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屍骨含冤(十一)
家中事處理過後, 宋卻再無後顧之憂, 帶着季筇就走馬上任了。
師爺本來是要輔佐縣老爺,充當幕僚之職的, 高鳳林卻直接讓宋卻負責案件的審理。這本應是屬于王縣尉的職權,但王縣尉也樂得只管治安,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通過了。
宋卻當值, 身後總跟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郎,像小尾巴似的。起初大家還有些大驚小怪, 時間久了,要是沒見着還要問上一句。
差役小丙是從臨縣新來的, 機緣巧合下又幹了和從前一樣的活計, 本以為是駕輕就熟,結果發現大有不同。
縣中一富戶離奇死亡, 小丙幾人連同蘇仵作奉命勘察現場,帶回屍首。小丙匆匆看了幾眼便想上前擡起屍首,卻被前輩呵斥一句, 只見蘇仵作和幾個前輩在地上量來量去,好像在量屍體與四周物件的距離。還有人在一旁記錄屍體的朝向,倒在床上的姿勢等等, 事無巨細,詳盡非常。
好不容易能擡屍回去了,小丙又有些不解,沒忍住在一個前輩旁邊小聲問道:“那蘇仵作是什麽身份,我怎麽瞧着幾位哥哥都十分客氣。”
仵作地位低下, 這幾位差役對蘇仵作的态度說不上尊敬,但比起小丙從前所見,算是十分客氣了。
那陳差役道:“蘇仵作他跟宋大人做事,着實學了不少東西,可不是別的那些除了看守屍體以外什麽都不會的仵作。他們是真的能查出東西來的,準的吓人,你也放客氣些。”
本來和死人打交道是讓人晦氣的,但一旦沾上點神異的色彩,又是兩說了。
小丙被他說的心癢癢,十分好奇。
一行人帶着屍體回了義莊,莊子裏一股說不出來的草藥味,小丙四處看了看,才發現四個角落裏各點着一丸,不知是用來做什麽的。
陳差役笑了一下,道:“那是宋大人拿出的方子,叫什麽辟穢丹,點上一丸,發出來的煙能去除穢氣。”
小丙跟着人把屍體擡進去,終于看見了傳說中的宋大人。宋大人穿着一身耐髒的青衣,旁邊跟着一個灰袍少年,那少年露出半張側臉,神清骨秀,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知道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小丙還沒發問,便見那宋大人轉了過來。那一瞬間,小丙明白了前輩們的感受,那是何等的仙人之姿,如同高山落雪。雖是站在此處,雖是聽着仵作檢驗結果複查死者生前諸事,但更像是仙人點冤魂,雪盡生平諸恨。
宋卻本是在考教季筇課業,他雖然将季筇帶在身邊,卻不是要他繼承衣缽,只是想讓這個心思敏感的孩子能放開些,因此,對于正經功課他是見縫插針地教授與考察。季筇天資聰穎,又能吃苦,宋卻打算再磨砺他一番後便送人去參加縣試。
見蘇仵作一行人進來了,宋卻便知是早上來報的那起命案,季筇也習慣了這種切換,一下上前接過差役大哥們做的現場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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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報告這個東西是宋卻提出來的,剛開始的時候差役們還有些嫌麻煩,迫于縣老爺的壓力,只能聽宋卻擺布。沒想到做出來的效果相當不錯,在很多起案件裏都幫了大忙,大家也就不再抱怨,對宋卻的敬意又上一層樓。
宋卻看向站在那裏的一排差役,道:“還是留兩個人下來幫忙就好,其他人回去府衙做事吧。”
差役們面面相觑,沒人願意先走一步。
猶記當初,高鳳林擔心宋卻所用方法太過生僻,無法服衆。宋卻的解決方法是多破案件,積攢信任,時至今日,已經無人質疑宋卻,宋卻的一些方法,更是輕而易舉地推廣開來。茶館裏的說書人也愛編些宋卻破案的故事來,将他吹的天上有地上無的,再加上他自成一派的風華氣度,還給他蓋了個“天人解冤”的名頭。宋卻實在懷疑這背後有高鳳林的手筆,但每回問起,高鳳林都裝傻充愣,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差役們都覺得跟在宋大人身邊有意思,你推我我推你地想把人趕走,還是陳差役道:“大人,不如你随意點兩人吧?”
宋卻道:“那便陳差役和旁邊這位小兄弟吧。”
小丙有些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陳差役沖他樂呵,在其他人羨慕的目光下将小丙拉了出去。
小丙道:“陳大哥,宋大人不是讓我們留下來嗎?”
陳差役道:“先去喝碗三神湯,能除屍臭。”
小丙沒有多問,知道這一定又是宋大人提出來的法子,感慨道:“宋大人怎麽知道這麽多呢?”
陳差役摸了摸腦袋,先前也是有人問過的,宋大人是怎麽說的來着?
