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今年應天府似乎格外冷, 短短一月之內,已是下了三場大雪。
酉時剛到, 天色漸漸晦暗, 燈火初明, 空中不時飄下兩片柔軟的碎白,是冬雪的餘韻。道旁的燈一盞接着一盞挂起, 鍍亮腳下的方寸之地,國子監的學生大多歸家團圓了, 四周空寂,不一會兒便看見姜顏抱着一件玄黑的披風緩步走來。
苻離穿着一身墨色的束袖武袍, 正按刀倚在拐角的牆上。他身姿修長,逆着光像是一道暗色的水墨剪影, 沉穩英氣。最後一段距離, 姜顏略微加快步伐, 氣息不穩地走到苻離面前站定。
走近了才發現他肩上落着一層碎雪, 顯然是已等候多時。姜顏将手中的披風抖開,踮起腳尖将其往苻離肩上随意一挂, 拍拍他的肩道:“祭天那日你給我的披風,我已漿洗幹淨, 還給你。”
下一刻, 苻離将剛披上的披風解下,順手裹在了姜顏身上。
“哎呀,我不冷。”怎麽看都是苻離穿得比較單薄,姜顏扭身想要将披風掙脫, 苻離卻是不依,替她歪歪扭扭地系了個結。姜顏無奈,只好裹着這件快要曳地的長披風,問道,“你的傷可好了?”
苻離‘嗯’了一聲,說:“好了。”
“聽聞你護駕有功升了百戶,賜了繡春刀?你才入錦衣衛半年,便連升兩次,可見前途無量。”說着,姜顏眨了眨眼好奇道,“繡春刀是何樣?”
苻離将腰間的佩刀解下,遞給姜顏。
面前的這把刀刀鞘暗紅,包裹着镂空花紋的銀邊,刀身呈略微的弧度,刀柄刻着古樸的獸紋,看上去有着淩厲且厚重的質感。姜顏下意識接過,卻一個不穩險些墜落在地,咋舌道:“好沉!”
她把玩了一番,看夠了,便将佩刀還給苻離。
不經意間垂首,姜顏看到牆根擺着一排形态各異的雪球,不由彎腰打量道:“這是什麽?”
方才光線昏暗沒注意,現在仔細瞧了才發現那是用利器雕出來的雪人,每個巴掌大小,一共雕了十二個。
見姜顏看得入神,苻離擡起手背抵着鼻尖,清了清嗓子,頓了一會兒才說:“方才閑着無事,給你堆了幾個雪人。”
姜顏一怔,回憶的大門悄然開啓。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苻離暗吃飛醋,也是在學館的門口給她堆了一個又奢華又滑稽的雪人的,後來還沒等到雪化她便回兖州了,也不知那些珍貴的寶珠去了何處。
“你還記着堆雪人的事呢?”姜顏端詳了一陣牆根的雪人,發現這些雪人雖做工粗糙、只有人形輪廓,但姿态卻是活靈活現的,或伸手或踢腿,沒有一個重樣,也是極其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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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顏有些感動,伸手戳了戳其中一個雪人,問道:“為何要堆十二個雪人?”這麽冷的天,手該多冷啊!
“這是一套刀法。”
“?”姜顏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茫然道,“哈?什麽?”
“這些雪人的姿勢,是我最近在練的一套刀法。”苻離微微擡着下巴,又很認真地解釋一遍。
“……”
有誰送心上人禮物是送一套刀法的?
去年有錢時就以黑珍珠為目、紅玉珠子為嘴做了個又華麗又滑稽的雪人,今年成錦衣衛了就直接堆了一套刀法?
見姜顏一臉古怪,苻離終于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問道:“你,不喜歡嗎?”
“喜、喜歡呀。”姜顏拍拍手起身,眼睛裏倒映着碎雪夜空,又無奈又好笑道,“小苻大人辛苦了。”
苻離松了一口氣,淡淡颔首道:“不早了,帶你去用膳。”
“那,你的‘刀法’怎麽辦?”
