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四節體育課,鐘貞和兩位好友結伴走去體育館
身在她耳邊喚她名字。未幾,鐘貞睜開眼,光線晦暗的屋內,她失焦的眼神觸及蕭珩,意識漸漸回轉。
她摟住他脖子,靠近他,輕咬他的唇。想要繼續時,他指腹抵住她唇瓣,細致地描摹勾畫。
窗外老樹枝桠黑影連成一片,明滅起伏中,他臉上表情很淡。
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蕭珩……”
她忍了又忍,克制不住地抱緊他,臉埋在他懷裏。
“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指間攥住他襯衣。
哥哥,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
臨近年底,秦淑原回了一趟北京。
候機室中,她接到一通意外來電。電話裏,友人情緒低落,她安慰了幾句。
隔天,兩人約在北京一處胡同口見面,只消往裏走幾步,便有一家格調雅致的咖啡館,一進門,仿佛回到上世紀的民國租界,精致複古。
這個咖啡館鮮有人知,秦淑原在北京時常光顧這裏。
友人在她面前坐下,笑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這種地方。”
“這兒的咖啡醇正,用料好。”
友人低頭喝了一口,皺眉放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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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點高興的,”秦淑原攪動幾下咖啡,垂眸看這深褐色漩渦,白色浮沫從杯沿流下,“他駐外多少年了,今年有消息要回來了吧?”
“嗯,是說要回了。”
“這下你要長住北京了,想好之後的打算嗎?”
“還是和以前一樣,沒區別,教教書。”
秦淑原擡眸看她,“你那不是教書,是藝術。”
“我記得你大學那會,有一場你的獨奏會,那首壓軸的曲子,我一直記着。”
友人怔住,“是李斯特的鐘。”
“對,”她笑,“我這幾年也在聽。”
她有點詫異,“你也聽?”
“你畢業那會寄放在我那的鋼琴,我讓人運到現在住的小城了。”
說起過往,友人眼底泛起懷念,“我快忘了,那架琴還挺新的,也不貴,我那會在學校做兼職賺的,我記得……是一架珠江琴?”
“是的,我每年都要請幾次調音師來調音,琴久了,音走得快。”
“誰彈給你聽的?”
“兒子。”
她目光羨慕,“真好,挺好的,我以前也想,我要是生了兒子,也要讓他學琴,女兒就得寵着,兒子要求要嚴格點……”說着,她嘆氣,“要是……要是那時候沒什麽,到現在的話,他應該要高考了……”
秦淑原輕拍她手背,“別多想了。”
“對了,”女人故作平靜地看向她,“上次讓你打聽的事,有下落了嗎?”
秦淑原搖頭,“打聽到‘知情人’那,斷了。”
聞言,女人起身,“那改天,等他回國了,我們請你吃飯。”
秦淑原彎唇,“不客氣。”
————
翌日傍晚,小鎮。隆冬夜得早,天已深黑。
老街小巷電線杆附近的路燈,白光照亮一地,拖着長長的漆黑影子。
衣着單薄的女孩,倚着斑駁灰白的牆,指間夾了一根燃盡的煙,在路燈下等待。
迷漫煙霧中,王雯見到來人,扔了煙頭,笑眼迎上去。
蕭珩神色如常地站在她幾步開外,保持距離,“有什麽事?”
“我帶你見個人。”
王雯見他不甚在意,嘴角上揚,“和鐘貞有關的。”
蕭珩神情微冷,“你說。”
王雯哂笑,轉身帶路。
“我初中那會,和他好過一段時間,他家裏有錢,還有當官的,就是脾氣太差,沒多久我就和他分了。現在,還算有點交情。他剛回弇城,要玩的話,總得找點熟人再認識認識……”
王雯瞥他一眼,“我知道上次我說的,你也不一定信,這種事……”她挑眉,“一個人說的信不過,兩個人說的,你總該信吧?”
走過三盞路燈。凜冬夜下,白亮燈光如霜般寒冷。
三位年齡相仿的少年待在路燈下,兩位倚牆聊天,打着哆嗦,另一位蹲着玩手機,指間的煙星火未滅。
聽到來人的腳步聲,兩雙眼睛刷刷望來。
王雯不緊不慢地頓住腳步,那蹲着的少年起身,目光幽幽落在她臉上,又掃眼她身旁的蕭珩。
“我來給你介紹,”她低聲說,“陳晖。”
“王雯,”陳晖嗓音沙啞,喊人咬字,拖腔拖調的懶,“你這找的什麽人啊……”
他走到蕭珩跟前,上下打量,末了,一口煙往他面前吐出,神态流裏流氣,眉眼倒端正,“我哪讓你找這種人……”
“一看就是個好學生……”他啧了一聲,“老師面前一本正經得要死,為了點成績,拼命學習哦……是吧?帥哥?”