“大人說都是書裏的法子,好像有什麽《平冤錄》《無冤錄》《洗冤錄》之類的,挑了幾個好用的方子讓我們用着呢。”
小丙道:“讀書真好。”
陳差役點點頭,道:“我就把我家小虎子送去讀書了,我自個是來不及了,但能跟着宋大人學一點是一點。”
兩人喝了三神湯後再回去,宋卻已經開始檢查了。
死者是縣裏有名的富戶,名字就叫陳大富。早上他的夫人進門的時候,發現陳大富赤身裸體地倒在床上,面色有些不對,便上前探了鼻息,發現陳大富氣息全無,這便報了衙門。
蘇仵作早已熟悉具體檢驗流程,上前檢驗屍身,陳差役和小丙則負責必要時幫忙擡起屍身。
季筇給宋卻念着現場報告,宋卻開始在腦海裏模拟情景。陳大富躺在床上渾身□□這一點極可疑,他的衣服和錦被掉在地上,床榻邊的小窗開了一半,床邊的東西也亂糟糟的,有些摔在地上。這個現場說是搏鬥不像,反倒像是陳大富受到了驚吓,在床上逃竄時造成的。
宋卻先停下腦海裏的模拟,向蘇仵作問道:“怎麽樣?”
蘇仵作把死者的身高、年齡等基本自信報告了一遍,連身上的胎記、痦子一類能證明身份的特征都沒有漏掉,最後才到屍表的各類症狀:“右腿內側有兩個小洞,似乎是蛇咬痕,發黑紫,其餘處無明顯傷痕。”
宋卻示意蘇仵作将死者的腿分開,仔細看了一遍所謂蛇咬處。被蛇咬傷的傷口他們也見過幾例,光從形狀來說倒沒什麽問題,确實像是蛇咬傷。但那片黑紫頗為耐人尋味,毒蛇咬傷者,咬傷部位組織壞死,腫脹難堪,一片紫黑,陳大富腿上雖有紫黑之色,卻無腫脹,左右兩腿平滑如初,粗細相當。倒像是有人僞作毒蛇咬傷。若是這樣,陳大富的死因就在別處,宋卻道:“再複查一遍。”
這一遍宋卻要看全程,蘇仵作的每一個舉動都未錯過。蘇仵作也習慣了,宋卻時常要求複查,他動作熟練,陳差役和小丙也在一旁幫忙,主要負責支撐屍體。
宋卻每念一句,季筇便對照蘇仵作所報,有出入則改之,無出入則保留。這一遍連谷道都沒有放過,小丙在一旁目瞪口呆,陳差役道:“你別大驚小怪,有人愛走旱道,弄出事來可不是一例兩例。還有人覺得隐蔽,就專在這種地方下手腳。”
宋卻最後道:“将他發髻散開,再查一遍頂心。”
蘇仵作将陳大富頭頂的發髻拆開,在他頭皮上一寸寸摸過,最後在原先頂着發髻的地方摸到了異物,激動道:“大人,這裏好像有東西。”
宋卻連忙上前,蘇仵作将這周圍的頭發撥開,那一個顏色與發色接近,極不顯眼的小東西就露了出來,赫然是一個長釘,被敲入陳大富腦門,敲的極深,只剩一個釘面和陳大富的頭皮幾乎貼在一起。若不是蘇仵作這回兒摸的仔細,怕是要被忽略過去。
小丙看的倒吸一口涼氣。
宋卻也一頓,雖然這些年來見多了,但是每次看到還是會感慨,人怎麽能對同類這麽殘忍呢?
宋卻讓季筇拿來紙筆,自己揮手數筆,便将記憶裏陳大富腦袋上發髻的樣子畫了下來,讓季筇收好。
陳差役好奇道:“大人,可是這發髻處有何玄妙?”
宋卻看向季筇,顯然是要考教他的意思。季筇思考片刻,猶豫道:“這長釘是埋在發髻正下面的,也就是說這發髻是在長釘埋入之後才綁起的。不排除兇手埋入長釘後,其他人為陳大富束起發髻的可能,但這種可能性很低。也就是說,綁發髻的人,極有可能就是真兇。”
宋卻滿意地摸了摸季筇的腦袋,季筇松了一口氣,一下高興起來。宋卻補充道:“就像每個人綁衣帶習慣打結的順序和結的長度不一樣,這個發髻雖然不特殊,但每個人的小習慣都不一樣,可能沒用,也可能會有用,畫下來有備無患。”
小丙在一旁聽的連連點頭。
陳大富最可能的死因已經十分明顯了,宋卻還是沒有草草結束流程,示意蘇仵作等人洗敷屍體,堂子裏一股醋與酒糟的味道,屍體若還有傷痕,洗敷後要等上一個時辰才能顯出來。
宋卻便又開始給季筇講學。
小丙在一旁有些不自在,拉了拉陳差役的衣裳,小聲問道:“我們也可以聽嗎?”
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在學堂外面偷聽,被先生趕走的樣子,對這類事情有些惶恐。
陳差役正聽的認真,宋卻講學深入淺出,他雖不如季筇才思敏捷,難以跟上兩人思路,但多少也學會了點東西。被小丙這麽一打斷,他也沒生氣,道:“宋大人說過了,孔子都提倡有教無類,他更不會在意這個,雖然沒法特地給大家開課,但他給季小哥講課的時候,大家想聽就聽,不必向他請示。”
宋卻這邊講着課,等待的時間一下就過去了,對屍體的洗罨方才結束。衆人重新檢查了一遍屍體,并未出現其他傷痕,頂心處的長釘被确認為致死兇器,死亡時間則在夜裏亥時到醜時之間。
作者有話要說: 九點到淩晨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