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1)
然而珠月雅此番急促回襲國去也并不是僅僅因為受到驚吓, 另一則則有關襲國皇室內部的私事, 具體的情形雖不得詳知,但有心人卻也能打聽到一二。
往往在各國皇室之中能夠發生的龃龉之事無非就是皇族子弟間的傾軋勾害,這才搬不上臺面, 也不好同人宣出口去。
在這些事情中, 參與在裏頭的便有珠月雅的同胞兄長,是以她這才不再逗留。
只是她一離開, 朝中部分人卻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氣。
不管怎麽說, 眼下的盛欽所擁有的權力已經越過了尋常臣子應有的本分,若他再有外力相助, 誰能料想得到他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來。
“幸好那公主走了,不然我都怕她真的會看上咱們侯爺。”沁珠在替陵玉梳頭時同對方閑話道。
陵玉聞言,說道:“看上了不好嗎?這樣一來,二哥他就可以得到更多他喜歡的權勢和地位了。”
沁珠偷偷掃了陵玉一眼, 遲疑道:“侯爺瞧着不像是這樣的人。”
陵玉覺得這話甚是好笑:“那他的今日是怎麽來的?”
沁珠低下頭去,小聲嘀咕了一句:“所以奴婢才說不像。”
誰也不得不佩服, 盛欽的皮相和他那極深的城府都讓人無法聯想到一個貪婪油膩而又奸邪的佞臣形象。
待午後,盛欽從外面回來,卻徑直往書房走去。
他來到書案前正要尋出一份信紙,卻忽然察覺到桌面上的陳設有些細微的變化。
他的動作頓了一頓,緩緩将手中的東西放下, 卻起身往屋子裏頭走去。
這書房雖大,卻選在了一個靜谧之地。
盡管裏頭放置了不少東西,但只要有一點輕微的聲音都會被人察覺。 他循着那聲音的去處, 只掀起一面杏色綢帳,便看到裏間躺着一人。
這裏原是盛欽庶務繁忙時為自己簡單休憩片刻所設的一方軟榻,這裏設置的偏僻又私密,正是不喜有外人前來打攪,可此刻這裏卻偏偏躺着除了他以外的人。
他伸出手去将那人身上被子揭了,這才瞧見對方的頭臉。
那人似被驚醒,察覺到身上突然受了一陣涼風正要伸手去扯被子,只是她一轉身便瞧見床邊上的盛欽,她扯不動被子,便只好爬坐了起來,打了個呵欠,複又将腦袋靠在他身上,含含糊糊道:“二哥,你去哪裏了,我等你好久了……”
盛欽面上冷然,只問道:“你方才是不是動過我的東西?”
陵玉樣子似清醒幾分,道:“你為何要這樣問?”
盛欽垂眸看她,道:“我的東西放在哪裏,我心中一向是有數的,所以若是有人碰過,哪怕恢複的再好,也會留有痕跡。”
陵玉心中微懸,擡頭又見他神情冷肅,便道:“你這是不高興了嗎?”
盛欽只看着她,并不回答這個問題。
陵玉委屈地瞪了他一眼,伸手将他推開,彎腰便蹬上自己的鞋子,她帶着他回到書桌前,這才拉開了其中一個抽屜,拿出裏頭一個大大的荷包來。
盛欽看着她手裏的東西無動于衷,只問道:“這是什麽?”
陵玉低頭掃了一眼,道:“我整日裏閑的無聊,你防備我防得謹慎,我又不能随意進出,只能在屋子裏同沁珠學些繡花的功夫,這些日子好不容易做出來一只荷包,本想着拿來把它送給你,你卻這樣疑神疑鬼,你若是不要我拿走就是了……”
她氣呼呼地說完便想回去,只是人還沒有走到門口,便被盛欽呵斥站住。
陵玉便別扭地站在門口,卻也不肯回過頭去同他說話。
盛欽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去,對她道:“拿來給我看看。”
他口中這般說着,卻直接将她手裏的荷包從她指間抽了出來。
那上頭歪七扭八繡着兩株細長蘭草,看着有些風雅,但針法幼稚,雖能看出對方意圖美好,但也能體會出那幼稚的針法,猶如稚子寫字一般,透露着一股滑稽。
他只略掃了一眼,便将那荷包收入袖中,随即嚴肅地看着她,道:“我何曾對你有過防備,又何曾不讓你随意進出府去?”