蕭珩微勾唇角,“你叫什麽?”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他嘴裏叼着煙,臉上躊躇滿志,“陳晖。”
———
“我初中三年的班主任是從別校調派過來的老師,教學要求嚴格,平常放假我就去她那補課,她對我很好,除了教我們班,還教隔壁班的數學。”
“隔壁班有個二世祖,先前在市裏念最好的初中,結果打架鬥毆被勸退,父母不得已把他送到了祖輩鎮上的初中,想讓他好好收心。”
“我們班主任不想讓他放松學習,對他一直苦口婆心,也給他父母打電話,希望他能改邪歸正,他非但不聽,還對老師出言不遜。第一次是警告,第二次是威脅,第三次——”
“他帶了幾個校外青年混進學校,在我們班最後一堂課快要下課的時候沖進來,把教室門都反鎖鎖上了……”
二世祖揚言要求老師向他道歉,否則身後的人打的不僅是老師,還會有他的學生。
老師出于擔憂學生的安危,當面做出了道歉。
熟料二世祖并不接受,他又說了幾個小把戲,要求老師一步步照做。
講臺上情況激烈,一觸即發,講臺下學生竊竊私語,沒有人敢站出來。
陳家有權有勢,他在校這近三年,惹出的是非還算少嗎?每一件,都被壓了下去。誰和臺上人作對,誰就是找死。
那年鐘貞膽大妄為,看不下去,她拉着幾個男同學在課桌底下說了一通,結果都慫了。全班人幾乎無動于衷,門口處的社會青年,神情兇狠地瞪着他們——你們誰敢出去,就揍誰。
二世祖在臺上,吊兒郎當的,說:新聞嘛,都是老師打學生的多,放心,我教訓完您,我自己也會往身上補點的,以免到時候說不清嘛。您這個老師啊,還是別當了。
鐘貞在老師家中補課,清楚她得到這個工作對于這個家庭而言有多重要,所以她在工作中才會那麽努力,對每一個孩子都上心盡責。
實在沒有辦法,走投無路,鐘貞爬上桌子做了那只出頭鳥,一番語言攻勢,全班男生瞬時群情激奮。
二世祖狠狠剜她一眼,離開了教室。
當時她并不在意,直到中考前兩周,他的報複來臨。
“那幾個男的是他的兄弟……”
他們将她堵在偏僻的車棚一角。
“我以為……他們會打我,或者……別的什麽……”
對一個女孩而言,最壞最壞的下場,是人格尊嚴被踐踏傷害。
“但都不是……你相信我,都不是那些……但之後,确實,這件事被傳得很難聽……”她眼神不安地注視他,“蕭珩,你相信我……”
“我是第一次和你——”
“我知道。”他低頭吻她唇角。
她靠在他懷裏,閉上眼睛,想起那些畫面,她仿佛再次感到那種無助徹骨的痛苦,從心口到指端,想一遍,痛如絲網密布身體每個角落。
心理與生理的雙重恐懼反應。讓她在第一次訴說這件事時,不由加快呼吸。
“是頭發。”
畫面在腦海中浮現,黑色與血紅色在她眼前交織。
“他們三個人,在扯斷、大把抓掉我的頭發,很痛……”她蜷縮起來,頭皮陣陣刺痛,“很痛……還有血……”
“我反抗不了……”
“過了很久,他們覺得夠了,就走了……”
“那天我回家,我告訴我爸這件事,他帶我去醫院,到家後對我說……”她至今還記得那語氣,悠長、深重地,帶着長輩對小輩的教誨意味,“他說——”
“他說,貞貞啊,”她聲音不自覺顫抖,“是不是你惹了人家?不然人家怎麽會對你這樣?你要好好想想,你自己有什麽錯,你要好好想想,為什麽是你被欺負?”
“為什麽不是別人?為什麽不是別人?為什麽……”她聲音變輕,流着淚輕聲問蕭珩,“為什麽?”
