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結局
“她誤解你太多事情了, 你大可以直接向她直接開口解釋。”
黑暗中, 一個聲音淡淡響起。
陵徵擡起頭來,怔怔看着前方。
“葉妻以及範家,都是我同你出的主意不是麽?”
那人上前一步, 卻是蘇重檐的面容。
陵徵道:“你出主意我來做, 又有何區別。”
蘇重檐沉默下來。
“你以為我該怎麽做呢,陵玉她幫了我許多事情, 多到我自己都數不清了, 更早的時候,她甚至還曾替我擋過父皇的耳光, 那時候,我與她之間還沒有那樣多的龃龉,我……我真的不想傷害她。”回憶起往事,他不得不嘆。
從一開始, 陵玉都信他,哪怕在盛欽同他之間取舍, 陵玉也選擇了他,即便她可以很好的活在盛欽的照顧之下,即便她也喜歡上了對方……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天家無情, 她是個明白人,與其讓你們這份感情在往後權勢傾軋中消磨殆盡至反目成仇,倒不如就在現在戛然而止罷。”蘇重檐上前來, 一直走到他的身邊,與他并肩而立。
“你是天子,不需要虧欠任何人,從她之後,你更不必束手束腳。”
“不如就在當下,與她決斷,與你與她,都是最好的選擇。”
他的話音落下,屋內再度陷入靜谧。
陵徵,沒有再開口。
他們二人都不再繼續說話,只是沉默相對,将這個階段的最後這一點耐心,都耗在了陵玉身上。
三個月後,陵玉坐在窗下,她手中捏着針線,正将繡品的最後一針收尾,至此,這件被她極為小心翼翼對待的繡品就此完成。
蘇琴接了過去,輕輕撫了撫上面的花紋,“很久以前我還沒有進宮的時候,我娘就同我說,女孩子要多多練習女紅,若是能夠繡出真正的樣子來,那就可以嫁人了,我那時候都不能白什麽叫真正的樣子,也不想嫁人……”
直到她看到陵玉的繡作,她約是明白了幾分。
從稚嫩的手法,到一種刻板卻沉穩的一針一線,陵玉将這段本該慢吞吞成長的時期一下子壓縮在極短的時日內,便讓她更為明顯地看清楚這種變化。
這種每個過來人都會感同身受的變化。
她的臉色一下子便黯然了許多。
然而日光下的陵玉卻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她漫不經心地開口道:“你覺得京城的生活怎麽樣?”
蘇琴回過神來,道:“奴婢覺得,京城的生活和其他地方都沒有什麽不同,只是在這裏,到處都是權勢貴族,因為這裏是所有人向上攀爬的終點,因而勾心鬥角的事情多了些,也沒什麽奇怪。”
“你說的對,若是每個人只能一味的單純,誰又能在這沉浮疊起的京城中活下來呢?”陵玉看着遠處被閃着微光的琉璃飛檐,陷入了深思,“我過去就曾單純過,只是後來,我用了很大的代價才明白了這個道理。”
“這世間的人從來都不能用黑白來定論,因為他們都是複雜的,就和這個世界一樣,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好人會做壞事,壞人也會做好事,我曾經試圖将他們分離,但竟是那樣的難……”
“如今我都明白了這一切,我就不會再去強求了。”
至此,蘇琴與德嘉公主的這段對話,也是公主生前最後留下的話。
那日忽然下起了大雨,就如許多個晴天之後驟然傾瀉下醞釀已久的陰沉,大街小巷都斜斜地飄着雨絲,将青石板的缺口積滿了淺淺的水窪,将急忙奔走的路人鞋襪沾濕。
所有人都忙着回家去收了外頭剛曬透的衣服,又或是腌制了許久的鹹菜臘肉,總之,德嘉公主的死訊便幾乎沒有什麽人有那閑情逸致去關心。
偶有人聽聞,也僅是淡淡一瞥,又垂下了眼皮休憩。
直到外面再沒有一個路人,天地間只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便在這個時候,一個頭戴着鬥笠身披蓑衣,看不清面貌的人牽着一匹灰馬在路上踽踽獨行。
恰逢有人透過了窗戶縫看到了這一幕,他便忽然覺得這天地間的雨都變得微小起來,真正孤獨的只有那一人而已。