陵玉被他的話轉移了注意,一時也沒顧及得上那只被他私吞了的荷包,只委委屈屈道:“你方才那樣兇狠地問我,還算不得防備?我去哪裏都要先同你說,這也能叫做随意?”
盛欽仔細回憶了一下,并不記得自己方才有露出什麽樣兇狠。
“你若不想同我說,往後同管家說一聲去處也是一樣。”盛欽只淡聲說道。
陵玉不滿地瞪着他,懶得同他辯解,便回了自己院子。
只是等她走得遠些,陵玉這才緩緩掩住自己砰砰直跳的心口。
難怪皇兄都對盛欽難以下手,他這人這樣謹慎,便是她都什麽都沒翻找出來,就被他察覺出來了。
若非今日身上帶了一個練手繡的荷包,她都不知道該如何遮掩過去。
陵玉緩步往回走去,她一面平複自己略微慌亂的心思,一面推開了門,卻不見沁珠在屋裏頭。
陵玉隐約聽見東次間裏傳來嘀咕聲音,便緩緩靠近過去,她透着門簾往裏看去,瞧着沁珠拉着另一個丫鬟正認真地看着一個藍皮子書。
陵玉見她二人看得認真,直到她進來走到她們身後竟也一點都沒有察覺。
待她好奇俯下身去細看,卻發覺那書上寫的東西同自己以往看的全然不同。
她心中頓時生出一些主意,随即便直起身子,輕咳了兩聲。
那兩個丫鬟聽到身後突然出現的動靜吓得忙站了起來,見到是陵玉便愈發面紅耳赤,有些不知所措。
“您什麽時候進來的,奴婢都不知曉呢……”
陵玉道:“原來你二人躲在這裏看些不正經的書,虧的是我撞見了,若是被旁人撞見了,也不知會不會給你二人好果子吃。”
她二人聽到不正經二字,便愈發羞愧低下頭去了。
“奴婢們也只是好奇,就、就想看上兩眼,只是這裏頭情情愛愛的故事又好生動人,這才有些走神了。”沁珠解釋道。
陵玉道:“我是個好說話的,自然不會怪你們,只是這書我必須得沒收了去。”
沁珠不敢不答應,忙将那書雙手奉上。
“您拿去燒了都好,只是萬萬不要将這事情同管家說了去,不然咱們兩人就算不受罰也得羞臊死了。”
陵玉應了她,便一本正經将那書拿在手裏,轉身便去了西間。
待她聽見那兩個丫鬟出了門去,這才将那書拿起來翻看。
這書裏寫的東西同她以往看過的都不一樣,既沒有老學究的論調,也沒有什麽艱澀難懂的詞句,不僅詞義淺白,多了些花哨語句,還描寫了一對男女的相遇。
這其中雖有一些狗屁不通之處,但陵玉卻看了兩眼反倒愈發想要看着後面發生了什麽。
這對男女起初是如何哀怨,直到有一日那女子終于從家裏跑出來敲開了男子的家門,那二人這一相見便宛若天雷勾地火般難舍難分,陵玉疑心這世上是否真的有這樣情深之人,再往下看時卻發現這書中竟還配了一副圖畫。
那圖上畫着兩個看不清面目的男女,他們将衣衫脫了一半,還抱成了一團。
陵玉不曾在意,再往後翻又是一些文字,只說他二人終于忍不住鑽進了床帳子裏,除了用一些修飾更為細致的描述了一遍男女身體的良好狀貌,接着他二人便翻滾進了紅被之中,做起了不可描述的事宜來。
陵玉看到此處終于怔了一怔。
她再往後翻看,後面的內容同前頭當真是一個天一個地,若說前頭還是算隐晦,後面他們二人便不分白天黑夜,逮住了機會便鑽到床上,更有甚者他們連床都懶得爬上去,直接在野地裏,在樹後頭,還在柴房裏,總之能藏人的地方他們都要以各種姿勢各種角度來嘗試一回,以至于後面所配的圖竟漸漸比文字多了起來。
陵玉看得咋舌,正想着他二人最終到底會如何收場,卻翻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他二人因為縱欲過度雙雙身死。
這美好的邂逅,竟是這樣一出悲哀的結局,死法還頗為離奇。
陵玉将書丢到了一旁,見到外頭天色都暗了下來,這才察覺自己竟看了整整一下午的書。
