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胡老板?”傅時慧有些驚訝地來回掃視, 問楊柳:“你們是親戚?”
“對,他是我姐夫,你們認識?”楊柳沒錯過胡大慶臉色變化, 疑惑地盯着廊下的三個女人,另外兩個她沒見過, 但看容貌和氣度, 都不是她姐夫能招惹的。
“張太太是我們綢緞鋪的老客了,張太太,張老板最近在忙什麽?有段日子沒見着他了。”胡大慶急切的打斷, 他手心裏出了汗,在認出人時心下就一咯噔, 千算萬算,他一直躲着沒去程石開的鋪子, 沒想到會在村裏碰見熟人。
傅時慧恢複了神色,沖他點了下頭,“他最近是比較忙,具體忙什麽我也不清楚。”又好奇地看抱着襁褓走過來的女人, 倆姐妹站一起, 一個明豔含鋒芒, 一個明麗顯大氣, 姐姐有些精明外露,一眼能看出點性情,不是個淡泊或是老實軟弱的主兒。
她在打量,另外兩個婦人也在打量,她們都對胡大慶口裏賢惠溫婉的妻子有所耳聞, 本以為鄉下來的所以膽小怯弱, 老實巴交沒個自己的主意, 今兒這麽一看着實不像,不免更好奇。
胡大慶正急着想把這三個女人從程家弄走,見前堂的門簾一動,五六個灰撲撲的村婦從裏面出來,他立馬大聲說:“倒是我們叨擾了,小妹你家今天有事?”
“柳丫頭,你家有客來我們就先走了,屋裏都收拾好了。”年紀稍長的婦人是楊柳本家嫂子,她沖楊絮笑笑,“你倒是來的不巧,你爹娘去縣裏看樹根了。”
“是,我們也沒料到。”
其他人已經走到廊下,楊柳讓春嬸幫忙送送,掀開門簾說:“都進來說話,外面挺冷的。”
“絮娘,小妹家有客,我們先走吧,下午再過來。”話出口,胡大慶又後悔,他擔心他一走,其他人會在楊柳面前說漏了嘴。
“哪有進門不進家的,都是認識的,坐一起說說話又有什麽妨礙。”楊柳拉住她姐,朝外喊小外甥進屋,“阿石不在家,姐夫要是覺得不大自在你先出去轉轉好了。”
胡大慶哪敢走,思量一番,只得硬着頭皮跟進去。
火爐子上烤着板栗和花生,前不久雷嬸拿了烤好的紅薯進來,桌上放的還有柿餅,屋裏充溢着食物的甜香,又半開着窗,不算難聞。
楊絮看見牆邊放的花生和花生殼,落座問:“在剝花生種?準備這麽早?”
“閑着沒事做就剝一陣,明年開春了我要生娃坐月子,指望阿石算是不種花生了。”楊柳把烤熟的板栗和花生裝木碟裏,還有柿餅一起端着給客人吃,“稍坐一下,我喊人準備茶水,程石不在家我也不喝茶,一時半會來客人了還要現燒現煮。”
“不用準備,我們坐坐說幾句話就走。”胡大慶就不信他這麽說了,對面的三個女人還好意思久坐。
楊絮啧了一聲,起身把襁褓裏睡醒的女兒遞給他,小聲說:“你要是坐不住就帶着孩子出去轉轉,我可沒打算說幾句就走。”走近了看他額角有細汗,納悶這大冷天還嫌熱,當着外人的面她也沒好問。
一句話,更暴露了真人與傳聞中不符,又見胡大慶眼神躲閃,傅時慧心裏有了猜測,頓時眼露鄙夷,敢做不敢當的鼠輩。
穿石青色棉袍的婦人用手帕掩嘴輕咳一聲,提醒好友別又心直口快了。
春嬸捧了泥爐和一套茶具進來,楊柳接過,引了火點上炭,側目說:“傅阿姐,還沒給我介紹這兩位阿姐怎麽稱呼。”
“這位姓林,夫家是曹記糧行的曹家。”傅時慧點了點穿石青色袍子的圓臉婦人,又點了點另一個,“這位姓張,咱們鎮上的亭長是她公公。”
“林阿姐,張阿姐。”楊柳點頭致意,沏了兩杯熱茶端過去,又坐回去另沏兩杯,“兩位阿姐也吃過我們千客食鋪的肉和蛋?”
