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二日, 姜顏換了少年的裝扮,去了一趟北鎮撫司駐紮在京師的衛所。
積雪斑駁, 到了正陽門便屬皇宮範疇, 前方不能再通行。姜顏手裏拿了一串嫣紅的糖葫蘆, 朝守門的兩名校尉拱手笑道:“在下國子學學生姜顏,請求面見錦衣衛苻離苻小旗, 可否勞煩二位官爺通傳一聲?”
那兩名年輕的錦衣衛看也不看,揮手驅趕道:“錦衣衛衛所豈是你們想來就來, 想見就見的地方?快走快走!若是妨礙裏頭大人辦案,小心折了你的細胳膊細腿!”
被擺了臉色, 姜顏也不惱,只笑吟吟地掏出幾錢碎銀塞入他們手中, 誠懇道:“在下真是苻小旗的朋友, 聽聞他此次傷重, 特來探望, 辛苦二位官爺通融通融。”
見姜顏通情達理,又得了好處, 那兩名校尉的臉色好看了些,放緩語氣道:“你等着。”便轉身進了衛所。
不稍片刻, 那拿了碎銀前去通傳的校尉回來了, 神情已和剛才大不相同,甚至是換上了幾分笑顏,做了個‘請’的手勢:“衛所有規矩,還請閣下進門後莫要亂問亂看。”
“好。”姜顏點頭應允, 跟着那校尉一同進了衛所大門。
她手拿着糖葫蘆,鼻尖能嗅到醉人的酸甜香味,心情卻不似腳步那麽輕松。昨天魏驚鴻去打聽了,受傷的人中的确有苻離,至于傷到了何處卻是一概不知,姜顏想起那句‘似乎傷勢頗重’,心中有些忐忑難安。
轉過練兵的校場,圍牆後是一排房舍,雖然古樸,但收拾得很是幹淨整潔,連一根雜草也未曾見到。校尉在最北向陽的一間屋前站定,示意姜顏道:“小苻大人正在裏頭養傷,你們先聊。半個時辰後換班,您記得在那之前出來。”
姜顏點頭。待校尉離去,姜顏這才深吸一口氣,将手中的糖葫蘆藏在身後,伸手叩了叩門。
清冷的嗓音立刻傳來:“進來。”
姜顏推門進去,入目先是一間不大的廳房,一桌兩椅,書架上擺着些許書籍,牆邊放着刀劍和弓矢。廳堂垂着簾子,掀開繼續朝裏走去,便是向陽的一間寝房。
剛下過雪,即便窗戶向陽也感受不到多少暖意。苻離已穿戴齊整,規規矩矩地坐在窗邊書桌旁等她。
見姜顏進來,他神情一暖,下意識起身,卻因牽連到傷口而微微皺眉。
“哎,你別動。”姜顏忙快步走過去,伸出空着的手将苻離按回椅子上坐好,蹙起眉頭道,“受了傷,怎麽不去床上躺着?”
“沒到那地步。”苻離又不管不顧地起身,“想喝什麽茶?我這裏只有龍井,還是陳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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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喝,你坐下!”雖說苻離的狀态比想象中要好許多,但一聞到他身上濃重的藥味和淡淡的血腥味,姜顏仍是覺得心驚,去年朔州那場戰亂仿佛歷歷在目。
“怎麽就弄成這樣了啊……”姜顏自顧自坐在苻離身側,将藏在身後的糖葫蘆晃出來,遞給他道,“喏,這個給你。”
紅豔豔的一串山楂,挂着晶瑩剔透的糖衣,是這間陋室裏唯一的一抹亮色。糖葫蘆後藏着姜顏靈動的笑顏,一時間太過耀眼,苻離怔愣了片刻,才緩緩伸手接過那串糖葫蘆。
兩人的手指短暫地觸碰在一起,又飛快地松離。
姜顏伸手撓了撓鬓角,清了清嗓子問:“你傷哪兒了?聽說你為太子擋了一箭,可是真的?”
