 只見他嘴唇一張一張不過最後兩個字她看清楚了, 是‘離開’。她揪着君閑的衣服, 倉皇道:“還有神父,他受傷了!”
李君閑注意到倒在地上的保羅神父, 情急之下,他讓幾個士兵擔了一個支架過來将保羅神父擡上去。青年回過頭認真地看着落旌,鄭重說道:“阿姐, 這一次,我要帶你回家了。”
耳朵的嗡嗡聲消失了,落旌怔怔地看着輪廓堅毅的君閑,這才反應過來——
他們要回皖南了,要到闊別了将近二十年的故鄉。
沒了敵機的天空是一片巨大的空曠,仿佛是純色灰白的幕布蓋在了人們的頭頂上。濃墨一般的濃雲從天邊滾滾而來,一寸一寸浸滿過那些灰白霧霭。
“報告副旅長、團長,我們剛才在外面抓到一個乞丐!”就在七十四軍準備撤下返程重新調整時,王奎昌帶人押着一個乞丐走了進來。
段慕軒正在和張宗靈統計死亡戰士的姓名,好讓他們的家人去領撫恤金。張宗靈每報一個名字,段慕軒就要往冊子上寫一個名字,而每一個筆畫都覺得有千斤重。張宗靈擡起臉,儒俊的臉頰透着不耐煩:“抓乞丐做什麽?”
王奎昌頓了頓,才補充道:“他手裏有十幾顆金牙!”
一時之間,房間裏安靜極了。
段慕軒緩緩擡起眼,眼神冷冽得像是臘月寒雪。他擱下手裏的筆緩步走過去,青年居高臨下地掃了眼王奎昌手中放在布巾上的金牙,對着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乞丐冷聲問道:“哪裏來的?”青年的語氣裏聽不出什麽語氣,可是嗓音卻帶着刻骨的寒。
“長、長官,我沒偷,這這都是我撿來的!”那乞丐擡起髒污的手胡亂地搖晃着,語無倫次地解釋道,“這些金牙,我真的是從土裏翻出來的!”
張宗靈嗤地一聲笑,可眼裏卻不見半分笑意:“我們當然知道是你撿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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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慕軒捏起一顆金牙,微垂嘴角帶着漫不經心的笑意,可那雙扇形眼卻微眯着,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發怒的前兆:“再問你一遍,在哪兒撿的?!”
乞丐連忙說道:“河、河東田畦泥地裏,大雨一沖裏面露出來的都是骷髅頭,我從那上面拔下來的。”沒想到他話還沒說完,他就被段慕軒一腳踹翻在地。
下一秒,冷峻的青年轉過身,硬聲下着命令:“剩下的人立刻給我放下手裏的事情,帶着鎮上的鄉鄰跟着這個乞丐去找那塊地!哪怕把那裏的地皮給我重新翻過來,也要把日本兵的屍體一具不剩地挖出來!”
張宗靈擡手掃了一下劍眉,淡淡說道:“挖出來,太便宜他們了!不如拿去喂狗好了!”
房間裏靜得更加厲害,而那乞丐跪在地上抖得如同篩糠。收到段慕軒的眼神,王奎昌忙不丁打了個寒顫,低頭說道:“是!”
段慕軒一把打落了王奎昌手裏的金牙,稀稀拉拉地散了一地,而他微垂的嘴角勾起一個嘲諷冰冷的弧度:“在中國的地裏,還想入土為安?呵,他日本人想都別想!”
給保羅神父做手術的時候,天上的飛機仍然在轟隆隆地作響。炸|彈發出的巨大爆破聲仿佛離得很遠,又好似就在耳邊。保羅神父背上的皮膚百分之八十都被炸傷,不僅如此,他的七竅也開始緩緩流出黑色的鮮血。
臨時搭建的帳篷裏,油燈晃得人心都在慌。
落旌來回深呼吸了幾口氣,手卻依然抖得厲害。艾伯特他們驚訝地看着如此反常的女醫生,他們很難看到手術臺上的落旌會出現這麽慌亂的神情。
病不治己,旁觀者清。
落旌想要摒棄腦海中不停冒出來的八個字,她轉過身将手在冷水裏泡了又泡,深吸了一口氣才重新站到昏迷的保羅面前。在整支醫療隊中,除了諾爾曼之外便以落旌的外科最好,諾爾曼如今正在和士兵們一起運輸藥品,而落旌身為主刀的醫生都是這副模樣,這一點不由得讓其他人在轟炸聲中感到一陣混亂與迷茫。
“傷者需要開腔,才能診斷他震傷的程度到底到了什麽地步。”艾伯特皺着眉說道,“我去看看庫存裏的鮮血夠不夠,落旌你趕緊冷靜一下,快動手術吧! ”說罷,他便沖了出去。
落旌手捏着手術刀,咬着牙手術刀剛碰到保羅的皮膚,她觸及到保羅的臉龐心裏又慌了。半響,她說道:“蘇婉,讓諾爾曼來一趟。”蘇婉愣住,落旌轉過頭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去讓諾爾曼到這裏來!”蘇婉回過神連忙哦哦了兩聲,便沖出了帳篷簾子。
整個帳篷裏只剩下查爾斯和落旌,還有躺在木板上奄奄一息的保羅神父。
查爾斯皺着眉:“落旌,你怎麽了?”