迷茫。
是她做錯了嗎?
“可是,蕭珩……我想不明白……”
所以她做的都是錯的嗎?
“我後來一直戴着帽子,頭發在暑假裏開始長起來,那年八月底,我留着短發的時候,就見到了你。”
“還記得昨天有人說的,陳家孫子回來了嗎?”
“是陳晖……”
她在他懷裏顫抖,“他的名字叫陳晖。”
———
陳晖。
他看着面前再度吞雲吐霧的少年。
他記住這個名字了。
☆、四十五
高三寒假短短幾周,各學校變法子縮短假期,正月初八後,弇高高三生陸續返校。
和平常上課不同,學校為掩上頭耳目,統一規定高三學生早上七點到校,下午五點放學,沒有晚自習早自習,但可以申請在校晚自習,而高考高壓之下,沒人敢松懈。
蕭珩這學期少了競賽擔子,尋常上課內容對他而言作用不大,他拿了兩項奧賽國一,被保送國內一流學府的機會很大。
假期上課時,校方将他的資料遞交上去,靜待結果。
這段時間,鐘貞和蕭珩都申請了在校晚自習。由于沒正式開學,空蕩的學校內只有高三樓層燈火通明,假期補課的晚自習,學生老師間交流較随意,氣氛也活躍。
每天晚自習,蕭珩去十五班給鐘貞講題目。
他對任何事,都有明晰的規劃,包括在鐘貞學習這件事上。
課間休息,鐘貞轉筆看他,說:“我覺得你以後當老師,絕對厲害。”
蕭珩正檢查她卷子訂正情況,聞言,擡頭望着她,“鐘貞。”
“別人不值得我花這些心思。”
———
三月初,高三年級的數學組長私下找鐘貞談話。
上課期間,辦公室內沒什麽人。他帶她走到一處格子間,電腦椅上坐着的男人站起身,兩人相互打了招呼,老師便向她介紹:“這位是周懷遠老師。”
鐘貞中規中矩地問好,身旁老師接到電話暫離辦公室。
“你坐下,我和你聊會,別緊張。”周懷遠邊說,邊拉到了表格的最上方,年級第一的位置,永遠是一個名字,蕭珩。
鐘貞坐下,循着他的目光看到那一串望塵莫及的數字。
“蕭珩以前是少年班的學生,我是他的班主任。”說着,周懷遠似乎有些局促地提了提眼鏡,“正好最近有機會來弇高,我和你們老師是老同學。蕭珩是我以前的學生,我很關心,我聽說,你和他走得很近,就想和你說說,沒別的。”
周懷遠不由加快語速,鐘貞後覺地點頭。
“少年班,是天才的聚集地。少年班優勝劣汰,超常教育只适合百分之一智商頂尖的孩子。被嚴格選拔進入少年班的孩子,測驗出的智商均在正常學生智力的兩個标準差之上。那年進入少年班的孩子裏,蕭珩是天資最好的一位。”
他壓低聲音,“他是四個标準差之上。”
“不過,他們都不知道。”男人惬意一笑,“蕭珩剛進少年班,我很看好他,他很聰明,比我以往見到的孩子都要聰明。天才這兩個字,只适合他。”
“我聽你們老師說,他拿過奧賽國一?”
男人搖頭,“他的路,不止奧賽國一。”
“你看他的成績,出色?不——”他看着鐘貞,言語驟然激動起來,“他在這裏是浪費時間,你知道嗎?他原本可以比這,比現在這個狀态——他可以比你們、同齡人,比其他人,快十倍,他那麽聰明,這裏根本不适合他……”
“這裏的一切都不适合他,這裏會毀了他……”
“老師……”鐘貞小聲打斷,“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我需要你幫我勸他,我希望他回北京。”
這幾年來,沒有一個孩子能讓他滿意,他的處境岌岌可危。只有這個工具,他用得最順手。
“懷遠,”老師驚詫地走近,“高考、保送就在眼前,蕭珩不可能放棄,也不可以放棄。”
“那算什麽?”周懷遠咄咄逼人,“我看着他長大,我用心栽培他四年,他不适合這裏——”
“這不是你能決定的。”
兩位老師争執不下,說到激烈處,周懷遠先發制人。
一個月後,鐘貞聽組裏老師八卦,說那位北京來的周老師,在醫院查出精神失常,随後不久,又被卷入一場教育事故中。
———
酒吧,光影迷離絢爛。
她熟練地取一杯雞尾酒,龍舌蘭日出,鮮麗橘紅淡至亮橙,燦爛熱烈。
“你是第一次來吧?”
