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公道’二字, 難于登天。我當初不過一介知府, 又遠在兖州, 便是有心徹查此事,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皇後娘娘和太子賢德,并不代表薛家光明磊落, 姜顏,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入京告禦狀的人死于途中麽?”
阮紹眼中蘊着淡淡的哀戚, 負手嘆道,“更遑論, 阮府中還有妻子老幼十數人。”不是沒想過讨回公道, 只是望着妻兒們擔憂害怕的眼睛,他便沒了面對明槍暗箭的勇氣。
姜顏垂下眼沒說話, 一襲青衣在蕭瑟的凜凜寒風中飄飖。
“我明白,這些話說多了也不過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可這終究是阮家的事,你又何必淌這趟渾水?”阮紹道, “你對玉兒的恩情, 阮家沒齒難忘。姜顏,聽伯父一句勸,萬事平安活着方為正道。”
“可是若我為求自保而不入世、不作為, 一輩子龜縮不前, 那我的人生與死水何異?記得《秦律》有言,‘歹人當街行兇,百步之內, 見死不救者,當同罪重罰’……千年前的秦朝尚且能重罰為非作歹和見死不救者,沒想到千年之後的大明,知府之女被人诓騙羞辱,墜樓重傷,大多知情人最先想到的卻是緘默自保、縱容真兇。”
姜顏氣定神閑地說完,眼神卻不似面色平靜,泛着些許濕涼,一字一句道:“若當今昏昏濁世暗無天日,我偏要看日月東升雄雞唱曉。伯父怕明槍暗箭,我不怕。”
說罷,她深深一揖,朝大門走去。
“姜顏,鹿鳴宴不過是陛下給你的一個警示!”阮紹匆匆向前兩步,喚道,“你知道那日是誰往返奔波、費盡口舌請得馮祭酒和苻首輔出面坐鎮,你才能如此平安地度過此劫麽?”
姜顏腳步一頓,猛然回身道:“您說什麽?”
“如果無人默默相助,你以為自己能走多遠?姜顏,伯父并非在危言聳聽,只是希望你多想想你的爹娘,也多想想為你奔波護航的苻家大公子。”說到此,阮紹長嘆一聲,沉重道,“對于他們而言,沒有什麽比你平安活着更重要……我也不想玉兒醒來後,會失去她最好的朋友。”
阮紹一番言辭懇切,無奈和愧疚溢于言表,姜顏知道他說這些,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平安又平庸地活下去……
她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覺今年的冬天十分寒冷,冷到淚水凍結在眼中,負重前行,步履維艱。
十二月初二,允王府大婚,迎娶的是襄城伯家的嬌嬌李沉露。
這李沉露是庶出,按禮是上不了皇家玉牒成不了王妃的,奈何她在國子監修學鍍金,身價上漲,又加之她巴結上了臭名昭著卻權勢根深的薛家,竟将允王這個不學無術的廢物郡王吃得死死的,娶入府中為妃便是順理成章之事。
允王府裏,新婚的紅綢帶和燈籠還未撤去,滿目亮堂的嫣紅與李沉露唇上的胭脂相互映襯,更顯得她膚白細膩、面色帶豔,乍看之下與國子監那個整日跟在薛晚晴身邊、不起眼的女學生判若兩人,仿佛含苞待放的白蓮徐徐綻放,露出了裏頭妖冶帶毒的內裏。
面前的一排侍婢捧着十二只首飾盒,每一盒都是珠光寶氣精巧無比的樣式。李沉露從水紅的大袖中伸出一只白若霜雪的手來,細細撫過每一只盒子,終是挑了一支顏色鮮麗的金鑲貓眼點翠簪,斜斜插在發髻上。
剛攏好鬓角,便見允王朱文煜端着寶貝蟋蟀盒子優哉游哉進門。他伸手趕走侍女,便沒骨頭似的俯身靠在李沉露肩上,一手捏住她的下颌命她轉過臉來,刻薄的嘴唇一勾,喚了聲“愛妃”,輕佻垂首去咬她的嘴唇。
朱文煜性子貪玩暴戾,做事也不分輕重,捏得李沉露下颌生疼,她卻還要裝出最柔媚的笑來,輕輕別過頭道:“王爺一大早抛下妾身,去了何處?”
