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紅粉緊簇, 綠意新萌, 滿城皆是二月初的美麗, 陽光輕柔地落在牆頭橫斜的桃花上,點亮了那一抹獨屬于初春的嬌豔。
又是一年入學禮,國子監門前人群熙攘, 身着儒服的監生們相互拱手問好,三三兩兩地結伴談些趣事, 熱鬧不減當年。姜顏同阮玉下了馬車, 将沉甸甸的書袋和包袱背在肩上, 扭了扭睡得酸痛的脖子道:“路上連日大雨,險些耽擱。好在趕上了入學禮, 否則非得因逾期未至, 而被岑司業趕出國子監不可!”
“阿顏, 你的束脩禮帶了麽?”阮玉知道姜家清廉并不富庶, 便軟聲道,“我剛巧多帶了些, 你若需要便挑幾樣。”
“不用, 我帶啦!”姜顏拍了拍肩上的包袱,“絹帛四匹, 早備好了。”
二人穿過來往的儒生,上了門前石階,忽然聽聞一個戲谑的聲音穿過人群傳來,喚道:“玉葫蘆!”
阮玉嘴角的笑容淡去,僵在原地, 顯出幾分緊張和不自在。
姜顏嘴角的笑意涼了些許,回身一看,只見平津侯之子薛睿吊兒郎當地站着,身邊還放了幾箱子的文房四寶和珍寶服飾,有幾個小厮模樣的人在馬車上卸貨,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來國子監享福來了,排場大得很。
見阮玉沒有理他,薛睿仰着頭走來,讓一名嬌豔的侍婢給他整理衣襟,虛着眼道:“數月未見,玉葫蘆又妙曼了許多,用先賢的話怎麽說來着?噢,對了!叫做‘态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身旁一名儒生見了,忍不住抱不平道:“世子,這裏是大明最高學府國子監的門前,你還是注意些,莫用淫詞豔曲貶低他人。”
薛睿聽而不聞,只油嘴滑舌道:“這可是詩聖杜子美的詩作,怎可說是淫詞豔曲?”他嗓門大,一時間衆人的目光紛紛看來,在阮玉和薛睿身上來回打探。
那儒生被堵了個啞口無言,愛莫能助地嘆了聲。
阮玉是個溫柔膽小的姑娘,此時在衆目睽睽之下被登徒子戲弄,登時漲紅了臉,哀求般道:“阿顏,我們走罷,我不想見到他。”
“這種人你越是害怕他,他便欺負得越起勁!”姜顏眼眸一轉,存心要給這纨绔一點顏色看,便低聲對阮玉道,“阿玉,你速去請岑司業過來。”
“阿顏……”
“我自有分寸,快去!”
說罷,姜顏整理神色,氣定神閑地朝薛睿一拱手。
Advertisement
薛睿好色,見姜小美人兒朝自己行禮,心中本是歡喜,誰知對方是只披了美人皮的小獸,綿裏藏針,擡首間變了語氣,笑眯眯道,“薛公子如此博學,想必知道亞聖孟子有言‘無羞惡之心,非人也’!”
薛睿聽出了她的譏諷,勃然色變,“你什麽意思?”
“薛公子聽不懂?那我換一個。馮子都狗仗人勢調戲當垆賣酒的胡姬,卻被反唇相譏‘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這個典故你可曾聽過?”
“你!”
“詩仙太白亦雲:‘白鷺之白非純真,外潔其色心匪仁’,罵的就是某些道貌岸然,卻行茍且之事的禽獸呢。”
“好你個牙尖嘴利的小娘子!”薛睿将美婢推至一旁,伸手朝姜顏摸去,咬牙道,“你有什麽資格,敢這樣嘲弄小爺!”
那只髒手還未觸碰到姜顏,便聽見一個低沉的嗓音從身後傳來,冷聲道:“她策論第一,曾得太子皇後金口誇贊,朔州逢亂又護牍有功,憑這幾點還不夠教訓你?”