聲色彌漫之中,有人吹起口哨,輕佻尖長的引誘。他睨一眼,幾位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孩正望着他,眼中意味不加掩飾,竊笑聲不斷。
張揚豔俗的光束飛過臺下,他的臉龐上掠過迷幻的顏色。
冷淡的神情、同少年高傲的心性,有最皎潔清冷的質地。在這樣一張臉上,任何顏色,都冷了下來。
“坐會,他們還沒來。”玻璃杯輕叩大理石面,王雯托腮凝視他,嘴角噙笑,“我聽說一件事,和陳晖有關系,說不定……也和我老同學有關。”
蕭珩在高腳椅上坐下。
幾位女孩從他身後經過,朝王雯打招呼,“嗨,怎麽不過來和我們玩?”
其中一位不經意間手搭在他肩上,“同學,你不來一起玩?”
蕭珩擰眉,拂開她的手。
女孩眼見無果走開了。
王雯目光轉到他臉上,低聲誘惑,“你做過嗎?”
在他們這樣的年紀,這是一種禁忌。對王雯來說,這不過是追求感官愉悅的一種方式。
蕭珩微笑,“你告訴我是什麽事,我再回答你。”
這是這幾次接觸下來,他第一次對她笑,教人鬼迷心竅。
“是陳晖身邊幾個關系很鐵的兄弟告訴我的,他們說,陳晖三年前出國,不是因為威脅毆打老師這事……陳家把很多事都壓了下去……有人傳……”
周圍光線暗下去,一切隐沒在漆黑中。
“他殺了人。”
…
酒過幾巡,包廂內。
陳晖半躺在沙發上,胡亂扯開上衣,呼吸粗重地癱着,濃烈酒精氣味散布在空氣中。另幾位喝得不省人事,七零八落地倒在地上,靠在桌邊。
女孩早一步回去,避免了被灌酒後捉弄的命運。
每個人都喝了不少,除了蕭珩。他在酒桌下做了手腳,只喝幾口,意識一直保持清醒。
他取一杯酒,來到陳晖身邊,沉聲問:“還要嗎?”
陳晖睜開眼,爛醉如泥地撐起身,搖搖晃晃,又一頭跌入沙發軟墊中。
蕭珩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還要嗎?”
他翻身面朝着反光的天花板,不服氣地喊:“酒……”
蕭珩神情冰冷地慢慢傾斜酒杯,酒液一滴一滴落到他臉上,陳晖張開嘴,貪得無厭地咂嘴。
“我問你……”他将酒杯藏到身後,“你殺過人?”
“殺人?”陳晖重複念了他的話,像不理解地皺眉,又恍然一笑,“哦……哦……”
“殺人啊……”他哼笑着輕輕點頭。
“你不怕?”
“怕?……”他咬住這個字,咧嘴笑,“我……為什麽……怕?”
“為什麽不怕?”
“我回國……就……”他打着酒嗝,“就……不怕……”
“我爸……我們陳家……怕過……誰?”他揮舞雙手,興奮得意地喊,“怕過……誰?”
他說話斷斷續續,“殺……又……怎麽樣?我殺了……又……又不是我……”
蕭珩明白了他斷句中的意思,便将酒杯遞給他。
陳晖拿不穩,酒撒了一地。
他倏地坐直,拉住蕭珩的衣袖,神秘兮兮地說:“我告訴你……”
“我不怕的……我有……辦法的……”
陳晖揪一把自己的頭發,又松開,笑得詭異。
頭發。
蕭珩沉默地看着他。
他握住蕭珩手腕,男孩短發密實紮手,碰的第一下,蕭珩抽回手。
頭發。
蕭珩攥住他衣領,“你該下地獄。”
———
夜裏九點左右,蕭珩在電梯間見到了秦淑原。
女人正在通電話,她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不由多打量了一眼。
電梯還沒下來,她電話先挂了。
秦淑原收好手機,漫不經心道:“你班主任的電話。”
她皺眉看他,“很可惜,你的保送沒了。”語氣裏,聽不出一點遺憾。
這在他的預想之內,秦淑原會做什麽,長久以來,他摸清了一些規律。
秦淑原臉上浮現笑意,“蕭珩,你要認命,說不定我也顧念點什麽……”
顧念什麽。秦家在京權勢滔天,他過往檔案被清理得一幹二淨。
無上榮耀與驕傲又算什麽。
那些布滿榮譽的獎狀,在她手中不過是廢紙,她在他面前一張張撕掉,他又做得出什麽反抗呢?
