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從暈迷到醒來,不過是一閉眼一睜眼,其間時間過去了多久,當事人幾乎難有體會。
洛昙深看着高高豎立的輸液吊瓶,眼中漸漸有了焦距。
他轉動着眼珠,發現自己正待在一間簡陋的病房裏,身下的床板硬得硌人,床尾拉着簾子,空氣裏盡是消毒水味,外面有些嘈雜,人們的說話聲、腳步聲,還有手推車小輪在地上滾動的聲響攪和在一起,浮在耳邊,就像密密麻麻的蜂鳴。
他費力地撐起來,按了按脹痛的太陽穴。
身體除了疲乏感,沒有別的不适,不像摔着碰着。
但他明明記得,從周謹川的病房走出來時感到天旋地轉,膝蓋、腳腕沒了知覺,眼前也越來越花,即便扶着牆壁,也走不動站不穩,最後胸口一滞,向前摔了下去。
若是沒有人趕來接住,那麽額頭、太陽穴、鼻梁……總有一處會被撞傷。
他皺起眉,在臉上抹了抹,沒有任何傷口,手指的碰觸也沒有帶來絲毫疼痛。
顯然,在暈倒的一瞬,有人抱住了他。
是誰?
他掀開被子,扶住吊瓶杆,想要下床。
神智已經清醒,他知道這裏是市九院的病房。
活了二十多年,這還是他頭一回在這種“小醫院”裏輸液。
這時,輕快的腳步聲漸近,床尾的簾子被拉開,一位護士手拿托盤站在那裏,“喲,醒了?”
洛昙深扶着吊瓶杆站起,腦中又是一麻。
“哎,你急着起來幹什麽?”護士連忙擺手,示意他坐回去,“液都沒輸完,想上哪兒去?”
“這是葡萄糖吧?”洛昙深臉色仍舊蒼白,“我沒事了,請你幫我把針拔了。”
“這哪兒行?”護士瞪眼,“這是醫生開的藥,我怎麽能随便拔針。你快躺下,嫌慢的話我給你調調速度。你都暈倒了,別再折騰自己。”
洛昙深只想趕緊離開這裏,消毒水味讓他異常難受,一想到周謹川也在這棟樓裏,更是泛嘔。
“你是不是想上廁所啊?”護士調完速度,為難道:“要不你再忍忍?你朋友剛才還在,這會兒可能是看他爺爺去了。你等等啊,我幫你去叫他。”
洛昙深詫異,“朋友?”
“是啊,小單。”護士笑道:“多虧他反應及時,一把将你抱住,不然你就栽地上去了。”
“小單?”洛昙深身子一沉,跌坐在床沿,喃喃道:“小單?爺爺?”
護士猶自道:“小單他爺爺生病住院,我看他帶着他爺爺的換洗衣服來,應該是要給老爺子洗澡。可你這一摔,他忙着給你找醫生,辦手續。你輸上液了,他才歇下來,還在這兒陪了你好一陣。你等着,我這就幫你去叫他。”
“等等!”洛昙深額前出了一片細汗,“你說的小單,是單於蜚?”
“唔……”護士想了想,“具體名字我還真不清楚,就知道他姓單,他爺爺叫他小蜚。哎,你真是暈頭了。”
洛昙深捂住自己跳得激烈的眼皮,胸中劇烈震顫。
他完全沒有想到,抱住自己的竟是單於蜚。
又是單於蜚!
單於蜚總是在他最狼狽,最無助,最想被全世界遺忘,卻又最渴望關懷的時候出現。
最近這段時間,他多次自問,是否願意踏入單家這攤泥潭。
答案每次都是“不願意”。
可心卻難以自控地向着單於蜚。
他不斷提醒自己,“狩獵”只是一場游戲,而游戲最重要的是讓自己快活,以及快活完了完整抽身。
單於蜚是他遇見過的最有趣的“獵物”,但不巧的是,這個“獵物”具有極高的風險性。
他不能為了一場游戲而違背原則。
所以,他拼命給自己尋找轉移注意力的樂趣,不再聯系單於蜚,也不再去鑒樞,即便欲望與想念每時每刻都野蠻生長着、叫嚣着,他還是沒有放任自己。
今日,長時間的忍耐令他焦慮難忍,情緒急需找到一個發洩口。
他想到了周謹川。
林修翰時不時向他彙報周謹川的近況。他知道周謹川最終選擇了自救,放棄發妻;也知道周謹川即便耗盡家底,将來也難以自理……
他殘忍地設想,當自己出現在周謹川面前,周謹川會是什麽反應?
害怕嗎?憤怒嗎?
他猜對了一半。
下午,他忍着惡心走進周謹川的病房,俯視着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胃陣陣痙攣,強烈的施暴欲沖擊着神經。
七年前,因為哥哥臨終前的囑托,他放了周謹川一條生路,今時再見,卻仍想親手殺了對方。
周謹川茫然地望着他,過了許久才認出他。
那一瞬間,他在周謹川眼中看到了極致的恐懼與驚愕,卻沒有憤怒。
也是,周謹川根本沒有資格憤怒!