“經阿慧介紹,仆婦在你家鋪子買食有段日子了。”林彤面露笑意,“她所言不假,你家的雞鴨魚蛋味道非尋常,我家裏人吃了都說好。”
“早就聽聞胡太太美名,這還是頭一次見面,往日怎麽不見胡太太出門做客?”張秀瑤的注意力在楊絮身上,她摩挲着茶杯,饒有興致地看胡大慶渾身緊繃,覺得這趟出來的可真值,有意思。
楊絮前傾了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垂頭一笑:“家裏有孩子絆身,另一方面也是不知事,怕沖撞了人。”
“什麽沖撞不沖撞的,我們又不是什麽貴人,改日我下帖子請胡太太去我家聽戲,我一直想跟你交好,往後你家鋪子有好料子了先給我留着。”張秀瑤莞爾一笑,又朝楊柳指了一下,“還有你這妹妹,她家的東西賣得俏,好東西都藏着掖着自家吃。改日你親姐登門,看你賣還是不賣。”
“親姐登門也不賣,是送。”楊柳笑,“往後你們三家再缺什麽,讓仆婦提前說一聲,我給你們留。”
“有你這句話,也不枉我們大雪天跑一遭。”傅時慧最是高興,“我聽黃太太說你們自家養的雞鴨鵝味道極好,今天可能賣?”
聽到讓人心驚的姓,胡大慶心裏一緊,連他兒子拍他的手都沒察覺。
“姐夫,你可是不舒服?”楊柳抓了把板栗招手,“席哥兒過來,小姨給你剝。”又看向她姐夫,他整個人緊繃的厲害,像只驚弓之鳥,不時張惶。
楊絮也覺得不對勁,她起了離開之意,“要是不舒服咱們這就回去?”
“行,我是有點不舒服。”胡大慶不想她留下跟人說話,站起身沖姨妹說:“等爹娘回來了我們再過來,你有身孕也別忙着招呼我們,歇着吧。”
傅時慧暗翻白眼,這人時時刻刻都在提醒她們此行打擾人了,暗搓搓趕客。
“張太太,曹太太,劉太太,你們什麽時候走?可要同行?雪天路滑,一起走也是個照應。”胡大慶裝作關切的樣子,又拿捏起主人的作态,“實在失禮,我姨妹身懷六甲,行動不便,男人又不在家,實在是不便待客。”
“姐夫,你不舒服就先走。”楊柳冷了臉,“我的身體,我的客人,好與歹我自個兒清楚,不勞你做主。”
胡大慶看她一眼,責怪道:“你這走來走去的,挺着個肚子又是燒水……”
“大慶!”楊絮提高了聲音,“這是我妹妹的家,你不舒服我們就回家。”她抱歉的朝三位客人颔首,推着胡大慶往門外走。
楊柳沒去送,她笑着跟人解釋:“別理他的話,我身體好得很,等天晴了還要去開鋪賣肉賣蛋的。”
“無事。”傅時慧心裏有些不痛快,想到外面的傳聞,她有心透露一下。
“小妹,我可以這樣喊吧?”林彤出聲,“來的也有一會兒了,出門的時候跟家裏人說晌午前回去。小妹你讓家裏的仆人拿些肉蛋出來,我們趁早拿回去,晌午還能端上桌。”
楊柳出門喊雷嬸把熏的肉提些出來,“這兩天的雞蛋和鴨蛋也撿一筐出來。”她站廊下來回踱了一圈,一進門,屋裏的三人頓時不言語了。
“傅阿姐,能否跟我說一說我姐夫今日不對勁的緣由?”楊柳進門直接問,“我知道你們清楚,他是個圓滑的人,如果不是關系甚大,他不會失了分寸替我趕客。”
傅時慧抿了抿唇看向林彤,這可是胡大慶自己暴露的,不是她主動挑撥。
“可是跟我姐有關?她一進門你們就對她很好奇。”說到這兒,楊柳想起之前黃太太見到她姐也是又驚又奇,還說是什麽有心胸能容人,當時她以為是胡大慶在外要面子故意說的,現在想想就覺得變了味兒。思及之前程石的猜測,心裏慌張,不知道該不該問下去,若不是自然好,萬一是呢?她姐怎麽辦?