落旌紅着眼睛,搖頭慌亂道:“對不起,我沒有辦法,給自己親近的人動手術。我怕,”她的目光充滿着憂心,看着七竅流着黑血昏迷過去的神父,“我怕面對沒有辦法承受的結果……我、我更沒有勇氣去決定別人生死!”
查爾斯目光落在落旌的手上,他才發現她執刀的手顫抖得有多厲害。這完全不像一個身經百戰的戰地醫生,甚至,此刻的落旌完全不具備一個醫生的素質。
很快地,諾爾曼和艾伯特一同趕來。
兩人對落旌的反常都保持了沉默,尤其是諾爾曼,幾乎是問也不問便知道了所有的情況。他換上手術服戴上手套,很快地便進入狀态。落旌洩氣地走出了臨時搭建的帳篷,走出去後她深深地了吸一口氣,好笑的是空氣中彌漫的硝煙味和鮮血味竟然讓她清醒冷靜下來。
她突然覺得,自己真的好失敗。
連自己親近的人都救不回來,那麽,她口中的救死扶傷又有什麽意義?
四周仍然是轟炸聲,落旌站在防空洞前,看着那些炸|彈被扔下來,到處都是被廢墟。此時,一個瘦弱的老婦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在那流彈網中。落旌以為自己眼花了,她擡起手揉了揉冒着星星的眼睛,才發現那不是幻覺!一個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在廢墟的街道上,而天上掉落的炸|彈在她周圍爆開,幾乎她每一步都讓人覺得驚險!
落旌顧不上其他,擡頭看着即将再一次巡回的飛機:“天哪!”她咬着牙沖了出去,抓住老人的手,在轟鳴聲裏大聲說道,“老太太,這裏太危險了,你快跟我離開!”
老人面容像是包子皮上的褶,她失焦的眼睛望着落旌:“你看到……看到阿風了嗎?小姑娘,你看到我兒子了嗎?我兒子,我兒子他叫……他叫阿風!”
眼看飛機越飛越近,落旌沒有辦法,只好指着防空洞那裏說道:“我知道,老太太我知道你兒子在哪兒!喏,你看到那裏了嗎,咱們快去那裏找你兒子吧!”沒想到老人聽到了她說的話,竟然白眼一翻往後直直倒了下去。
落旌一咬牙俯身将她背起來,才發現老人瘦得跟只貓一樣。不敢再猶豫,她背着老太太就往回跑,只聽背後不斷地發出轟炸聲,她甚至就能感覺到炸|彈落下來砸起的碎末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身上。一路奮力向前抛着跑,而身後炸|彈就一路窮兇惡極地追着,帶着硝煙氣味的風刮在臉上就像被人用力抽着耳光。
等跑回去,落旌滿頭冷汗地回頭,才見剛才站着的地方已是一個坑。這一次她由衷地感激伯父在日本時對她的訓練。落旌把老太太放下來,仔細地檢查過後才放下心來。
正在運送物資的林可勝走出來,見狀問道:“咦,這是誰家的老人?”
落旌搖頭:“我不知道,是剛才飛機轟炸時我發現的老人。放心,沒什麽大礙,老太太是餓暈的。”她想起老人之前渙散的目光,“她應該跟自己家人走散了在找自己的兒子,老林你在這兒關系多,等老太太醒了你幫他找找看如何?”
林可勝看着滿頭銀絲的老人還有她身上髒舊不堪的衣裳,搖頭:“我估計,太難。”他目光投向被炸成廢墟的街道,“那些日本人,就不怕遭到報應嗎?!”
看着眼前瘦得皮包骨頭的老太太,又想起生死未蔔躺在手術臺上的神父,落旌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冷聲道:“會有報應的……他們會有報應的!”
“落旌姐,不好了!”
蘇婉急急忙忙地跑來,找到落旌急道:“諾爾曼醫生讓你快進去一趟,”
落旌渾身一冷,起身便朝臨時搭起的手術室裏跑去,等她掀開簾子只見到諾爾曼三人一臉凝重肅穆地站在擔架前。落旌顫抖着嘴唇,她瞬間明白了什麽可又不想去承認那個事實。
聽到落旌的腳步聲,諾爾曼回過頭,深藍色的眼眸裏帶着悲傷:“落旌,請原諒我。保羅神父的內髒已經完全被震傷,所以我決定終止手術,因為那已經完全沒有意義。”
她不明白為什麽善良的人總會遭受厄運?
她不明白為什麽壞人得不到應有的懲罰,而好人總是受盡折磨?
