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深林之中, 松柏青青,正是草長莺飛的時節,而苻蘇氏的墳冢卻無一棵雜草,應是有人定期來清理掃墓。
觀望墓碑上所刻生平, 苻離母親染病去世時還不到三十歲,正是一個女子最青春力盛的年紀, 終究沒敵過‘紅顏薄命’的詛咒。
下山的路上, 氣氛略微沉靜。姜顏站在苻離身側,望了望他英氣完美的側顏, 忽然問道:“令堂一定很美罷?”
未料她開口就是這麽一句, 苻離似乎怔了一怔,而後才輕聲道:“确實很美。不過,我已記不太清她的容貌, 偶爾瞧見畫像才能憶起幾分。”
“人生苦短,生死有命, 你也不必傷懷。”姜顏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肩, 又問, “怎麽想起這個時候帶我來見你娘?你瞧, 匆匆忙忙的,害得我連見面禮都未曾準備。”
“等你過了門,便是給她最好的禮物。”苻離面色輕松了不少,不似先前隐忍着悲傷,緩緩道,“見了我娘, 就姑且算與我定親了,以後你若敢悔婚,當心我娘來找你。”
說這話時,他嘴角勾着笑。随着步履前進,交疊濃密的枝葉漸漸在兩人頭頂散開,陽光灑下,給他的面容鍍上一層暖意。
“少吓我。”姜顏負着手,乜眼看他道,“你娘那是脫離了**凡胎、羽化登仙去了,即便真來找我,也該是個仙子般的人物!”
苻離嗤笑了聲:“你倒是嘴甜。”
走出濃密的樹蔭,蜿蜒的小道上兩匹馬兒正在垂首吃草,野花幽芳,遠處應天府城池的輪廓在晴空下清晰可見。姜顏眼眸一轉,忽然湊過來在苻離耳邊道:“我嘴甜不甜,你不是早就嘗過了麽?”
清風徐來,這句話輕得像是一片羽毛劃過心間,趁着苻離怔愣的瞬間,始作俑者已經飛速離開,笑着跑遠了。
回應天府的食肆用過膳,正好碰着街上人流最多的時辰。城中非公差不能策馬,兩人只好牽着馬步行。
路過酒樓時,剛巧見四五個身穿武袍的男子從樓中出來,一個個喝得滿面通紅,醉醺醺的,正盤算着接下來去哪個溫柔鄉消遣。不知是提到了哪個青樓,他們一番哄笑,踉跄着上了街,誰知一擡頭便撞見了迎面走來的苻離和姜顏。
一見苻離,那幾人的酒立刻醒了,頓時大氣不敢出,東倒西歪地站好,齊刷刷抱拳道:“百戶大人!”
苻離本在和姜顏拌嘴,聞言立刻斂了笑,換上一張嚴肅的冰霜臉,下意識按着佩刀站直,‘嗯’了一聲問道:“在做什麽?”
“喝……不,屬下們正準備去校場操練!”方才還在嚷嚷着要‘醉卧溫柔鄉’的男子誠懇道。
“甚好。”苻離望着幾人醉醺醺的嘴臉,冷冷吩咐,“那便速回戶所操練,讓章游為你們監守計時,沒練滿兩個時辰,不許你們出戶所半步。”
“是!”衆人老老實實地應了,又立在道旁,躬身抱拳送苻離遠去。
空氣中漂浮着酥餅的香味,姜顏朝身後使了使眼色,問道:“哎,那是你的下屬?”
路上人多擁擠,姜顏牽着馬走得磕磕絆絆,苻離便順手接過她掌心的缰繩,一人牽着兩匹‘嗯’了聲。
“看不出來嘛,他們還挺怕你的。”說着,姜顏又自顧自笑了起來,“你知道麽苻離,方才你倏地拉下臉的嚴肅樣兒,與岑司業越發相像了。”
苻離臉上的寒冰笑容,目視前方來往的人群,放緩語氣道:“我尚且年輕,若無威信,他們便不服管教,辦起事來只會步履維艱。”
他說得風輕雲淡,可不知為何,姜顏卻品出了幾分飽經風霜的沉重。她不由放慢了腳步,撓着鬓角問道:“剛入錦衣衛時,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罷?”