那時他表情麻木,讓她滿意,如今,他學不會認命,令她不解。
蕭珩,是一個連自己的自由都沒有的天才。他比凡人還要可憐。可憐透頂了。
———
四月中旬,周五最後一節,是全校高三的班隊課。班主任抱來一疊檔案袋和紙到十五班。
檔案袋發下去,每個人拿到自己的,班主任将裁好的紙分發,說:“這是我們弇高的一個習俗。”
“高考前,每屆高考生都會寫。你們可以在發下來的白紙上寫下自己對未來的想法,或者一些想說的話,任何,都可以,寫完後放在檔案袋裏,學校替你們保存。我們老師不會拆開看,等你們幾年後,還能想到我,想到弇高,就回來看看,再看看你當時寫的東西……”
鐘貞想了很久,在紙上寫了幾行字,有對未來的期許、保佑家人安康等話。
到最後一行,她寫下他的名字。第一次在紙上寫他的名字,鐘貞發覺她手會抖,心在顫動。
蕭珩,我喜歡你。即便你不喜歡也不對我說這句話,我還是很喜歡很喜歡你,哥哥。
…
班隊課下後,鐘貞跑上一班去。
飯點時間,班裏沒什麽人,他在座位上看書,鐘貞對幾位回頭看她的學生比一個噤聲的手勢,蹑手蹑腳地來到蕭珩座位後面。
她雙手輕輕地從後抱住他,下巴擱在他肩上,“同學,你在做什麽?”
蕭珩合上書,瞬時拉她抱坐在身上。
鐘貞好奇地拿起桌面上的書,翻了翻,說:“你以後要學醫啊?”
一本醫學類的書,裏面全是她看不懂的複雜解剖圖。她往他課桌肚裏看,還有別的在她看來十分枯燥難懂的書。
她按那幾類書,問他:“你要當醫生?”
“警察?”
“律師?”
蕭珩将她發絲別到耳後,“說不準。”
沒意思。
她将他的書放好,直接對上蕭珩的眼睛,很是期待地,“我問你……”她輕聲說,“你紙上寫了什麽?”
蕭珩望着她,“兩個字。”
兩個字能有什麽。
她失望地垂下眼,抱有一絲希望問:“兩個字?不是三個字?五個字?”
“嗯,”他口吻肯定,“兩個字。”
她更失望了。
兩個字,他在紙上寫的,是她的名字——鐘貞。
———
五月中旬,離高考僅有二十一天。周三午休時間,全校高三生下樓,在廣場上等候拍畢業照。
這一天風和日麗,天朗氣清。
各個班的畢業照拍完後,最後是例行的全年級畢業照。
班主任說,畢業照的錢含在學雜費中,要買全年級畢業照需要另算。鐘貞一早去班長那記名要全年級畢業照,她要保存好學生時代最後一瞬間的蕭珩。
這是整個學生時代,他和她唯一一次的合框留影。即便他遙遠,兩人在全年級照位置的最兩端,她在最下面的一排甚至都看不見他——
可是這個人,是她整個少女時代的終結。
拍全年級照時,學校請來的拍攝人員讓高個的男生往最高一層的踏步臺階站。各班班主任讓高個男生集合排隊,鐘貞和一幹女生躲在樹蔭下,她遠遠瞧見蕭珩在高個的隊伍裏,走上最高一層的臺階。
他一身白襯衫,清冷挺拔,像她起初夢裏的少年。
全年級各就各位,校長在正中間笑眯眯的,前排校領導姿态大方。
他在最高臺階,眼眸望下第二排的她。
在走上去,站在上面等待全員就位時,他時刻注意鐘貞。
她站在第二排的最左側,離他很遠。
拍照的人舉着喇叭喊時,他目光越過黑壓壓的人群,直直望向她。
這一幕被定格下來。
———
高考前最後一個周末,鐘竹生帶着兄妹來到弇山寺。