落旌身影猛地搖晃了下,退了一步才穩住了身影。她低垂着眼,淚水承受不住重量便直直墜了下來。她喃喃着搖頭:“我們是醫者,我們不應該放棄任何一個傷患病者的!”
查爾斯神情凝重:“可是我覺得,神父他應該會諒解我們的。落旌,你現在理智一點,在這種條件下,就算手術成功,神父活下來的機會也幾乎是渺茫。我不想他因此受太多罪!麻醉藥的藥效快要過去,你做好心理準備。”
諾爾曼眼眸的顏色像是大海一般深沉:“在你簽上名字之前,我記得,我提醒過你。身為戰地醫生,所要承受的不僅僅只是超負荷的工作量。戰争,永遠不會珍惜生命。”
而他們所要面對的,還有黑暗中布滿殘酷荊棘與陷阱的深淵,還有不斷離開的夥伴。
落旌捂着半張臉,雙頰卻逸出淚痕,她發現自己自從回到中國,眼淚越發廉價,而她明白這只是苦難的開始。良久,她抹去淚痕,面容已是平靜,除了眼眶通紅:“去領着孤兒院的孩子們過來吧,至少,讓他們在收養了他們的老人最後時間裏陪伴着他。”
“小落旌。”
手術臺上的老人悠悠轉醒,沙啞着聲音喚道。
落旌半跪在保羅神父的身前,她握着這個年邁而安詳的老人的手,眼前浮現出他從前照顧自己的一幕幕,眼淚再次積聚起來:“神父,我在這裏。”
保羅神父的眼珠轉了轉,便輕若鴻毛地落在了落旌的身上,只聽老人緩緩開口說道:“親愛的小落旌,不必為我難過,因為這是上帝在召喚我。我要到他的身旁去,請求他将福音降臨這個國度與這裏可愛的人民……只是我擔心孤兒院的孩子,他們是上帝遺落在人間的天使,是這個國家未來的希望,我——”
尚未說完,保羅神父的耳道裏便流出了黑血,他臉上布滿着痛苦的青筋。落旌忍着淚,輕聲鄭重地說道:“我會照顧他們的,神父請放心,我會盡心去照料每一個孩子。”
保羅神父在心口吃力地畫了一個十字:“願主,保佑善良的你的。”他疲憊地閉上沉重的眼睛,“我來到中國已經快四十年,在這個飽受動蕩與苦難的國家,我希望能将自己的福音驅散那些罪與惡,也希望死後自己能長眠在這片土地上。落旌,請幫我實現這個心願吧。”
聽到這句話,諾爾曼擡起頭望向老人,一雙深藍色的眼帶着感佩和敬重。
蘇婉将孤兒院的孩子帶到簡陋的手術室中,送別這個曾帶給他們一個家的善良老人。所有在這裏的人們都不由得對這個傳教士肅然起敬。在孩子們的哭聲中,查爾斯虔誠地依照基督教的儀式進行禱告,希望保羅死後靈魂可以抵達天堂。
而落旌,她怔怔地握着那雙冰冷下去的手,良久,她才輕聲說道——
“好。”
保羅神父下葬的時候,新四軍第三支隊所有士兵都脫帽行禮,對這個外來的傳教士報以最深沉的敬重。孤兒院裏的孩子們抽泣着挨個上前,将手中從山野裏采摘來的野雛菊擺放在保羅神父的身旁。君閑站在落旌的身旁,他紅着眼眶說道:“阿姐,你別傷心。我會報仇的,我們會為那些無辜的人報仇的。”
落旌摸着胸前的十字架,輕聲卻認真地說道:“阿弟,我會完成對神父的承諾。”
“那些孩子,你想照顧他們?”君閑不由得皺眉問道。
落旌點頭,她看着不遠處空曠的原野還有廢棄的村莊,皺眉:“只是在這裏人生地不熟,軍隊尚未有駐紮的地方,能夠容納孤兒院和醫院的地方又該去哪找?”
遠處皖南河水靜靜流淌着,像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姑娘。
沒想到,君閑此刻卻低頭笑了,他的眼神落在那波光粼粼的河水上面,神情安然而平靜:“回家吧。”青年轉過頭,對驚愕的姑娘微微一笑,“從前的那座宅子應該容得下這麽多人,所以阿姐,咱們回家吧。”
望着君閑的笑容,落旌這時才發現從前那個總是躲在自己懷裏的男孩,已經徹底長成了一個擁有堅實肩膀的男人。于是,落旌朝君閑欣慰地一笑:“好。”
作者有話要說: 科普小故事:
慕軒那邊故事的原型是:
張谷山三陷三奪,日旅團葬身山谷。
一個乞丐在日軍骷髅裏得到金牙三十七只之多,據背溪街老人回憶:戰後日軍在打掃戰場時将屍首埋在田地裏,等日軍走後,村人就憤怒地把那些屍首挖出來全部扔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