她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擔憂,那般柔軟的愛意足以撫平一切傷痛。苻離看了她一眼,平靜道:“都過去了。”
姜顏便也笑了笑,自顧自颔首道:“嗯,都過去了。以後若同朝為官,在下還要多仰仗仰仗小苻大人!”
“那你可要小心了。”苻離道,“若是聽話,我便罩你;若是不聽話,我便将你抓進錦衣衛私刑拷問。”
聞言,姜顏哈哈大笑,一日無憂。
第二日清晨,苻離便啓程離開了應天府,前往滁州。
姜顏閑在應天府的小院中,只覺無聊至極。從前忙着科舉時,便是一個月不見苻離也不覺得多難受,如今閑下來後,反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再過幾日便放榜了,姜顏也不敢出遠門游玩,只好将自己悶在家中寫信。給父母寫完又給臨洮府的陸老寫,給陸老寫完又給邬眠雪寫,寫到最後無人可寫了,便一個人坐在秋千上喝酒作詩。
暮春芳菲将盡,上等的杏花酒封壇,姜顏執筆寫下一句“獨埋杏花酒,靜候一歸人”,而後将寫了詩的酒壇藏在床下,打算等到放榜那天再和苻離一起秉燭夜談,飲個痛快。
三月十三,姜顏去國子監領了進士巾袍,只待放榜那日傳胪宴時穿上,等待命運的裁決。
原以為苻離還能趕上傳胪放榜,誰知一直等到三月十五傳胪日入宮,長安街對面的大門也依舊緊閉,不見他歸來。
興許是有什麽事耽擱了。姜顏如此想着,于國子監同程溫、季懸等貢生集合完畢,在祭酒和司業的帶領下一同進宮面聖,等待傳聞中聲勢浩蕩、激動人心的傳胪放榜。
深藍的進士袍,配展翅烏紗帽,墨色腰帶将姜顏的腰身束得盈盈一握,混在一群老少不同的男子中,顯得嬌小而不起眼。
不多時,太監先行唱喏,命殿內外肅靜,繼而鞭炮禮樂齊鳴,皇帝和太子入奉天殿就座,禮部便着手開始傳胪。
百餘名貢生們分列殿外兩側,禮部阮尚書在殿門口站定,命執事官徐徐展開寫有進士名錄的黃榜。天高雲淡,風過無聲,一時間,姜顏能看到前邊那位仁兄脖子後緊張出來的熱汗,瞄到旁邊這位兄臺袖子中不住發抖的手掌……
姜顏反倒不那麽緊張了,經歷了漫長的孤軍奮戰和潮起潮落,記憶混着血汗在心中根植,結果無非‘成敗’二字,她擔當得起。如此一想,心中出奇的平靜。
殿中有人高唱:“跪——”
于是貢生皆撩袍跪拜,大殿內外肅然得可聞落針。
執事官展開黃榜,定了定神,用高昂清晰的語調徐徐道:“弘昌十七年春三月十五,奉天子令策試貢生畢,選賢舉能,澤被九州,獲一甲者賜進士及第,二甲者賜進士出身,三甲者賜同進士出身!”
遠處號角蒼茫雄渾,編鐘聲響,餘音久久萦繞上空,衆官及士子山呼萬歲。待樂停,執事官繼而用更大的嗓音一字一句宣讀道:“弘昌十七年,一甲進士三人,狀元乃應天府——”
狀元郎是應天府人?
霎時,所有應天府的貢生皆是捏出了一手心的汗,而外地貢生則是多有失望,悄然嘆息。
正寂靜着,萬衆矚目的執事官徐徐報出一個人名:“——國子監監生出身,程溫。”
“程溫?誰?”