寺廟裏,他遇上一位故友,兩人便聊起來。于是,鐘父讓鐘貞帶哥哥進去祈福。
佛祖菩薩,仍然高高在上憐憫衆生,眉目間慈悲為懷。
寺廟殿內只有兩個拜墊。兩人同時跪下,蕭珩見她閉眼虔誠地祈禱、拜佛,他便望向殿內金佛。她跪拜祈求了多久,他就望了有多久。
兩人出殿時,蕭珩問她,許了什麽願。
鐘貞笑着不說。
她不是貪心的人,她的願望和一年前來這裏時一樣。
…
祈求他如願得到他想要的。
祈求在接下來的日子、來年、後年、大後年……到很久很久以後——
希望往後所有的時間,都不要磨去他一點點的棱角和鋒芒。
他就該高傲耀眼,立于不敗之地,有輝煌人生。
沒有什麽能打敗他。
最後再祈求他順遂,得償所願,得償所願。
謝謝佛祖,謝謝菩薩。
這回,應該圓滿了吧。
☆、四十六
“襯衫的價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英語考試結束後,一切歸零在急促延長的打鈴聲中,落筆成定局。
六月九號結束最後一門小科目考試後,解放的學生大軍沖出教學樓。沒有想象中大撕試卷的發洩與憎恨,一切情緒在平靜喜悅的面孔下洶湧。
鐘貞在出口處一眼看見蕭珩。
校門口擁滿了急切張望等待的家長,保安亭下站着校領導和一幹老師。
她越過無數人,撲到他懷裏。
…
十五號,蕭珩前去北京參加高校自主招生的複試。
一周後結果公布,蕭珩順利入選,拿到高校降分錄取資格。
期間,高考結束後一周,學校通知學生們返校,進行結業典禮。
短短七天,再相聚到原來的班級,一切都有了一個嶄新而充滿希望的開始。有些同學迫不及待改頭換面,有些戀情公布于衆,有些同學老師間一笑泯恩仇。
高考都過去了,沒有什麽是過不去的。
結業典禮那天,蕭珩還在北京參加自主招生,鐘貞去高三一班将他的東西領完後,被幾位老師追問他的近況。
老師們最關心的還是成績,鐘貞便說蕭珩預估過成績了,分數高得讓她仰望。
典禮在體育館舉行,主持人是兩位高二廣播方向的藝術生,男女青春靓麗。結業典禮開始,副校長先上臺做學期總結,臺下學生席地而坐,烏壓壓地占滿了整個體育館。
冗長的講話結束後,主持人宣布典禮開始進行。
節目仍由高二藝術方向的學生組織表演,以一首鋼琴曲結束。
校長步履穩健地上臺,作典禮尾聲的最後一場演講,他笑眯眯地握上話筒一分鐘,體育館門口突然進來了一個人。
“今天這時間真是巧,我們這唯一沒有到場的同學,姍姍來遲了。”
全場人回頭,目光望向來人。
蕭珩從中間留出的過道走,毫不在意周圍視線,經過鐘貞時,他俯身将書包給她。
萬衆矚目之下,鐘貞有點緊張,問得很傻,“你不是在北京?”
“結束了,我回來了。”
走上臺前,蕭珩看着她,說:“等我。”
男主持人遞給他一個話筒,另一位女主持在旁邊解釋,“蕭珩學長是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言,原本以為他今天會趕不回學校……”
臺上,校長同高傲俊秀的少年握手。
這是鐘貞第二次看蕭珩的演講。她發覺,最屬于蕭珩的時刻,是他被所有人仰望的時刻。
一席演講結束,校長在旁刁難,“今天畢業典禮,蕭珩同學來晚了,要有點表示……你有沒有什麽才藝展示?”