苻離垂首望着手中的糖葫蘆,轉了轉竹簽,點點頭道:“不礙事。”
見到她,便不那麽疼了。
“你到底傷哪兒了?”見苻離裹得嚴實,渾身上下不見傷口,可唇色卻微微發白,姜顏實在放心不下。
“已經沒事了。”苻離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捂着不肯說。
他避而不談,姜顏有些生氣,沉下臉道:“我是來探傷的。你若不說,我便走了。”說罷,她作勢起身。
苻離顧不得賞玩糖葫蘆,忙伸手拉住姜顏的手腕,仰首望着她道:“在左腹。”
聞言,姜顏訝然道:“你傷着肚子了?肚子受傷了你還坐着同我閑聊?不會更痛嗎?”
苻離道:“并未傷及髒腑,皮肉傷,三兩日便好了。”
姜顏深吸一口氣:“你給我回床上躺着!”
苻離一臉固執:“不用。”
姜顏漠然道:“那我走了。”
于是苻離騰地一聲站起,大步走到床沿邊坐下。他握着糖葫蘆,沉默半晌才皺眉道:“你越發恃寵而驕。”
姜顏被他氣笑了,反問道:“誰寵我?誰??”
苻離輕輕別過頭,冷峻的側顏精致完美,仿佛又回到了國子監為同窗時的清高倨傲。姜顏走過去,伸手将繡枕墊在他腰後,繼而坐在床沿望着他道:“哎苻離,你是不是覺得在我面前展露傷口,是件特別丢臉的事兒?”
從在朔州時,他硬着頭皮拔箭,血濺三尺時,姜顏便隐約察覺到了。
苻離沒說話。
姜顏便當他默認了,嘆道:“雖然我并不覺得,你受傷是件無能或是丢臉的事兒,然如若可能,我還是希望你別受傷。”
聞言,苻離神色稍動,擡眼看她,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想見你擔心。”
他這別扭的性子,難得說一句真話。不知為何,姜顏的心柔軟起來,笑道:“既然怕別人擔心,為何又總是沖鋒在前?”
苻離轉動糖葫蘆的竹簽,看着糖漿在光線下變幻剔透的光澤,語氣淡然道:“一是責任使然,二是因為我許諾過你。”
姜顏一時沒反應過來,問:“什麽?”
“在你離開國子監之前,我會賺夠聘禮。”苻離神情認真,眸中滿是勢在必得的堅定。
那一瞬,姜顏仿佛感覺自己的心髒被揪了一下,有些疼,有些麻,然後血液回流,是微微的暖。
“你總是這般自以為是,我何曾應承過你的聘禮?”
“不要聘禮?可你明明說婚約還算數的。”
“自是算數。”頓了頓,姜顏輕輕擡首,望着苻離笑道,“如果說,即使你現在一窮二白,我也願同你在一起。你能不能……少受點傷?”
苻離微微瞪大眼,不可置信般道:“你方才,說什麽?”
“你能不能少受點傷?”
“不對,上一句。”
姜顏抿唇一笑,輕而無比清晰地重複道:“即使你現在一窮二白,我也願同你在一起。所以,你要顧及自己的身體,莫要……”
一句話還未說完,她已被摟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苻離抱得很緊,兩人肩碰着肩,胸脯貼着胸脯,兩顆年輕有力的心髒彼此撞擊着,一陣莫名的悸動。
姜顏微微仰着頭,下巴擱在苻離的肩上,只覺得鼻端的藥味更濃了些,苦澀中夾雜着些許甜蜜。她擱在身側的雙手向上擡了擡,指尖觸碰到苻離的肩,微微一頓,終是改為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拖長音調笑道:“幹什麽呢?當心你的傷。”
“沒事。”不知過了多久,苻離才深吸一口氣松開手,幽深的眼睛望着姜顏道,“姜顏,你方才說的我都聽見了,不許再反悔。你既已表白,此生便只能嫁與我一人。”
他眼睛深邃得像是能将人的靈魂整個兒吞進去似的。姜顏彎着眼,抱臂道:“什麽叫做‘你既已表白’?說得好像我先動情,非你不可似的。”
苻離一副‘本就如此’的神情。戳破了最後一層窗戶紙,兩人的相處反而略微不自在起來,可這種不自在并非尴尬難堪,而是欲言又止的懵懂和悸動。過了一會兒,苻離找了個話題:“國子監何時休學?”