因為在這樣的雨下還能不緊不慢前進的人,只能說明對方興許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那樣的人必然沒有一個可以歸去的家,也沒有自己想要前去的終點。
所以于那人而言,沒有歸宿,沒有依托,也許他強大到無所畏懼,也許他也膽小的連雷聲都怕得要命,但往後餘生,他都只能一個人默默前行。
這也許,是他自己選的路罷……
樓上的人嘆了口氣,不知自己怎就突然多愁善感了起來,嘴裏嘟囔着“去他娘的,誰還不得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将方才那段想法精簡成了一句話,接着便轉身離開了窗前。
雨中,那人的鬥笠忽然被風挂飛,似驚醒一般,陵玉忽然就睜大了眼睛頓在了原地。
她不知神游天外多久,只是驟然回過神來便發覺自己處在一種凄風冷雨的境地,發覺自己身上披着厚重的蓑衣,又發覺那雨劈頭蓋臉的砸來,她才想起來,德嘉公主死了。
陵玉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上前去将那鬥笠撿起放在積水處擺了擺鬥笠下的泥,又重新蓋到了頭上。
帽檐上冰冷的水便順着她細細的脖頸往下流去,一直流到了衣裳深處,令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她卻只能牽住了馬,繼續往前走去。
好不容易,她尋到了一處涼亭,她便連帶着身後的灰馬一起牽到了涼亭內避雨。
然而等她走了進去才發覺,早在她之前,就已經有人呆在了涼亭中。
那人察覺到外來的動靜,便擡起頭來,露出了陳玄頤的臉。
陵玉抖落着身上的雨水,淡淡掃了他一眼。
“這麽大的雨,你怎麽不回家去?”
她同他似往常那般打着招呼。
陳玄頤身形一僵,這回卻并未避開視線。
“陵玉……”他的聲音透着幾分澀然,“你真的要走了嗎?”
“嗯。”陵玉淡淡地應了一聲。
陳玄頤問:“你要去哪裏,這麽大的雨,你還能去哪裏,你從小到大有淋過這麽大的雨嗎?”
陵玉的動作頓時也停滞住了。
她從小到大是沒有淋過這樣大的雨的。
她害怕打雷,別說下雨,就是雲層厚一些的時候,她都會躲得嚴嚴實實,不叫自己沾上一點雨水珠子。
其實比起打雷,她也同樣讨厭下雨。
那種令頭發衣服都黏在脖頸手臂上的感覺,令她有種窒息的感覺,哪怕不那麽誇張,雨天的濕涼以及地面上不可避免污糟的痕跡都令她覺得難受。
“你想說德嘉公主死了是嗎?”陳玄頤搶先一步将她的話說出口了,“可是她到底為誰而死,陵玉你可不可以現實一點,你只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女子,你連自己都顧及不上了,你為什麽要去幫一個毫不相幹的皇子,你這樣做又有誰會感謝你?”
“只要你自私一點,盛欽會幫你,你皇兄也不會舍棄了你,可你偏偏這樣做,你偏偏要這樣做,你讓所有人都抛棄了你,為什麽啊?”
陳玄頤将腦袋想破了,都想不明白。
明明如陵玉這樣的人,可以榮享一生,甚至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可她偏偏這樣的執拗,執拗到令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麽。
就在他要抓狂之際,陵玉卻看着雨幕低聲說道:“陳玄頤,在我年幼的時候,我多麽希望能夠遇上一個真心的人來幫我,後來我遇見了,一個不那麽真心,卻一直在幫我的人。
後來我又希望我能幫助一個好人完成他的心願,可是當他成功的踏上了金階之後,卻離好人越來越遠。
盛欽也好,陵徵也罷,他們對待陵晖都如同對待過去的我一般,掌控他的人生,誘導他的單純,他和那時候的我真像,我們骨子裏流着相同的血,都有同樣不幸的起點,若他的母妃有罪,父皇昏聩,難道我的母妃父皇就無辜嗎?”