這個嗓音太過熟悉,姜顏扭頭一看,果然,看到苻離披着一身淺淡的陽光走來,站在門口光影交錯的地方,一半面容隐在陰影裏,眸子冷冽如冰。
苻家地位并不輸于薛家,苻離又與太子親如兄弟,薛睿投鼠忌器,不得已收回了手,皮笑肉不笑地說:“苻離,這事和你無關,你莫要處處和我作對,惹惱了薛家,你苻家也別想全身而退!”
正劍拔弩張,忽聞一聲蒼老威嚴的低喝傳來:“聖賢之地,鬧什麽!”
衆人擡頭,不禁心頭一緊,忙立侍道旁,恭恭敬敬地朝門內那道瘦小蒼勁的身影行禮,齊聲道:“學生見過岑司業!”
薛睿滿肚子火發不出,憋着臉朝岑司業硬聲道:“司業。”
“如此朽木,你看看你渾身上下哪有儒生氣度!”岑司業瞥了一眼堆了滿地的奢靡器具,又看到那名奴顏媚骨的侍婢,面色更是鐵青,指着薛睿道,“你別以為老夫糊塗了,不知道你戲弄同窗、仗勢欺人,滿腦子的腌臜念頭!”
“司業,明明是……”
“住口!去面壁,抄律文一遍,禁食半日!”
這場鬧劇最終以‘薛王八’拂袖離去,心不甘情不願地面壁收場。姜顏望着薛睿的背影,狠狠嗤了一聲:“活該!”
嗤完才發現苻離正直直地望着自己,目光中的寒霜融化,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姜顏也說不出是哪裏不一樣,只覺得被他那樣認真的望着時,莫名的有些許局促和心悸,不敢與他長久對視。
她朝他展顏一笑,攏袖躬身問禮。苻離亦是躬身,施以回禮。喧嚣遠去,風聲靜谧,兩人這般溫文有禮的模樣,倒和一年前的針鋒相對大不相同。
正想着,魏驚鴻不知何時杵到了躬身相對的兩人中間,叉着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而後問道:“你們這是在拜堂呢?”
姜顏、苻離:“……”
去監丞處勾了名字,稍後便是入學例行的祭拜至聖先師大典,儒生們需沐浴更衣、焚香禮至。姜顏在辛字二號房鋪床疊被,随意一瞥,發現一旁空了兩個位子,紗簾上的木牌也被摘去了,便問阮玉道:“顧珍珠和宋雨柔為何還未到?”
阮玉搖了搖頭:“不知。”
“你們不知道嗎?”說話的是抱着被褥進門的邬眠雪,“她們兩個要嫁人了,自然不必來此抛頭露面。”
“嫁人了?!”姜顏和阮玉異口同聲,十分驚異。
“可不是麽,宋雨柔嫁的是去年殿試奪魁的狀元郎,那可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兒,前途無量。至于顧珍珠,她定的是錦衣衛指揮使同知孟大人的親。”邬眠雪将被褥撲在床上,拍蓬松些,而後才道,“哦對了,一號房的蘇巧娘和劉蓮兒也定親了,約莫等她們再大些就會完婚罷。”
阮玉和姜顏面面相觑。
邬眠雪好笑道:“你們這般驚訝作甚?除了你倆,大部分姑娘都是将國子監當做擡高身價的跳板,為擇婿做準備而已。”
姜顏嘆了聲,而後欺身坐在邬眠雪身側,笑吟吟問:“那你呢?你拐到小郎君了麽?”
邬眠雪神秘兮兮地笑道:“不告訴你。”
兩個姑娘笑鬧成一團,一旁的阮玉無奈提醒:“祭孔的時辰要到了,你們別鬧啦!”
