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Chapter.54孤兒姐弟
滿山的杜鵑花簌落地開着,那種熱烈奔放的紅開遍了棕綠蒼銀的青山角落。而就在山腳下, 正傳來響亮的操練聲——
“一二一!一二一!”
整個訓練場裏都是士兵操練喊出的口號聲, 偶爾會有散亂的步子打亂一個隊伍的節奏。小吳排長一個腳踹上跟不上隊伍的福順,踹得少年一個跟頭跌在泥地上, 左臉頰越發顯得猙獰。
福順年少心性,仰着腦袋跟小吳梗着脖子問道:“排長, 你幹嘛老是踹我?”結果一句話只是給他換來了又一頓鞭子。
手拿着鞭子的小吳橫豎看不慣福順, 大聲吼道:“跑得這麽慢,你沒吃飯啊!”
福順嘟囔着:“早上本來也沒多少東西可吃啊!”少年晃了晃身上挂着的槍和一包手榴彈, 重的跟十幾個沙包一樣,“排長, 憑什麽人家不背,只有我背?這根本不公平!”趙俊賢趕忙捂住他的嘴巴, 可卻仍然擋不住小吳的一頓鞭子。
小吳一本正經地瞪眼, 嚷道:“就你害怕遭罪?你說你一個新兵蛋子這也怕那也怕,現在連遭罪都怕,那你幹啥來當兵啊, 幹脆躲到後方種田算了!要真的上了戰場別說你右臉保不住, 你一條小命也難保!今天不跑完十公裏中午飯想都別想!還坐在地上, 給我站起來繼續跑!”
聞言,福順狠狠一咬牙, 二話不說背着身上的東西繼續跟上隊伍跑起來。
一直在門口打望的蘇婉氣得轉回來坐在板凳上,心疼得掉眼淚,嘴裏直抱怨着小吳。醫療隊裏的人如今差不多都知道了, 眼前這個貌美如花的小護士偏偏喜歡了一個毀了半張臉的新兵蛋子。然而,大多人都表示可惜。
畢竟,新四軍第三支隊中喜歡蘇婉的不乏少數,比如小吳。
落旌和諾爾曼互相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揶揄。查爾斯喜歡開玩笑,于是說道:“蘇婉你這就不懂了吧,你現在越心疼那個小兵,他就會被自己的情敵折騰得越慘。”
林可勝倒是公正地辯白道:“诶,你們也別把人小吳想得這麽膚淺,我倒是覺得作為排長對待士兵嚴厲一點也不是什麽壞事情。咱們現在是被小日本追着打,自己被滅掉一個團你才能消滅敵人的一個班,士兵的作戰能力提高是當務之急。”
蘇婉嘟弄着嘴,坐在那裏更是一聲不吭。
算了算時間,落旌收拾了一下東西擡頭對蘇婉說道:“蘇婉,一會兒跟我去教會一趟。”蘇婉埋着頭背起醫藥箱跟在落旌身後便出了門。臨走前,還見到福順一個人扛着沙包在跑步,遙遙見到蘇婉落旌朝她們憨憨一笑。
小夥子雖算不上多麽俊,可那笑容也讓人心暖烘烘的。
如果不是蘇婉告訴過落旌,她很難想像這樣的笑容來自一個家鄉淪喪、親人死盡的苦命人。蘇婉咬着唇,一臉難為情:“落旌姐,你能不能、能不能跟随風團長說一聲,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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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輕快地走在泥濘的山路上,落旌聞言不由得一笑:“讓他去跟小吳說一聲,別老總是跟福順過不去,是嗎?其實蘇婉吶,老林說得到底還是有理的,除非福順不上戰場殺敵和日本人拼刺刀,不然,他是一定要吃這個苦的。”
蘇婉神色一黯,嘟哝道:“我知道福順想上戰場殺鬼子,可是,落旌姐你應該明白我的心情的。我就是心疼他。當時福順滿臉血地被擡回來時,他是新兵排不上號,所以是我去給他處理傷口的,而他昏迷着抓住我的手喊着爹娘妹妹時,我就心裏揪得厲害……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鬼子屠村的時候,他們一個村就只剩下了外出牧牛的福順。”
