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Chapter.47羁鳥舊林
探戈的前奏緩慢而平靜,因為在蓄力醞釀着一場風暴。
見落旌依舊驚魂未定地喘着氣, 那個帶着面具的男人似乎是為了彌補剛才對她的冒犯, 上身微微一彎像是變戲法一般從手指間變出了一朵雪色木槿。是他!落旌一下子明白過來,接過了他手中的那朵木槿花簪在了鬓發上, 朝這個陌生的男子淺淺一笑。
當音樂正式進入正軌,戴面具的男人握住了落旌的手, 而一切都剛剛好。
落旌将手放在那個男人伸出的手心中, 她驀地睜大眼,熟悉的溫度但多是粗粝的繭子。她感覺得出, 那是一雙拿槍的手,虎口處被磨出了一層厚繭。
湯戈的節奏铿锵有力, 落旌很少跳這類的交際舞,可不知為什麽被身前的男人帶動着, 似乎早已排練了幾十遍的默契——
“小姐, 請問你是否知道木槿花的花期有多長?”
在扶着落旌下腰時,那人只見到明晃晃的鎂光燈打在她的面具上,折射着華光映在了面具後一雙黑漆漆的眼睛裏。連聲音都很像。落旌忍不住彎着嘴角, 輕輕摩挲着他的手掌心, 而寫着地點的暗號便從她袖中轉移到他的手裏。
她想了想, 笑道:“也許很短,也許很長。”
順着男人放緩的動作, 落旌勾着他的指間緩緩轉了一個圈,在音樂截止的時候,那個男人松開了手, 而落旌退後一步拉開裙角微微俯身行了個禮,便低頭輕笑着離去。男人面具下的一雙眼看着離去人的背影有了一絲疑惑,而他手上的溫度似乎仍未消失,就像一場夢境。
另一個身着黑色大衣的青年走過來,戴着帽檐壓得極低的帽子:“怎麽樣,慕軒哥,拿到了嗎?”他面前的青年擡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張極富英氣的俊臉,正是段慕軒。
自從慕軒和張宗靈兩人當着衆人将納粹教官的面子掃得一幹二淨後,他們四個人的小組就成為了勃羅姆的眼中釘,對他們的訓練尤其狠戾。何總監惜才,也舍不得這樣好的苗子就這樣折在了德國人手裏,索性便以委員長的名義将四個人從憲兵隊裏除名分派到了不同的師團中。
孫撫民調入海陸空軍總司令侍衛總隊任上校副總隊長,段慕軒、張宗靈、王奎昌所在的五十一師在戰争爆發時編進了第七十四軍。新兵團整訓完後,他們便被輸送到前線在淞滬戰場。
張宗靈因死守華嚴村而嚴重負傷,随傷員一同被轉移到了漢口。而在南京保衛戰撤退之後,七十四軍随即投入到華北戰場中,只留下一小隊掩護國軍中無法随大部隊一同撤退的傷員,帶隊負責掩護傷員的人就是段慕軒。
不動聲色地将紙條放好,段慕軒低聲道:“嗯,還算順利。”
王奎昌擡起帽檐,有些奇怪地看着沉默的慕軒:“拿到了就走啊,哥在這裏發愣做什麽?宗靈哥他們現在都等着這批藥品救急呢!而且,現在法租界這裏到處都是日本人的眼線,稍不注意就會暴露行蹤的!”
段慕軒有些恍惚地喃喃道:“……我好像看到阿落了。”青年的目光緊緊鎖住那個帶着面具的女子,只見她在人群中慌亂地找着什麽,而此時,一個瘦小的男人走過去跟她說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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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狀,段慕軒收回目光,長長地呼出憋了許久的一口氣——那個傳遞消息的女子不僅給他的感覺像是落旌,背影像就連聲音甚至是說話的語氣,都像極了年少時代他深愛的姑娘。
可是他不敢認,因為害怕失望。
王奎昌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啊了一聲:“阿落?那是誰?”
整個歌舞廳中的霓虹燈依舊閃閃發光,新一輪的表演準備登臺。人們觥籌交錯間醉生夢死着,在短暫的滿足中忘記了外面的紛飛戰火。
段慕軒自嘲着地笑了起來,拍了拍王奎昌的肩膀,道:“算了沒事了,咱們快走吧!”說罷,段慕軒戴上帽子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環境,兩人轉過身快速地穿過走廊,便離開了這光怪陸離的夜場。
很快地,醫療小組的幾個人便抵達已經成為國民政府戰略要地的漢口。經過上面的一致協商,共産國際的上層決定派遣紅十字會的救援者去往晉冀察根據地去實施救援活動。
想到很快便能見到君閑,落旌就心神激蕩地說不出話來,可下了火車,沿着泥濘的路徑向小鎮走去,她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減少最後消失。不僅是她,同行的諾爾曼他們亦是如此——
兩側地面橫躺豎卧着一長溜的傷兵,幾乎數百毒纏裹着髒污的繃帶。創口已經出現惡化的傷員,只能無望地等待在原地。諾爾曼緊皺着眉頭,語氣嚴厲道:“這裏的醫療環境簡直太惡劣了!這簡直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糕!”