沒親到芳澤,朱文煜略微不滿,但一回想李沉露嬌軟的滋味便消了怨氣,興致勃勃道:“薛世子給本王送了只大蛐蛐來,喚做‘将軍’。”說罷,他揭開蟋蟀盒子,寶貝似的遞到李沉露面前道,“你看!咬死了我豢養的好幾只蛐蛐兒呢,兇猛得很!”
李沉露依舊笑得嬌媚,佯做驚呼,順勢誇了幾句,直哄得朱文煜飄飄然似做神仙。
見朱文煜高興,李沉露溫順地将頭靠在他懷中,問道:“昨日聽王爺說,父皇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昨天入宮時遇見太醫院院使,他親口所說父皇身體已被丹藥掏空,骨髓裏都浸着朱砂毒,怕是不能長久啦。”朱文煜說這話時輕描淡寫,不見得絲毫悲傷,沒心沒肺的笑着,“父皇這般作踐自己,倒是便宜了朱文禮。我這個太子皇弟,端着一副假清高的模樣,指不定登基後如何打壓本王呢。”
李沉露心中飛速盤算,眼眸中閃過一絲暗色,拉住朱文煜的手試探道:“太子眼中一向容不得沙子,又與王爺不親近,将來若真是他上位,王爺怕真讨不到好處呢。何況,王爺才是父皇心中最疼愛的皇子,又年長于太子,要說立儲也該立王爺才對……”
朱文煜的母親是皇上最寵愛的貴妃,故而他原本是皇上立儲的第一人選,誰知貴妃前幾年香消玉殒,朝中一派‘立嫡不立長’的呼聲,朱文煜敗下陣來本就心生不滿,現在李沉露這麽一說,更是激起了他心裏的怨憤……
遂冷聲道:“若不是皇後是他的母親,算嫡出,太子之位早就是本王的囊中之物!”
見目的達到,李沉露紅唇一勾,游說道:“多少新君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除去對自己威脅最大的手足兄弟……王爺想要自保,便須得先發制人。”
“可老三已經是太子了,如何先發制人?”
“皇上病重,太子和皇後又忙着攬權專政,王爺何不趁此機會時常入宮侍奉湯藥,做一回孝子呢?”
見朱文煜一臉不解,李沉露又耐着性子解釋道:“遙想曹魏之時,一代枭雄曹孟德偏愛曹植,不喜曹丕,卻最終舍曹植而将王位傳給了曹丕……王爺可知為何?”
朱文煜擰眉想了想,很快沒了耐性,一揮衣袖道:“本王懶得想,愛妃直說便是!”
“有史曾言:曹孟德出兵,二子前來相送,其中曹植大展才華作詩一手,引得衆人拍手叫好,曹孟德卻不為所動;而曹丕呢,只是流着淚再三相送,令孟德感動不已,認為此子大有孝心,遂對他刮目相看。”
李沉露來回撫着朱文煜的胸膛,嬌滴滴道,“父皇多疑,與孟德無異。如今他孤身躺在病榻上,最需要的便是他人的關懷和陪伴,可皇後和太子忙于政務,根本無暇顧及他老人家,任何一個皇帝都無法容忍自己尚且在位,卻被自己的兒子和皇後架空皇權。父皇雖消極避世,嘴上不說,但心中未必沒有想法,若王爺趁此機會表一表孝心,父皇兩相比較,時局翻轉也未可知。”
聞言,朱文煜狐疑道:“愛妃此計,當真可行?本王看父皇倒是挺偏愛縱容老三的,上次咱們在父皇面前揭露皇後幹政、讓女學生參加科舉那事……鬧得轟轟烈烈的,不也不了了之了?皇後依舊是皇後,老三依舊是太子,女學生的案子都沒有扳倒老三,沒理由侍奉幾天湯藥就成功了啊!”
李沉露吊着眉梢道:“王爺以為,父皇放縱皇後是在寵愛她麽?不,是毀滅她。姜顏的敵人是薛家,她此番不顧一切參加科舉也是為了讓薛世子血債血償……”
聞此,朱文煜立即滿身殺氣道:“這個姜顏要害薛睿?不如本王派幾個高手去将她暗殺了,這樣薛家就欠本王一個恩情,将來定會站在本王這邊!”
“王爺莫急,姜顏現在可不能死。”
“為何?”