午時三刻,編鐘聲響,繁瑣的祭拜儀式開始。
聽聞近日皇後娘娘玉體抱恙,故而此次典禮由太子親臨講學,以示訓導。祭孔結束,太子講學,然後再是儒生奉上束脩禮……春日的暖陽從頭頂西斜,等到倦鳥歸山、日落黃昏,這場入學禮才算結束。
忙了大半日已是腹中饑渴,姜顏松了口氣,想着終于可以去會馔堂飽飽吃一頓。誰知還未起身,便見內侍躬身進來,傳告道:“太子殿下口谕,請兖州姜家姑娘移步廣業堂。”
姜顏只得耐住饑渴,起身跟随內侍去了廣業堂。
掌燈時分,堂內蒙着一層暖黃,連窗外的桃粉都盛開在一片秾麗的橙黃色中,如同一幅娟麗的工筆畫。朱文禮坐于上席,受了姜顏的大禮,才虛擡手臂笑道:“請起。”而後吩咐內侍,“給姑娘賜座。”
賜座?這是打算促膝長談?
姜顏忙推辭道:“不敢。學生站着恭聽即可。”
“此番我冒昧請姑娘前來,是有幾句關于令尊的話想問,就當是普通朋友聊天,不必拘謹。”朱文禮示意她,“坐。”
姜顏便不再推脫,挨着凳子邊緣坐下,揣着明白裝糊塗,垂眼道:“不知殿下想問何事?”
朱文禮道:“姜姑娘該是知道的。去年我兩次派信使前往兖州寧陽縣,誠心诏令尊回朝擔任吏部侍郎一職,可不知為何,皆被令尊拒絕。”
果然是為了這事。姜顏起身揖道:“回殿下,這些年家父家母的身子欠安,不宜長途奔波。再者,父親說他志不在朝野,貿然回來,恐怕會讓殿下失望。”
“志不在朝野?我倒是聽母後說,十四年前的姜卿乃雄才大略、國士無雙,到如今朝中也少有他那般氣魄的文臣。”
“可如今不過英雄遲暮,只願偏安一隅,還望殿下成全。”
“……”見姜家上下态度堅決,朱文禮試圖豐滿羽翼的念頭只得暫且擱下,輕嘆一聲道,“還望姑娘轉告令尊,再好好考慮考慮,朝中的這個位置,我永遠為他留着。”
說着,他的視線落不經意間掃過姜顏腰上的禮結配飾,一怔,眸中閃過一絲淺淺的訝異。
而屋外,苻離穿過月洞門而來,步履沉穩地穿過前庭,邁上臺階,低聲對一旁立侍的太監道:“殿下可在裏頭?”
小太監知道苻離與太子交情匪淺,不敢貿然阻攔,只賠笑道:“大公子您稍後,殿下正在裏頭會客呢?”
苻離剛要叩門,聞言放下了手,準備去庭中等候一會兒。
誰知才剛轉身,便聽見裏頭朱文禮的聲音隐約傳出,問道:“去年策論考課,我記得姑娘的腰上配有半塊玉環,如今怎的不見了?”
他一頓,不由停住了腳步,側首望向緊閉的雕花門扇。
接着,姜顏的聲音傳來,帶着些許疑惑:“殿下日理萬機,怎麽關心起這等小事了?”
“這對我而言并非小事。”朱文禮道,“苻離曾告訴我,那玉是你們婚約的信物。當年老國公将其一分為二,你一半,苻離一半,苻離的那半塊玉我見過,終日捂在衣襟裏不願示人,那你的呢?”
姜顏不語,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
半晌,她似是雲淡風輕地一笑:“在朔州時,不小心弄丢了。”
朱文禮仿佛松了一口氣,平日沉穩的大明儲君這會兒倒顯出幾分少年人的青澀來,片刻才希冀道:“既然玉已丢失,這樁婚事,姑娘如何處置?”見到姜顏投來疑惑的一瞥,朱文禮忙解釋道,“姑娘莫要多想,你與他皆是母後最器重的人才,且國子監內從未有過學生聯姻,諸多問題還需提早籌劃。”
“多謝殿下提點。”姜顏說,“只是婚姻之事,現在言之過早。”
朱文禮還說了些什麽,姜顏又是如何回應,苻離已然沒興致聽下去了。
明明春光明媚,可小太監望了眼面色陰沉的苻離,只感覺渾身冷得厲害,哆嗦道:“小奴給大公子沏杯茶……”
“不必。”苻離轉身離去,只留下一個清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