說到這兒,蘇婉眼紅得厲害,哽咽道:“我雖不是出身什麽大富大貴的家庭,可是從小就有父母疼着、長兄捧着,這樣的事情我不曾聽過見過,甚至,連做夢都不曾夢見過,而從那以後我就曉得,我心疼福順。”
山風吹過十七歲少女耳旁的鬓發,落旌看着蘇婉鵝蛋臉上标致而柔美的柳葉眉單眼皮,怔怔地,忘記了言語。良久,她擡手摸了摸少女的頭,笑得溫婉:“其實老天爺對待福順也并沒有完全冷漠,畢竟,他還有你真心實意的喜歡。”
皖北鄉鎮街道上的行人少得可憐,因為前線戰火的綿延,年輕力壯的男人要麽充軍要麽已經撤退到後方,剩下的大多是走不動的老人或者不願意搬離的鄉人。
走在道上的蘇婉好奇地問道:“落旌姐,為什麽你剛從國外回來,可還是認識那麽多人?就連孤兒院裏的保羅神父也認識你,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剛随軍來到皖北的時候,收到紅十字會的消息,落旌便和諾爾曼四個人去了當地開辦的孤兒院教會,誰也沒想到負責人竟然會是當年的保羅神父。時別多年,保羅神父竟沒認出一行人中唯一的女醫生,竟然就是當初偷偷在教會中翻看醫書的小落旌。
落旌手插在兜裏,聞言笑道:“那個時候我還在北平,保羅神父是一家教會的神父。因為府裏的小姐們需要補習英語便聘請了他做授課老師。他從前待我很好,做完工一有空,我就會到教堂去跟他學習英語,他也會幫我留意很多醫學方面的雜志書籍。我能成為一名醫生也有當年他的一份幫助。”
“做工?!”蘇婉驚訝地睜大眼,“落旌姐,你的意思是,在別人家當下人嗎?”她不敢想象,一個同時擁有東京帝國大學和霍普金斯大學醫學學位的高材生從前竟然會在別人家當下人,“那随風團長他豈不也是——哦不,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落旌不在意地說道:“當年我們流落街頭,是那家人收留了我與君閑,他們……”女子低頭笑了笑,不在意地說道,“也曾待我們也很好。”
“那落旌姐,那個國民黨的軍官呢?”蘇婉開始好奇地不停提問題,自從那日段慕軒騎着馬将落旌送回了軍隊,衆人就默認了落旌與他的關系,“他是落旌姐喜歡的人,對吧?”
落旌彎唇一笑,沒想到蘇婉會提到段慕軒。
見落旌的神态,蘇婉更是确定,她捧着手帶着崇拜與羨慕地笑:“我記得,那個軍官是七十四軍的吧!現在幾乎每打一次硬仗,廣播報紙上都能聽到看到這個軍隊的稱號!尤其是前幾日電報裏說的,國軍打敗日軍106師團,而主力軍就是七十四軍!落旌姐你是不是特別驕傲,自己的心上人竟然會是一個真麽厲害的人!”
沒想到落旌只是淡笑着搖了搖頭:“沒有,不是驕傲,而是擔心。”在廣播傳來“305團預備隊用盡,營長陣亡,連長以下,傷亡亦衆”時,她擔心害怕得幾乎拿不穩手裏的手術刀。而腦海裏一遍一遍回放的,是段慕軒臨別之際的笑容,他告訴她等戰争結束就帶她離開。
落旌抿了抿嘴角,“我在擔心他,可我知道自己更應該相信他。”她所想過最壞的結局,不過是他們一同葬身在這名為‘戰争’的火海中,但是他們始終都在這片為之奉獻過熱血與生命的黃土之上,始終還是能相守在一起的。
一身白大褂的姑娘臉上帶着平靜的笑,輕輕推開了孤兒院的大門——
聽到木門發出吱呀的聲音,保羅神父驚喜地回頭:“嘿!落旌,你們終于來了!”高興地張開了雙臂擁抱了落旌,見蘇婉腼腆的樣子便笑着跟她象征性地握了握手。保羅神父招呼着孤兒院的孩子到前面來,對落旌興高采烈地說道,“我現在每天都會向上帝做禱告,落旌你快幫我看看,看看這些可愛的小天使們有沒有受到上帝的庇佑。”
保羅神父雖然已經是白發蒼蒼的年紀,可是落旌卻覺得他仍舊質樸純真得有些可愛。落旌笑着答應了一聲,将醫藥箱放在了院子中的大石桌上,那些孩子便自動地排成了一隊乖乖地站在落旌面前。她帶着聽診器,冰涼的聽診器碰到男孩的胸前時,那個小孩開始崩不住地咯咯笑起來,“醫生阿姨,真的好癢啊。”
保羅走上前按住那個小男孩讓他不要動,說道:“星期一你別動,醫生在幫你檢查身體。”
“星期一?”蘇婉噗嗤一聲笑,“這是什麽奇怪的名字?”