“等到姜顏科舉成功,在朝中激起腥風血雨,就是皇後太子深陷囹圄之時。畢竟姜顏可是由太子一手保薦的,她禍亂朝綱,太子也逃不了。”說到此,李沉露幽幽一笑,“姜顏若複仇成功,薛世子受難,王爺再趁此機會幫薛家一把,替平津侯保住香火,薛家定會對王爺感激涕零,從而言聽計從……這樣既将太子拉下馬又收攏了薛家,王爺也在父皇面前博取了好感,豈非一箭三雕?”
朱文煜恍然,連心愛的蟋蟀盒子都扔到了一邊,陰鸷笑道:“愛妃果然妙計!倒比本王府上養的那群廢物好上太多!”說罷,他俯首狠狠咬上李沉露殷紅似血的唇瓣,眸中滿是勢在必得的陰狠。
應天府上空雲墨低垂,蕭瑟冷寂,似是風雪又來。
十二月初十,苻離執意調了假期,親自護送姜顏回兖州。
一行人依舊走水路北上,年關時分,諸多漂流在外的游子歸鄉,客船中滿滿當當都是人,甚至船樓過道上都打了許多地鋪,連個落腳的都無。還好苻離提早做了準備,托人定好兩間船中的廂房。
原本是要訂三間的,姜顏、苻離和姜知縣派來接人的李管事各一間,但船樓只餘兩間空房,還是比平日多花了兩倍的價錢才勉強留出來的。實在沒法子,苻離只好送姜顏回二樓客房,對她道:“你單獨一間,我與李管事一間。”
姜顏看了看房中那張三尺來寬的小床,擔憂道:“床這麽窄,你們兩個大男人擠得下麽?”
苻離将姜顏的包裹行禮安置在客房角落,淡淡道:“我自有辦法。倒是你哈欠不斷,可是昨晚又挑燈夜讀了?”
“沒有,就是想着今天啓程回家了,興奮了些,故而不曾睡安穩。”
“你再休息會兒,一個時辰後我叫你起來用晚膳。”
姜顏的确累了,便脫了鞋子,合衣躺在廂房的小床上,側身望着床前垂下的紗簾,又隔着紗簾打探苻離筆直端坐的身軀,忍不住問道:“苻離,鹿鳴宴之前,你是否去找馮祭酒和你爹了?”
紗簾外,苻離的身體僵了僵,不自然道:“我找他們作甚。”
姜顏猜到內情,垂下眼笑笑道:“沒什麽,我随口一問。”
過了一會兒,苻離道:“苻家本就欠姜家一個恩情,婚約雖沒了,但恩情還在,我爹幫你是情理之中。”聽起來像是在安慰她。
姜顏沒有拆穿他,長長‘唔’了一聲,聲音帶着些許困倦的沙啞,問:“苻離,我執意參加科考是否會讓你覺得兩難?”
簾外之人幾乎立刻反駁:“為何這麽想?”
過了許久,姜顏疲倦的嗓音才有一搭沒一搭傳來,“我就是覺得,自己好像從未顧及過你和阿爹阿娘的看法,總是在一意孤行。”
“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盡胡思亂想。”
“……”
又過了許久,姜顏模模糊糊地說:“我不想連累你……要不,在我成功之前,你我暫時分開,疏遠些罷。”
“姜顏!”一提到要分開,苻離隐隐有了怒意,倏地起身撩開紗簾道,“你再……”
繼而一怔,姜顏竟是歪在小床上睡着了,眼底一圈淡淡的疲色,也不知剛才那番話是真心還是呓語。
苻離憋着一股火發不出,想要搖醒姜顏問一問她方才那話是何意,然而手落在她肩上,頓了頓,終是不忍,改為輕手輕腳地給她蓋好被褥。
半個時辰後,睡醒的姜顏在被窩中抻了個懶腰,剛睜開眼,就見一臉寒意的苻離俯身親下來,在她唇上不輕不重地一咬,末了還要擡起手指一抹唇上的水漬,冷冷道:“什麽疏遠分開,想都別想?”
姜顏顯然已經忘了自己半睡半醒間說了什麽了,猝不及防被他一咬,登時一臉茫然。反應過來後,她頂着松散淩亂的發髻起身,将被褥一股腦蓋在苻離頭上,怒道:“好好的你咬我作甚!”