“所以我就多麽希望,有個人會跳出來去幫一幫那個小陵玉,幫一幫那個小陵晖,可是我四下看去,原來真的沒有人願意幫助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所以……”
所以
她要自己救自己啊。
就好像是時光的錯亂,她幫的其實不是小陵晖,而是當年那個可憐的小陵玉。
而成年的那個陵玉,因為做錯了太多的事情,所以她才甘願将正确的去路留給後人。
因為那個陵晖不會像她這樣幸運,可以遇到一個不那麽真心,卻會一直幫着自己的人,也不會遇到一個,将自己利用完以後仍舊會給她留有餘地的人。
若是沒有人幫他,他的下場遠比別人所預想的要凄慘很多。
那也是陵玉原本應有的下場。
“是這樣麽……”陳玄頤默默退後一步,拳頭捏得愈發的緊。
“陵玉,對不起,我從沒有幫到過你。”
“你什麽都不知道,你只知道那時候那人疼我愛我,你只知道,我與皇兄立場堅定,這樣的我,怎麽可能需要人幫?”她看着他眼中愈發濃重的愧疚,便看着他道:“但是你現在都知道了,但你若真的願意,還是可以做到的。”
陳玄頤頓時愣住。
他還有機會嗎?
很快,他便自己反應了過來。
是了,他有這個機會的。
就在京城太平寺裏,那個目光同曾經的陵玉如出一轍的孩子,那就是曾經的陵玉。
他用力地抓住陵玉的手臂,“陵玉,我一定不會讓他變成第二個你……”
或者是變成第二個盛欽,第二個陵徵……
他會因為陵玉的幫助,而在往後的日子裏遇到更多美好的人與事。
陳玄頤抓着她的手臂,卻擰出了一把水。
待他察覺的時候,又尴尬地松開了手。
“可是陵玉,你真的要走嗎?”
“不是真的要走,而是現在就要走了,我要趁着雨停的時候,
走到更遠的地方去。”
她這話反倒提醒了陳玄頤,外面的雨不知何時竟停歇了下來,然而上空的陰郁仍舊久積不散,顯然并沒有要結束的打算。
他還想說什麽,可是陵玉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只戴上了鬥笠,跨上了馬身,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
一人一馬離開了涼亭,人騎着馬漸行漸遠。
陳玄頤立在涼亭裏看着,口中卻低聲呢喃道:“傻瓜,那人怕是連孩子都生了,前面的路不過是更為艱辛而已……”
他雖不能了解陵玉的想法,卻一直都了解陵玉這個人。
以她的性情,她必然會去遠遠瞧上一眼那個傷害了她又被她狠狠傷害過的人,然而她看到那人幸福美滿,又必然會黯然離開。
她若非是愛着對方,為何同樣欺騙了她的陵徵,她卻不去反擊,還不是因為對着陵徵,她是能夠放下的。
而那個不能放下的人,她雖給了對方極為狠厲的還擊,她以為這樣就能兩相抵消,殊不知,她只是把那人刻入了心底更深的地方了。
說到底,他們兩個一個因劫生愛,一個因愛生恨,誰能比誰更幸運一些?
趁着更大的雨沒有來臨,陳玄頤也拿起了手邊的傘離開了涼亭。
他只能送她到這裏了,順道将自己一直不敢言說的真心永遠埋藏。
他想,這樣一段感情也許會在他晚年時候回想起來,對那個青澀的自己感慨一二。
然而他也決定了要幫助那個叫做陵晖的孩子。
彼時的他自然沒有想得那麽深遠,僅是借此當做是對陵玉這段情義的一個交代。
然而他卻不知,若幹年後,他成了陵晖至關重要的人,他也終于走到了盛欽的地位,也明白了陵徵在位時候的想法。
然而他永遠都記得雨中的陵玉,永遠都不會将他們曾經的一切重蹈覆轍。
他扶持着那個如陵玉一般的孩子,帶着一份多年不變的正直,将這個朝堂真正地肅清了風氣,令往後百年,貪懼畏死之人退位消弭,也令那些懷才不遇之人有了嶄露頭角的機會,那時候的盛世之景令晚年的陳玄頤幾乎要放聲痛哭。
那時候他才知道,這個世間原來是這麽需要正直二字。
然當下,他只是獨自走遠,同陵玉做了最後的告別,帶着自己心底青澀不堪的初戀一道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