“臘月十七。”
“好。臘月十七酉時,我在國子監前路口等你。”
姜顏揚了揚眉,問道:“作甚?”
苻離回答:“上次你準備了酒菜,我卻因公差未能赴約,說好要向你賠罪的。”
姜顏‘噢’了一聲,擡頭望了眼外頭的天色,踟蹰了一會兒,道:“下午還要看書,我先走啦。”
“我送你。”
“不用!你躺着養傷,記得吃糖葫蘆。”
苻離直起身提醒道:“臘月十七酉時……”
“知道了知道了!”姜顏揮揮手示意他安心,這才掀開簾子出門去,輕輕掩上門。
出門冷風迎面吹來,她深吸一口氣,燥熱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剛擡腿欲走,便聽到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她回首,見到苻離唇色略微發白,正維持着開門的姿勢看她。
“你怎麽出來了?”姜顏問。
“怕你不認得路。”苻離抿緊唇線,繼而輕聲道,“我送……”
“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你第一天認得我嗎?回去罷。”說完,姜顏輕巧轉身,腦後的束帶劃過一段飄逸的弧度,踏着斑駁的碎雪小跑着出門去了。
苻離站在廊下,望着姜顏生動的背影蹦跶着遠去,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
姜顏出了衛所的門,朝守門的錦衣衛躬身道謝,再擡身時便撞見內侍護送着一輛金辂車緩緩駛來。有宦官拉長聲調道:“太子殿下駕到——”
周圍的錦衣衛俱是出門列隊跪拜,躬身迎駕。姜顏立侍道旁,無處回避,便也只好跟着跪拜。
車停,裹着一身玄黑狐裘的朱文禮撩開薄紗下車,道了聲:“平身。”
路過姜顏身邊時,他腳步一頓,目光在她身上有了短暫的停留,卻并未與她相認,只微微一頓首,錯身進了門去。
太子此番前來,應是探望受傷的苻離罷?畢竟,苻離可是替他擋了一箭呢。
如此想着,姜顏拍了拍衣裳上跪拜時沾染的泥水,轉身朝國子監方向走去。
而此時,衛所待客的大廳內,朱文禮一身赤色圓領的常服,伸手虛扶起抱拳跪拜的苻離,溫聲道:“你身上有傷,我們之間便不要行這些繁文缛節了。”
苻離這才道謝起身。
朱文禮揮手屏退左右,待四周無人,他才放下一國儲君的架子,如至親友人般伸手錘了錘苻離的肩,責怪道:“你何時入了錦衣衛,怎的不也報備我一聲!若不是那日你挺身而出護住我,我還不知要被瞞到何時。”
苻離皺着眉忍過腰腹間的疼痛,順手給朱文禮倒了杯熱茶,道:“當初離開國子監時應允過父親,不再借助苻家過去的任何人脈和物資,故而不曾告訴殿下。”
“你是怕我徇私?”朱文禮擰眉。
苻離沒有回答,只問道:“皇後娘娘如何?”
“受了驚,這幾日卧榻休養中。倒是父親知道了那刺客是為母後而來,頗為不悅,似乎對母後近年來的行為略有責備。”
“可查出幕後指使了?”
“刺客都死了。好不容易有個活口,昨夜也死在了诏獄中,線索全斷。我有預感,這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朝堂之上看似安逸,實則貌合神離各懷鬼胎,所以,我需要能助我激濁揚清的幫手。”
說到此,朱文禮啜了口熱茶,看着苻離鄭重道,“你此番救駕有功,我已奏請父皇,提拔你為錦衣衛北鎮撫司正六品百戶,賜繡春刀。”
作者有話要說: 苻離(開心):今天阿顏對我表白了,看在她這麽喜歡我的份上,我也會加倍的喜歡她的。(悄悄準備禮物中)
姜顏(納悶):不是苻離先說喜歡我的麽?魏驚鴻說苻離的話時常要反過來理解,他以前說了那麽多遍不喜歡我,難道不就是喜歡?
衆人(嗑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