“聽說是個寒門,鄉試十四、會試第三那個。”
“沒想到是他!當真是一匹黑馬啊……”
周遭切切雜音不斷,姜顏跪在殿外,心中說不出是輕松還是意料之中的失落。
殿試之上的時務策,她自認為并無纰漏,如今這般結果,如若不是程溫的文章更勝一籌,便只有可能是讀卷時出了意外。
不是狀元郎,便失了金牌令,看來她注定要走一條更為曲折坎坷的道路了。
藍天下,殿宇前,程溫出列,衆人随着百官跪拜。再起身時,姜顏不經意間看到程溫的背影,年輕,挺直,全然不似曾經在國子監時的瑟縮和內斂……
思緒複雜,執事官又念道:“一甲第二名,榜眼乃順天府監生,張之敬。”
榜眼雖氣度儒雅,卻已不複年輕,約莫四十歲上下,起身出列,于是衆人再拜。
執事官清了清嗓子,繼而道:“一甲第三名,探花乃應天府監生——”
嗯?又是國子監內學生?
姜顏心想:多半是季懸罷。
“——姜顏!”執事官高唱,聲音如破浪疾風撞擊着每個人的耳膜,一聲念完,塵埃落定!
陽光忽的有些刺眼,原本篤定自己落榜的姜顏腦中一片空白,怔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對方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幾乎是憑借本能做出反應,頂着衆人各異的目光出列。見身側之人齊齊跪下,跪拜如山倒,她一時心緒複雜,恍然如在夢間。
……探花郎?為何偏偏是這個位置?
探花探花,名稱雖然好聽,但無論才學還是仕途都比不上狀元和榜眼,能熬出頭的少之又少,即便領了官銜也是文書編修、史官一類,升不上,走不了,一生默默無聞修纂國史書錄……當真是應了年關阿爹那句‘刀筆吏’的預言。
二甲第一和三甲第一的傳胪是誰,姜顏已經無心在聽,四拜過後,禮樂齊鳴,執事官将黃榜張貼公布于宮門之外,一言未發的天子退場,貢生們出宮觀看榜單,而一甲三名便在禮部官員的寒暄陪同下出宮歸第。
各大朝官寒暄狀元榜眼探花郎,多半是有意挑選良婿結親,而榜眼已經娶妻,便不在行列;姜顏身份特殊,自然也無法結親,倒是年輕未婚的狀元郎程溫成了香饽饽,拜谒祝賀的朝官一波接着一波湧來。
姜顏無暇顧及程溫,提前出宮,回了自己的小院子。
門前冷落,除了國子監派來祝賀的同窗和阮尚書府上的賀禮,再無其他賓客。不過這樣也好,姜顏此刻最想見的人、最想要的祝賀,皆屬于苻離。
可抱着酒壇從日落等到天黑,苻離依舊不曾歸來。
月上中天,星子默然,空氣中已帶了潮濕的涼意,看來今夜苻離也不會回來了。
月光如輕紗籠罩,落在院中石桌上的一只杏花酒壇上,鍍亮了壇身上的一行小字:獨埋杏花酒,靜候一歸人。
歸人不複,唯有長夜漫漫,熨燙滿腔心事。
三更天,姜顏披着單薄的春衫,倚在月華如洗的窗邊梳頭,正望着西斜的明月出神,忽聞瓦楞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未辨別出那聲響從何發出,忽見一條黑影從檐上墜下,落在她的院中。
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那黑影顯然是受了傷,起身時一個踉跄,後腰撞在石桌上,杏花酒哐當一聲墜落,壇身四分五裂,酒水嘩啦啦濺了一地!
歹人?!
姜顏倏地起身,下意識去關窗戶,剛張嘴喊了句:“來人——”那黑影便已欺身上來,緊緊捂住了嘴。
鼻尖的血腥味更濃了,混合着酒香,構成一股子奇怪的味道。蒙面黑影的眸子寒冷如冰,喘息着啞聲道:“是我,別出聲!”
熟悉的眼睛,熟悉的嗓音,令人心驚的血腥味……姜顏瞳仁微縮,僵在窗邊,唯有心髒尖銳刺痛,砰砰撞擊着胸腔。
作者有話要說: 薛睿:就很慌!
(注:文章中傳胪部分的規矩流程部分是參照史料,部分是作者杜撰,莫要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