“……下次落雪再給你堆。”
姜顏‘哎’了一聲,跟上苻離的腳步,墨黑的披風垂至腳跟,将她裹得嚴嚴實實的,連手心都在發燙。
清冷的月光下,兩人背映着國子監的燈火并肩而行,不多時,苻離問道:“何時歸家?”
姜顏想了想道:“大約明日罷,要等阿玉家的嬷嬷來接,我順道和她一起回去。”
苻離應了聲‘好’,遂不再言語。
這次兩人用膳的地方,仍舊是上一次來的食肆。姜顏看着滿桌子的菜肴,不由扶額:“真不用點這麽多菜的。”
苻離将拭淨的碗筷遞給她,冷冷道:“無礙,這頓算魏驚鴻的。”
“魏驚鴻?”
“上次你為我準備的升官宴被他吃了,他心中有愧,自願還我一頓。”
聞言,姜顏狐疑地看着他,問道:“你該不會,是找他算賬了罷?”
苻離夾菜的手一頓,而後才垂下眼說:“沒有。”
“好罷,我知道這兩個字該反過來理解。”姜顏咬着筷子看他,忽然有些可憐起魏驚鴻來。
一頓飯吃得安靜且溫馨,磨磨蹭蹭地消食完,苻離執意送她回去。
國子監前,姜顏總覺得苻離有什麽話要說,然而直到分別,也等只等到了苻離的一句:“路上小心。”
第二日午後,阮家的車夫和嬷嬷趕來了國子監,姜顏便收拾了衣物,跟着一同回鄉。
馬車轱辘搖晃,姜顏掀開車簾朝後望去,只見繁華的應天府城郭漸漸遠去,遠去,最終成了官道上一個不起眼的黑點。她這才放下車簾,倚在車壁上嘆了一口氣。
相比去年回鄉時的興奮,今年似乎添了幾分不舍和悵然。
“看樣子,你和苻大公子進展得很順利?”一旁,阮玉抿唇笑着說道。
“還行。”姜顏笑了聲,托着下巴問,“阿玉呢?”
阮玉一愣,視線有些飄忽,細聲道:“……我?”
那一瞬的遲疑,姜顏便已察覺到了端倪,伸手将阮玉圈在馬車角落裏,湊近道:“有情況?說,被哪家公子看上了?”
阮玉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歪在一旁打盹的嬷嬷,壓低聲音道:“沒有的事,還沒定下呢!”
姜顏眯着眼:“是‘沒有’,還是‘沒定’?”
阮玉有些支吾,臉臊得能煎熟雞蛋。姜顏揉了揉她的鵝蛋臉,也挺為她開心的,問道:“能不能告訴我,是誰家公子啊?”
阮玉躲閃了許久,最後在姜顏的審問般的視線中敗下陣來,很小聲很小聲地說:“禮部侍郎之子,謝進謝公子。”說完,她怪不好意思的,‘哎呀’一聲轉過身去,用手捂住了燥熱的臉頰。
“謝進?”姜顏摸着下巴想了會兒,“這名字耳熟,但想不起來是誰了。”
阮玉甕聲道:“就是祝神之樂時,負責敲編鐘的那個……”
她這麽一提醒,姜顏恍然:“就是那個斯文白淨,嘴唇上有一顆小痣的太學生?”
阮玉捂着臉點頭。
“挺好的呀。”姜顏欣喜道,“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不知道。謝公子說他年底會回去請求他父親準備提親,若是他家長輩同意,興許明年八月鄉試之前,我就會回兖州待嫁了。”阮玉嘴角泛起一個羞澀的弧度,又細聲問道,“阿顏,你呢?若你與苻公子成親便無法參與科考,八月鄉試之時就該離開國子監了罷。”
這倒把姜顏問住了。
明年八月之後該何去何從,這是她從未細想過的問題。如果苻離和科考之間只能選擇一樣,她又該如何平衡呢?