林彤看楊柳臉色變化,心裏就有底了,她不作聲,等着她的态度。
屋裏陷入安靜,直到雷嬸提了筐熏雞熏鴨熏鵝和鳥雀進來,她朝楊柳看了眼,覺得屋裏氣氛不大對,放下秤杆說:“要多少個雞蛋鴨蛋?”
“你家什麽時候開鋪子?”傅時慧出聲,“噢,想起來了,天晴,那就先給我們每家各拿二十個雞蛋二十個鴨蛋。”
“多拿點,四十個雞蛋四十個鴨蛋。”林彤覺得胡大慶這事要是捅穿了,千客食鋪什麽時候開門還真不一定。
“雷嬸你先出去,我們有事要說。”楊柳開口,等人出去了,她看向傅時慧,又看向林彤,遲疑地問:“我姐夫可是在外逛青樓了?”
“其實我覺得這事沒必要問,是與不是差別不大,你姐最小的孩子還抱在懷裏,就算她知道了,除了吵一架鬧一通,日子該怎麽過還是怎麽過。”林彤冷靜地開口,“你今日就是跟她說胡大慶在青樓睡妓人,她除了夜夜以淚洗面,心裏添上怨氣和恨以外,還能做什麽?還不如就由着胡大慶在外的說辭,瞞着她,就讓她像現在這樣,不知道還開心些。”像她們這些好人家出身的姑娘,在發現丈夫睡妓子後都無法離開夫家,更何況農家出身的姑娘,嫁入富家後娘家甚至沒那個倚仗扇女婿一巴掌。
楊柳沉默,她這話無異于就是肯定了胡大慶在外睡妓人。
“你若是跟你姐說了胡大慶逛青樓養妓子,接下來打算怎麽做?和離?你姐有那個狠心嗎?舍得孩子嗎?不和離?捏着這個把柄換好處?胡大慶就一個兒子,他掙的都是他兒子的,實在沒必要這麽做。”林彤眼裏有怨氣一閃而過,繼續說:“你看黃傳宗的妻子,知道了又如何?攔不住絕不了離不開,只能眼睜睜看着男人夜夜不着家。”
這下傅時慧和張秀瑤也不說話了,男人就是個賤骨頭,就愛髒的臭的,挨家法了還管不住腿要往青樓去。
“他在外是怎麽說的?”楊柳艱難地問。
“家裏的太太對他在青樓裏有個家知情,不吃醋不拈酸,賢惠的在家照顧老人孩子,他但凡回家,家裏總有熱飯熱菜等着。”傅時慧撇嘴,那些逛青樓的男人心裏都羨慕胡大慶有個賢惠好拿捏的妻子,估計就是在青樓,楊絮也有個賢惠的美名。
楊柳呸了一聲,真他娘的下賤,不但瞞着她姐,還拿這事做旗營造于他有利的虛名。
“喊人來稱一稱,我們也該走了。”林彤起身,想起那張明豔的婦人臉,她猶豫了一瞬,還是勸道:“随他瞞着吧,別給你姐說,她知道了也是心生怨氣傷身體,就像你現在這樣。”
楊柳收拾了下情緒,掀開門簾喊:“坤叔?坤叔在家嗎?”
“來了。”坤叔在西牆外應聲,他快步走進門,“怎麽了?”