這一趟探病,稱得上“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周謹川害怕到痛哭,他亦被巨大的悲憤包裹。
而接下來的一幕,直接将他拉到了崩潰的邊緣!
周謹川竟然向他作揖叩首,淚流滿面,哀求他看在洛宵聿的份上,救救他們全家。
他的後背轟然撞在門上,心髒像被一雙貪婪的手撕裂一般。
當年洛宵聿離世,讓他發誓放過周謹川一家。
七年過去了,周謹川竟然利用洛宵聿那單純的愛來要挾他,讓他掏錢,讓他救命!甚至連尊嚴都不要,腿斷了無法下跪,就在床上作揖叩頭。
這一幕狠狠地刺激着他,令他傷恸到了極限。
為什麽?
為什麽哥哥會愛上這種人?
為什麽哥哥會為了這種人去死?
為什麽到死都不清醒,為什麽死了還要維護這種垃圾?
周謹川在病房裏痛哭流涕,将那些所謂的不得已搬出來反複翻炒。
什麽“我一直愛着你哥”、“我也想和他在一起”……
他耳膜尖銳地疼痛,在再一次聽到周謹川喊“小少爺,你救救我”時,他奪門而出,渾身冰涼,連骨髓裏似乎都冒着涼氣。
洛宵聿的死,是他一生的意難平。
今日周謹川的言行,讓他的不平更添不平!
他從看熱鬧的人群裏擠出來,腦中空空如也,最後的記憶,便是俯身傾頹。
而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單於蜚接住了再也支撐不住的他。
他半揚起臉,用力吸了一口氣。
“說曹操曹操到!”護士朝門邊看了看,“小單來了啊?洛小哥已經醒了,急着上廁所呢,你再不來的話,他就要拔針了。”
單於蜚神色微暗,也不知是因為聽到了哪句話。
洛昙深忽然緊張起來,又從床沿站起,整個背脊都繃着。
單於蜚已經走進屋,目光落在他身上,“你想上廁所?”
“我……”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紮着針的手,“沒有。”
“害羞呢?”護士笑道:“那你還叫我給你拔針?”
“想上廁所我帶你去。”單於蜚語氣仍是淡淡的。
洛昙深本來不想上廁所,連着被問了幾回,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當真有了尿意。
單於蜚看他一眼,接過吊瓶杆,“走吧。”
衛生間就在病房裏,這間病房一共三個床位,另外兩張床上暫時沒人,不過都貼着患者的名字,看來是臨時出去了。
單於蜚鎖上衛生間的門,洛昙深卻沒有動作。
“需要幫忙嗎?”單於蜚問。
“不,不用!”洛昙深趕緊解褲子,然而精神緊張,居然半天沒解開。
單於蜚無聲地靠近,幫他弄開了拉鏈。
“謝謝。”他急促道:“我自己可以。”
“嗯。”單於蜚退開,轉過身去。
尴尬的聲響充斥着整個空間,洛昙深從不知道小解是一件如此折磨人的事。
一段并不長的時間,他的臉已經紅了個徹底,腦中甚至湧出“尿路感染”這種不着邊際的詞。
完事後,單於蜚幫他提好褲子,洗手,又将他送回床邊。
他聞到單於蜚身上有一股清淡的香皂味,這才想起護士說單家爺爺生病住院了,單於蜚拿來換洗衣服,準備給爺爺洗澡。
單於蜚放好吊瓶杆後,将不久前被推到“快”的開關又推到了“慢”。
洛昙深說:“是你給我辦的手續?”
“嗯。”
“謝謝。”
“嗯。”
洛昙深明知不該再與單於蜚有太多牽扯,此時道完謝,一會兒讓林修翰來支付醫藥費、送禮才是明智之舉,但單於蜚近在咫尺,他實在無法将言行交予理智。
在單於蜚轉過身,似乎要離開時,他突然伸出輸着液的那只手,輕輕抓住了單於蜚的手臂。
他明白,單於蜚不可能将他這只手打開。
單於蜚俯視着他,沒有說話。
“你爺爺生病了?”他問。
“嗯。”單於蜚托住他的手,終于肯多說幾個字,“別亂動,會跑針。”
他的心跳一次快過一次,在被陳年的痛楚戳了個對穿後,無比貪戀單於蜚給予的溫柔。
眼眶酸脹,水盈盈的眼轉也不轉地望着單於蜚,輸液的手被捉住放下,就換成另一只手。
單於蜚皺了皺眉。
“你今天不用去鑒樞上班嗎?”洛昙深問。
“今天輪休。”單於蜚道。
洛昙深眼中突然掠過一片光,“那晚上,你将爺爺安頓好了,照顧好了,可以帶我去你家過夜嗎?”
單於蜚眸色深暗,似乎很為難。
趕在單於蜚拒絕之前,洛昙深突然向前一傾,手環住單於蜚的腰,臉埋在對方腹部。
單於蜚聽見他說,“我很難過,你答應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