保羅神父解釋道:“這些孤兒裏,有的是在戰争中失去了父母,有的是一開始就沒有父母。很多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就按照西方取名的特點,按照日期以此排下去。”
星期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落旌:“那幾個大鼻子黃頭發藍眼睛的叔叔呢?”
落旌捏了捏他的臉說道:“大鼻子叔叔們都還有事情要做,所以這一次我就帶着另外一個姐姐來。你們檢查完了就去和那個姐姐一起做游戲吧!”星期一喲喝了一聲,便去拉蘇婉的衣袖讓她陪她做游戲去了。
而此時,保羅神父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在女子耳旁說道:“落旌,一會兒你幫我仔細地檢查一下兩個孩子好嗎?就在最後那兩個,你看到了嗎?”
落旌若無其事地擡起眼,只見到隊伍最後站着兩個孩子,一個十一二歲的年紀,而另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年紀。大些的是姐姐,小些的是弟弟。
落旌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低聲問道:“上一次來沒見過他們,他們怎麽了?”
保羅神父更加小聲:“那對姐弟是我前幾日才收養的孤兒,不過很奇怪,他們不喜歡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也不喜歡和其他人說話,甚至,一旦有小朋友接近他們,那個姐姐就會打那些孩子。有時候我想抱抱他們,他們也不讓。我總覺得他們身上有什麽問題,你幫我看看。”
落旌眨了眨眼睛:“神父你放心吧,交給我了。”
很快,前面的孩子被落旌檢查完後,便跟着蘇婉到院子外玩去了。
“放心,除了有些營養不良之外,這些孩子很健康。”落旌這樣對保羅神父說道。
她特意留意了最後的兩個孩子,果然等快到他們的時候姐姐就想帶着弟弟溜走,可保羅神父攔住了他們。那兩個孩子只好忐忑地盯着落旌,小姑娘怯生道:“不要脫衣服。”
“可以。”落旌微笑着,仔細地觀察倆姐弟,“不過你要告訴我,你和你弟弟的名字。”
女孩防備地看着落旌,“我叫燕兒,我弟弟叫豆包。”
落旌抿嘴道:“燕兒,豆包,都是很好聽的名字。”也許是圍在周圍的人少了,也許是對他們名字的贊美,又或者是落旌臉上靜谧的笑容,兩個孩子防備的态度明顯減弱了許多。落旌對燕兒柔聲說道:“我是一個醫生,所以你們瞞不過我。燕兒,我不知道你們過去發生了什麽,但是我保證只要你們願意配合我,我可以治好你們。”
她朝兩個孩子笑得溫柔,一雙明亮的杏眼仿佛帶着希望。豆包先是愣愣地看着落旌,然後他做了一個動作讓落旌的心猛地疼起來——只見那個小男孩猛地将頭埋在了燕兒懷裏,長了瘡的小手死命地拽住燕兒的袖子,幼小的肩膀抽動着,可是卻沒有哭聲只有不停的吸氣聲。
豆包的樣子讓落旌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君閑,那一刻她笑着卻紅了眼眶。
“我讨厭穿白大褂的人。”
燕兒死命地盯着落旌身上的衣服,她臉上的神情根本不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但,我覺得你不是壞人。”說罷,她低聲跟豆包說了幾句話,然後緩緩撩起了男孩的衣袖——落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她皺眉神情凝重地輕捏着豆包的胳膊,深怕碰疼了他胳膊上那些血疱:有的已經變成黑色腐肉,而有的還在流膿。
她擡起眼震驚地看着兩個孩子,才發現在他們髒污的面容下都有瘢痕,她撩起燕兒的袖子,果然:“你們,這是傳染——!”