這個問題一直伴随着姜顏回到寧陽縣,依舊未有一個完善的結果,偏偏姜知縣還在飯桌上提及。
“苻離成了錦衣衛?”聽了姜顏的話,姜知縣手法娴熟地給夫人盛了雞湯,面容看不出喜怒,“這小子倒是有幾分膽量,竟願舍棄苻家大公子的榮耀與財力,自己打拼官運。”
姜顏‘唔’了聲。
姜知縣瞄了女兒一眼,忍着笑意試探道:“他既已不再是苻家大公子,那兩家的婚約……”
“阿爹,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就別拿這事來打趣我了。”姜顏絲毫不受威脅,自顧自扒了一口飯,含糊道,“婚約是你們長輩定下的,你們若想收回便收回,我想要的自個兒會去争取。我和他之間的事,憑什麽要被你們左右來左右去?”
聞言,姜知縣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放下筷子對一旁的姜夫人道:“娘子你聽聽,聽聽,我兒說話多有氣勢。”
姜夫人掩唇低笑一聲,揉着女兒的發頂道:“阿娘支持你。只是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見那苻大公子,不知是怎樣的神仙人物,竟讓咱們的阿顏動了凡心。”
“長得比爹好,身手比爹好,脾氣沒爹好。”姜顏言簡意赅,嘆道,“湊合罷。”
夫妻兩于是笑成一團。片刻,姜知縣斂了笑意,詢問道:“既是心意相通,那接下來的路阿顏要好好考慮清楚。再過兩日你便十七歲了,這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若嫁為人-妻,總是要有所取舍的。”
“我知道。”姜顏扒飯的速度滿了些許,想了想才輕聲道,“明年我再和他好好談談。不過您二老放心,不管嫁不嫁給他,我都不會放棄自我。”
一夜燈火通明。
沒過幾日是除夕,照例是姜顏的生辰。院內已經貼了新的春聯,依舊是姜知縣考上聯,姜顏對下聯,父女倆對這種文字游戲倒是樂此不疲。
中午吃過一頓豐盛的生日宴,姜顏正懶洋洋地倚在榻上翻看父親送的幾本書,沒多久便聽見曹嬸那個大嗓門在門口喚道:“姑娘,外頭有人找你!”
“來了來了!”姜顏将書随意擱在榻邊,匆忙穿好鞋子下榻,開門問道,“曹嬸,是誰呀?”
曹嬸手裏端着一盆漿洗過的衣物路過,回道:“他說是福臨客棧的夥計,來替人送信的。”
福臨客棧的人?
姜顏滿心疑惑,走到前門外一瞧,果然有個身穿短打、包着頭巾的年輕夥計站在階前,見她出來,忙彎腰笑道:“姜小娘子,有位公子讓我将這封信交給您。”
說罷,他雙手恭敬地奉上信箋。
公子?
姜顏并不認得什麽福臨客棧的公子,心想莫不是有詐罷?滿腹狐疑地接過信箋拆開,展開宣紙,只見筆鋒遒勁的兩行小字映入眼簾,上書:
【今日巳時已至寧陽縣,暫居福臨客棧。冒昧前來,未敢登門叨擾,盼求一見。】
落款兩個字:苻離。
姜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宣紙合攏,問那夥計道:“給你信箋的這位公子,容貌如何?”
“呃……很高,器宇軒昂,穿件暗色的武袍,手裏拿着細刀,看起來像是個少年俠客。”那夥計文化水平不高,絞盡腦汁道,“對了,生得極為英俊!就是不見笑容,有點冷冰冰的。”
真是苻離?!
這家夥是瘋了嗎,大過年的竟然跑兖州來了!
“帶我去見他!”姜顏胡亂将信塞回袖中,提着裙擺跑下石階,走了兩步,又折回去朝屋裏喊道,“曹嬸,待會兒爹娘回來,辛苦您告訴他們我今晚有約,不回來吃飯啦,不必等我!”
“啊……啊?”
曹嬸一邊用青布圍裙擦手,一邊抖着滿身富态的肉跑出來,高喊道,“姑娘,今兒除夕夜呢你這是去哪兒啊!”
“去見個朋友!”說完,姜顏已跑得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