被褥中,苻離的身體隆起一團,只是陰恻恻的嗤笑。
約莫是下午小睡了片刻,到了夜裏姜顏反倒越發精神,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也未曾睡着。加之客船微晃,搖得人頭暈,她索性借着油燈的微光披衣下床,打開窗戶看看江上夜景。
客房的窗子正對着回廊外的雕欄,船上燈籠微黃,光芒如金粉般灑落,照亮了抱着佩刀倚坐在雕欄上的武袍少年,如一道突兀的剪影。
姜顏定睛一看,才發覺那是苻離。
這麽晚了,江風又十分凄寒,他不回房睡覺,坐在回廊欄杆上作甚?
苻離似是靠着紅漆柱子睡着了,聽到開窗的動靜,他才警覺睜眼,銳利如刀的目光在見到姜顏面容的瞬間柔和下來。此時,微黃的火光和寒江月影将他輪廓日益分明的臉頰映成一明一暗的兩邊,既柔和又清冷,說不出的動人。
他将長腿從雕欄上放下,拿着佩刀站直身子,問道:“暈船了?包裹裏有藥丸,難受便含上兩顆。”
他竟是還記得自己暈船的毛病……
心裏一暖,姜顏搖了搖頭,問:“你不習慣和別人同睡麽?”
想來也是,苻離這樣出身的人,高傲貴氣都是刻在骨子裏的,又怎會和另一個男子擠在三尺寬的小床上睡覺?
想到此,姜顏覺得倒是自己思慮不周了,下意識脫口而出道:“睡外面會風寒,要不……你進來這房間睡罷?”
苻離直直地望向她。
姜顏幹咳一聲,想了想道:“反正也找不到其他的客房了,只是同樣要和我擠一屋,不知小苻大人是否願意?”
“也好。”苻離不假思索,單手撐着窗沿一躍,輕輕松松地從回廊翻入姜顏的房中。
姜顏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笑着打趣道:“君子不做逾牆之事。”
苻離裝作沒聽見,迅速将手中的佩刀放置在案幾上,随即解下披風、脫下外袍擱在一旁,旋身往床榻走去。
姜顏僅存的一點睡意都被笑飛了,她向前拉住苻離的手腕,故意逗他道:“你睡椅子,我睡床!”
苻離輕松回攥住姜顏的手掌,坐在床榻上用力一拉,将她整個人拉在自己懷中禁锢住,低聲道:“你睡床,我睡……”
一個“你”字還未說出口,就見姜顏緩緩地眯起了眼睛,苻離很識時務地止住了話題,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道:“上來。”
姜顏沒動,只抱臂冷笑道:“小苻大人入錦衣衛一年有餘,長本事啦!跟那群糙漢混了這麽久,竟也學了一身痞氣。”
“我并未說什麽不雅之詞。”苻離抵死不承認,深邃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姜顏,低沉的嗓音帶着些許愉悅,“還是,你希望我說什麽?”
姜顏乜了他一眼,沒有接話茬,自顧自越過他在床榻裏側躺下,蓋住被褥,留了一半給苻離,低聲道:“我可是良家女,你莫要亂來。”
床榻太小,姜顏努力側着身子,想留出些許位置給苻離,可擠出來的位置依舊不夠苻離躺下,只好作罷。苻離靜靜地看着她折騰,看夠了才制止道:“我坐在榻邊陪你,不上來,你睡便是。”
這人原是在逗自己呢?
聽他這麽說,姜顏便也不客氣了,大大方方占據了整張床,舒服地喟嘆一聲,閉上眼片刻,複又睜開,正對上苻離深沉的視線。
心神一動。
想了想,姜顏又爬起來在床尾處尋了一張毛毯,丢給苻離道:“蓋着,別凍着了。”說完,複又躺下,安安心心地閉上了眼。
興許是有苻離在旁邊,船只的搖晃也不那麽令人厭煩了,不稍片刻就有了困意。
正迷迷糊糊,忽聽見苻離低聲道:“無論發生什麽,你都不能與我分開,知道麽?”
姜顏正游走于夢境間,下意識睜眼道:“……什麽分開?”
“沒什麽。”床邊人的語氣柔緩了些,低沉道,“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