她的話還未說完,燕兒便緊緊抓着她的衣袖,髒污的小手在白大褂上留下了明顯的五指印。女孩的大眼睛流露出來的是哀求:“不,不是的!姐姐,我們已經快好了,是真的快好了!求求你別說出去!”
燕兒哀求的樣子讓落旌心疼得無法言說。她想起了保羅神父跟自己說的話,他們拒絕跟其他孩子在一起,也拒絕讓別人碰他們。她手摸着兩個孩子的臉頰,小聲地認真允諾道:“放心,不是什麽大問題。我會治好你們的,一定會的。”
兩個孩子怔怔地看着落旌,他們一路走過來,別人光是看見了他們身上的血疱就避之不及,他們沒想過會有孤兒院願意收留他們,更沒想到會有這樣溫柔的女子不害怕傳染病來靠近他們。
豆包手擡起蒙住眼睛,張大嘴巴哭着,可是他仍是沒有任何聲音。他仰着脖子時,落旌便清楚地看見了他喉嚨上的疤痕。落旌睜大眼,不敢置信:“是誰把他的聲帶摘了?”她轉過頭看神情流露出畏懼和驚慌的燕兒,再次問了一遍,“是誰把豆包的聲帶摘了?!”
燕兒嘴唇顫抖着,她整個人都打着哆嗦,“不不,不能說!只要說出來,就會被抓回去!”
落旌突然覺得不對勁:“燕兒你告訴姐姐,是誰把豆包的聲帶給摘了,又是誰告訴你,只要說出來就會被抓回去?你告訴我,我不會讓壞人把你們抓走的!”
燕兒剛想說些什麽,可是卻被豆包攔着。男孩的眼睛裏滿滿都是害怕,他說不出話來,只能用手拼命地示意姐姐讓她不要講出來。
他們的情緒太過激烈,落旌知道就算問他們也不會說,只好心疼地說道:“好了,豆包我不問了。放心,你們不願意說我就不問。我先給你們傷口消毒,這樣才能好。”她從醫藥箱拿出棉簽和鑷子,眼角發現倆姐弟在看到藥箱打開時臉色統統變白了。
她像是什麽都沒看到般,挽起豆包的袖子,用棉簽沾了碘酒給男孩輕輕消毒:“放心,我一定會治好你們的。”落旌的聲音放得很輕,仿佛怕驚動了什麽。
等消完毒上藥後,豆包擡起軟軟的手指,他輕輕摸了摸落旌的頭發,一雙眼睛像是雪山裏迷路的幼鹿。燕兒低聲說道:“弟弟的意思是,謝謝你。”
落旌拉過女孩的手,輕柔而仔細地給她消毒上藥。她垂着眼,眼睫颀長像是扇子:“所有的苦難都會過去的,一定會過去的。”
就像黑夜不管多麽絕望漫長,可黎明總會破曉。
作者有話要說: 久違的保羅神父上線,順便帶上一堆‘拖油瓶’~~
不過,好人都是不長命的,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悲哀。
着墨比較多的兩個孩子,并不會是我的一時有感而發。
其實前面幾章都是在和故人相逢,并沒有太過深入戰争,那麽從這一章,開始了~~(深沉的微笑)
下一章的連接點是本文的背景介紹:“305團預備隊用盡,營長陣亡,連長以下,傷亡亦衆”參考自《第三十六軍團南浔線戰鬥詳報》之《萬家嶺附近之戰鬥》
我怕大家沒有注意這一點,所以先提醒一下。
下一章預告:
張宗靈:但是慕軒,我更害怕,一場戰役一個軍就沒了,這樣下去哪天中國沒了軍隊,只剩下老弱婦孺可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