他的中文才剛剛起步,經常一句話說的英文中文各參一般,但索性隊伍裏的人通曉英語,也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落旌看着那些傷員,從他們的傷口中判斷着他們經歷過怎樣兇險的戰役。背着醫藥箱的落旌不禁提出質疑,道:“林隊長,這裏真的有戰地醫生嗎?為什麽士兵的傷口包紮得這麽敷衍?”
随行的還有一個女記者,叫做斯莫萊特。她一邊拍照一邊紀錄着:“哦,我的上帝,這樣的軍隊如果上前線,不是送死還能是什麽?你們看這些士兵,不僅骨瘦如柴而且他們的傷口正在惡化……這樣的士兵上戰場和日本人作戰,簡直就是去送死,難道你們的政府都不管他們嗎?”
林可勝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目光蒼涼地看着傷兵:“在過去的幾十年裏,中國雖然一直戰亂不斷,但是缺乏戰地和醫療服務的問題卻從未像現在這樣嚴重。我在前幾天大概算過,在将近五百萬的軍隊裏,只有一千名合格的醫生,而更多的護理人員是由于體質太弱就會被淘汰出去。”說罷,他的眼神停滞在一群高大的歐美人裏尤顯得嬌小的落旌身上,意思不言而喻。
落旌不可置否地挑了挑眉,終于知道為何當林可勝第一眼看見自己時,一直緊皺着的眉頭不僅沒有松開反而皺得更緊。他大概是把自己看成了那些嬌生慣養的名門小姐,落旌這樣想着,不禁好笑地搖了搖頭。
林可勝見到她的笑容不禁一愣,随即有些惱,但是轉念一想,現在便是在中國本土的醫生都不願意到這戰場前線來,他又有什麽資格去苛責那個放棄了國外安逸生活,毅然決然選擇歸國的姑娘呢?
斯莫萊特不無犀利地問道:“中國那麽大,難道就連職業醫生都找不出來嗎?”
林可勝神色倉皇地搖了搖頭:“基本上每打一仗,便是慘烈無比的硬仗。國軍一步步敗退,日本人一步步逼近,而數以千計的職業醫生被留在後方城市和淪陷區。而我們現在所要做的,不僅是救治受傷的士兵,更要将這裏的情況傳遞給淪陷區的醫生,讓他們那些人更多地加入到我們的隊伍裏來。”
老林在歐洲留過學,一口英語夾帶着蘇格蘭的口音,通過男子特有的低沉糅合的嗓音,有一種令人驚覺的金石之音,任是隊伍中的誰也不敢小瞧了這個瘦小的中國醫生。
“我覺得林先生身上有一種特有的氣質,跟你很像。”諾爾曼在落旌耳旁小聲嘀咕道,神情中透着一股單純的好奇,“可如果真的要說是什麽氣質,我又說不出來,就只是覺得你們本該就是一路人、一國人。”
落旌臉上是恬靜的神情,她的眼神含着悲憫,望着這片瘡痍的大地和飽受苦痛的戰士們。落旌知道諾爾曼無法說出的氣質,其實只是千錘百煉後的人間痛苦。
兩名士兵跑着過來向老林行禮,其中一個臉頰黝黑的小夥子朝一行人燦爛一笑,說道:“林院長,我是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四軍第二支隊三團五排的排長,接到消息後特來迎接國際醫療隊。我姓吳,你叫我小吳就好。”
老林握住他的手:“辛苦你了,小吳同志。”
新四軍?落旌眼睛一亮,語氣難掩急切地問道:“你好,我想請問一下,你們認不認識李君閑這個人?木子李,君子的君,等閑的閑。他是我的弟弟!”