此言一出,臺下學生們開始附和起哄。
臺上角落裏,一架鋼琴還沒撤下。
他的嗓音清冷,“在校時光飛逝,我彈一首曲子——鐘。”
鐘貞眨眼,不解。又是鐘。
———
六月底,高考成績出爐。
蕭珩高分居首,成為當年理科狀元。
得知成績的那天,家裏電話機不斷在響,兩所頂級高校抛出了誘人的入學條件,其餘幾所一流名校相繼遞出橄榄枝。
蕭珩嫌吵,直接把電話線拔掉,拉着鐘貞上網查她的成績。
網頁運轉很慢,刷新幾次也沒有成功。兩人輾轉到樓下小區內的商店打電話查詢成績,電話裏一直是忙音,鐘貞在他身邊等着,很煎熬。
她煎熬了一個上午,一直不敢查。
鐘貞輕拽他衣袖,“別查了吧,過幾天再說……”
“總要知道的,”蕭珩不斷摁重撥鍵,“考得不好也沒什麽,你想複讀,我就陪你複讀。”
鐘貞撇嘴,喃喃,“我才不要你陪……”
無功而返。
樓道裏站着幾位扛攝像機的男人。
鐘貞不免多看了幾眼,蕭珩摟住她往前走。
一位女記者走過來,禮貌而客氣地開口:“請問,這裏是弇高學生,蕭珩的家嗎?我是弇城新聞欄目組的記者。”
“你們……這是要?”
“哦,我們想采訪一下今年的理科狀元,就簡單聊聊,沒別的。”記者目光落在女孩身旁的少年身上,敏銳道:“他是蕭珩嗎?”
鐘貞猶豫,“他……”
蕭珩不耐煩地皺眉,瞥他們一眼,徑自開門擋住鐘貞,将一衆記者攝影師拒之門外,沒想進屋前仍冷不防地被拍了幾張。
…
入夜,鐘貞來到蕭珩房間。
他在書桌前看書,那些複雜艱深的東西,她不懂。
鐘貞緊貼門背,手伸到把手處,悄悄鎖死了門。
她眼神直直望向他,“哥哥,你今天是金榜題名。”
眼前的光被擋住,她被籠罩在他身影之下。
蕭珩俯身,神情認真問:“那是不是要洞房花燭?”
她仰頭凝視他,“要。”
尾音甫一落下,他打橫抱起她。她捧着他的臉吻,手掌貼着脊骨撫摸,攀上他的肩。
她陷入明滅交加的瘋狂中。
…
第二天弇城日報,頭版,有一張光線陰暗的少年側臉圖片,輪廓依稀俊美。圖旁邊配了一行大字,占據醒目位置——弇城現省狀元,原是少年班出身天才。
內容裏,記者采訪了弇高老師校長,字裏行間極盡所能地誇贊。
蕭珩看一眼就扔到垃圾桶。
———
七月第一天,蕭珩早起和人約了籃球。
她倚在門口看他背了黑色的雙肩包,在玄關換鞋,不由問:“你帶書包去?”
“包裏放了換的球衣,幹淨的毛巾。”
鐘貞恍然,“你什麽時候回來?”
他沒有猶疑,“很快,等我。”
…
陳晖再次被灌醉。
他的手在漆黑中一通亂抓,怎麽也觸不到近在咫尺的酒杯。
酒液傾灑到地上,被毯子喝足。他跌坐到地上,姿勢像狗地伸舌張嘴。
蕭珩卡住他喉嚨,往他嘴中灌滿酒,倏地松開。
陳晖嗆得五官皺成一團,在地上痛苦地打滾。
他走上前,腳死死踩住他肩膀,居高臨下問:“說真話嗎?”
陳晖腦袋裏昏沉一片,時而清醒時而混沌,睜眼還是分不清任何事物,他只害怕地拼命點頭。
“你殺過人?”
他點頭。
“屍體呢?”
“藏……藏起來了……”
“這麽多年沒事?”
“前幾年……沒事,今年年初我回來……因為,因為被發現那個時候……有證據留下來,被找到了。”
“你不怕?”
“我姓陳,我不怕。”說起這個,他重重喘了幾口粗氣,得意洋洋道:“我以前犯什麽事,我爸都能擺平,不是有個詞,叫颠倒黑白嗎?有這詞,就有這事。”
存在即合理。
“我殺的那個人,本來……留下很多痕跡證據……因為一樣不成,就全部推翻了……這麽多年過來了……我不怕的……”
“那邊的人,只要是人,都想要錢、權……我不怕的……”
“這次……我更不怕……”
他笑起來,又是那種詭異的笑。
“我有一只替罪羊。”他哼起來,帶有一種怪異的調調,“我有一只替罪羊,我有她的頭發……”
蕭珩閉上眼。
頭發。她的頭發。
———
深夜十一點,弇城忽降暴雨。
鐘貞坐在飄窗上,盯着窗上快速游移的雨跡,樹影交錯閃動。外面瓢潑大雨,蕭珩還沒回來,她一點也睡不着。
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