“幫忙把這筐肉搬上騾車,再把雞蛋和鴨蛋各提一筐出來送到車上。”楊柳吩咐,轉過身跟她們說:“今天不提錢,謝你們肯把這個消息透露給我。”
“那不成,又不是什麽好消息。”傅時慧從荷包裏抓了幾個碎銀子放桌上,“你要是不要銀子,今天這些東西我們也不要。”
“我今天就是不賣也不要銀子。”楊柳把銀子抓起來塞給她,雖說不是個好消息,但她們但凡冷着心腸敷衍幾句她也不會起疑,“不是好消息但也是好意,你們大老遠來一趟,家裏有事無心待客,我就送些肉和蛋,也圖個交情。”
“別拉扯,小心你的肚子。”林彤提醒,她看楊柳堅決不肯收,伸手接過銀子,“今天我們可占便宜了,只這一次,下次可不能不收錢。”
楊柳點頭。
“院子裏有雪,濕滑,你別出來。”林彤見東西裝上車了,她往大門外走。
傅時慧走在最後,她跟楊柳認識時間最長,也可憐楊絮的遭遇,忍了又忍還是開口說:“你聽阿彤的,她娘就是因愛生恨,又怨又悔,年紀輕輕便拖垮了身子。”
“多謝你。”楊柳遲疑地點頭,“我會好好想想。”
“阿慧,走了。”張秀瑤推開車窗喊。
“來了。”
騾車前腳剛離開,楊柳進屋沒一會兒,門外就響起了狗叫,她聽到跟坤叔說話的聲音,揉了揉臉走到門口,掀了一角簾子露出半張臉,努力平息話裏的怨毒:“姐夫你沒回鎮上?不是不舒服?”
胡大慶見她這模樣心下一松,看樣子那三個女人沒多嘴,瞬間便恢複了往日的圓滑,“吹了下風好多了,席哥兒說想在小姨家吃飯,我來問問你肯不肯招待。”
楊柳心下一寒,撂下簾子懶得看他那張狼心狗肺的臉,一板一眼地說:“阿石不在家,我行動也不便,天冷身懶,讓他在他舅舅家吃飯。”
……
牛車上沒了貨物,回鄉的路上速度快了不少,到風林鎮時剛好逢到飯點,程石又請人吃了頓羊肉湯,在傍晚起風前進了村。
楊家老兩口下了車,拍開蹦上跳下的大黑子,問程石:“晚上在家吃飯?把小柳也喊來。”
程石看了眼村裏迎出來的女人和孩子,心疼的給自家男人拍雪,他搖頭拒絕:“我們在自家吃,凍了一路,你們飯後記得熬兩碗姜湯驅寒。”
楊柳聽到動靜也走出門等着了,家裏的狗歡天喜地的迎上去繞着馬車跑,但男人下車了理都沒理它們,大步朝門口的女人走去。
“想我想的睡不着?怎麽眼下有了暗影?”走近了,他看出她臉上的疲憊,攬着她的腰往屋裏走,“還是肚子裏的娃又折騰你了?”
“沒有,孩子很乖。”見到他就像是有了靠山,楊柳心裏一松,巴巴的跟前跟後,男人換衣裳她給他解腰帶,洗臉她遞棉布,泡腳她給拎鞋。
程石心裏那叫一個美,小別勝新婚啊,以往都是他這麽伺候她。
不想影響他的胃口,楊柳等到吃完飯坐床上了才把今天上午的事跟他說,問他的意見:“你覺得我該不該跟我姐挑明?”
“你覺得她敢不敢和離?”程石問。
楊柳輕輕搖了下頭,低聲說:“應該不會,但若換成我,我會。”
程石朝屋頂翻個白眼,“得了,別敲打我,我可不是豬狗不如的畜牲。”他要是敢做這事,姜霸王都能來擰斷他的腿。
楊柳掀開被子躺下去,睜着大眼睛發呆,肚子上撫過一只手,她也伸過一只手蓋過去,肚皮下輕輕一動。
“我的娃肯定想我了。”反正他是想娃跟娃她娘了,程石突然想起在縣裏買的東西,掀被跳下床從還沒拆的包袱裏拿出一本書,“我準備送給你的禮物,看看可喜歡。”
楊柳擡手接過,深藍色的書皮上寫着三個字:妖鬼傳。
“我跑了兩家書店才找到的,我粗略看了一眼,這本書上寫的故事最瘆人,一定能把你吓住。”
楊柳:……啥情緒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