卻不想那兩個士兵相互對視一眼都是一臉茫然,小吳搖頭憨直道:“不好意思,新四軍是重新編制成立的,醫生你的弟弟有可能是才編進來的,所以我們也不知曉。等到了部隊,我們可以找其他支隊或者向團長他們問一問。”
那封信落旌拿着讀了不知道多少遍:“怎麽可能,我弟弟……我弟弟他就是說,他加入的是新編制的新四軍的第二支隊!”說到最後,她的一顆心就沉沉地落了下去,見不到底。
小吳見到落旌忐忑凝重的神色,便安慰說道:“姑娘你也不要太擔心,一個支隊裏有千多人,下轄不同的團,團下又有排,排下還有班,你先別急,回頭我找我們團長幫你問一問便知道了。好在才剛到營地,大部隊暫時還沒有分開。”
落旌沉默着緊握着手,林可勝倒是覺得這個剛回國來的醫學高材生嬌氣得很——這個年頭,誰沒幾個親人,誰又沒經歷過妻離子散、骨肉分離,他覺得落旌太大題小作了些:“好了,小吳排長你先領我們去找到隊伍好了,這裏有這麽多病員,不能再耽擱了。”
小吳連忙行了個軍禮說是,便領着一群人往前走去。
這裏是無路的山谷,因為道路崎岖又多山反倒成了軍隊天然的屏障,只是敵人雖不容易發現,可是自己人來往之間也多有不便。
落旌走在最後面,心事沉沉——這裏兵荒馬亂随時處于打仗的危險,軍隊不同的編制讓戰士們必須守在自己的戰區,那麽多人,她要怎樣才能找到君閑呢?
諾爾曼見她落在隊伍後面,便停下來等她:“落旌,你是在擔心你的弟弟?”
落旌勉強笑了笑:“是的,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我阿弟了,除了上一次通信外,便再也沒有聯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可是嗓音還是難掩輕顫,“我甚至不敢想,如果他出了意外,我該怎麽辦?”
諾爾曼不能理解:“哦,落旌,你是你,你弟弟是你弟弟,為什麽要把兩個獨立的個體捆綁在一起呢?”
落旌搖頭,眉目輕觸地說道:“你不懂,這就是中國人所說的血緣紐帶。宗族親情是這裏每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本能,而這種本能伴随着生長在這片土地上的一代代人們,已經融入到這裏每一川山脈上、每一條河流中。”
來這裏的大部分外國人不曾走過山路,一個兩個都不知道該如何走。落旌回頭朝諾爾曼伸出手,便把他拉着走上斜坡,她說道:“也許現在你覺得我說的有些荒謬,但是我還是想說,日本人不可能打敗占領中國。只要我們還在這片土地上,日本就永遠不可能讓這裏的四萬萬子民都屈服于它的刺刀與炸彈之下。”
看着逆光的落旌,半響,諾爾曼笑起來,一臉認真地道:“放心,邪惡不可能戰勝正義。終有一天,我們一定會迎來勝利的。”
他說的,是我們。
落旌怔怔地看着高鼻深目的男子張開了雙臂——
諾爾曼追求自由與正義,而當陽光照耀在他棕黃色的發上,落旌突然覺得這樣純粹、熱烈且無私的人就是聖經裏天使的化身。
而這樣的天使,是自己的同伴,更是中國的同伴。
只聽‘咔嚓’一聲,斯莫萊特放下相機朝他們笑道:“我覺得我需要積累更多的素材,把這裏的情況通過文字與圖片告訴世界各地的人們!戰争是罪惡的,我相信當更多的人了解法西斯的殘暴後,他們就會加入這場戰鬥!正義永遠不能被邪惡所打敗!”
她說完,和諾爾曼相互對視一眼後都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了認同與贊賞,不禁相視大笑起來,銀鈴般的笑聲飄過山川、河流飄散在這天與地之間。
這個世界上,正有許許多多像諾爾曼和斯莫萊特這樣的人。他們去國離鄉奔赴遙遠的戰場,只為了心目的正義奉獻自己的力量。
落旌心裏突然明亮起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只覺得自己再次活了過來,只因為自己重新回到了這個叫中國的地方。也許這裏是地獄熔爐,可是她依舊有着深愛的人。
半響,落旌笑起來,笑容明麗燦爛:“謝謝你,諾爾曼。謝謝你,斯莫萊特。”
作者有話要說: 我怎麽可能讓男主女主在這種倉促的場合展開聞者驚心、見者落淚的相逢場面呢?當然要挑一個能夠坐下來慢慢談的良辰吉日啦~哈哈哈哈,發出了喪心病狂的笑聲~~
所以,君閑騙了落旌什麽呢?他到底去了哪裏?
這一章我非常喜歡标題,羁鳥舊林,羁鳥指落旌,舊林指中國。
還記得在第45章的時候,落旌心裏的感受。其實看似她留學之旅是掙脫了束縛,可是異國他鄉的漂泊才是對于她的束縛,只有回到了這片紮根的土地,她的靈魂才能真正有所依托。
之所以會安排落旌與君閑兩個作為李家的後人,是從兩個不同的方向來表現這種對于身份家族的掙紮的。
而這種掙紮,因為兩個人命運的不同而各自不同,先劇透到這裏了,嚯嚯嚯~~
注:
文中關于抗戰醫療隊的知識和材料引自網絡和當年記錄的新聞,畢竟我所學知識有限查的資料太多了但是昨天還是翻出一篇《抗戰期間紅十字會如何救助戰場傷病員》。如果以後想起來了,再給大家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