她揉了揉酸脹的眼睛,腦中卻不合時宜的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令她的動作也漸漸僵硬。
若是男女相遇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書中描述那般快活的事情,想來盛欽早就對她有了難以啓齒的想法……
陵玉又想到他近來總瞄着自己胸口,便又想到書中男子最喜好的就是那女主人的白軟酥胸,還時常把玩。
陵玉的面孔頓時漲紅,想到自己離平坦不遠的胸口羞得将腦袋都埋進了被子底下。
她原先還以為對方是別有目的的,如今想來,無非就如同一個等待田裏收成的農夫,雖日日看着,結果卻也不過是看到田裏青苗焉巴萎靡而失望的凝視。
陵玉越想愈發羞惱,只推開了窗戶将那書丢了出去。
外頭沁珠正要叫陵玉去用晚膳,卻被對方的書砸個正着,她撿起來一看又忙羞慚塞到了自己懷中,猜想是陵玉看到書中的內容覺得污了眼睛這才氣壞了丢書出來。
“咳,晚膳已經布置好了,咱們這就過去吃飯吧?”沁珠站在門口老遠的就問道。
陵玉卻道:“我當下還不想吃,你都別進來了,我想自個兒靜一靜。”
沁珠心虛得很,生怕對方是因為了自己那書才受了驚吓,便也不敢催促。
陵玉平日裏是個好相與的,可家中男主人卻不是,若是讓盛欽知道了這等腌事情,只怕她被發賣出去都是有可能的。
後宅瑣事且抛開不說,而與此同時,在邊陲小鎮上突然闖入了一群蒙面馬匪對鎮上百姓燒殺搶掠,只一夜民衆便損傷無數,當地官員連忙上報了朝廷,而朝廷收到了奏折雖派兵去剿滅土匪,卻是兩敗俱傷的結局。
原來那入侵的馬匪并非是當地人,而是在邊地相鄰的一個小國之人帶頭集衆蓄謀已久。
“邊地本就是個緊要之處,那小國比之我國雖不足為懼,但卻煩擾不堪,恰逢那拾宜鎮守兵薄弱,這才令他們生起了賊心,如今我朝處處吃緊,幼帝又初為登基,以微臣之見,應當将孝恩公手下的八萬屯兵分去一半去往各個邊地駐守,以震懾外人。”提出此建議者乃是兵部尚書章平秀,他說得正義凜然,卻仍舊叫人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
“不可。”盛欽卻并不加以思索,直接回絕了對方。
章平秀冷笑道:“盛大人只是輔臣,聖上都沒有開口,你憑什麽一口就回絕了我的提議,此等做法同那些意圖以下犯上的亂臣賊子又有何區別?”
他說出這樣明顯帶有暗示意味的話,令旁人都忍不住他捏了把汗。
盛欽卻面平如水,只看着前方道:“聖上年幼,朝事一直以來都是我等共同商議,章大人何必如此激動,若是有人贊成章大人的話,直接說出來便是。”
章平秀冷哼一聲,只是身後卻沒有任何回應,他轉身看向那群臣子,點名問向其中一人。
“李大人,你來說看看。”
那李大人聞言只讪笑一聲,道:“拾宜鎮之事實則已經解決,不知章大人要讨論的是加固邊陲防設之事,還是安撫民衆之事?”
“你!”章平秀被他裝傻充愣的話氣得胡子險些翹起。
“想來章大人的主意不能更好,不若回去再好生想想,或有利于江山社稷,或有利于民生百姓,此間門道還需仰仗着您。”盛欽不鹹不淡說道。
章平秀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卻将官帽猛地摘了下來。
“我人老了,心卻沒瞎,你既這般能耐,我便辭官回家好生看着,看何時能你能能耐到幾時!”他說罷便将官帽塞到旁人手中,揚長而去。
衆人驚愕不已。
當官的能當到尚書已是不易,更何況這章平秀入官場已經有十幾年了,今日竟惱羞之下做出這樣的舉動,真是打算罷官不幹了?
只是待他們細細究其緣由,這些人中,終于有一些人忍不住低下了頭去。
想來章平秀并非頭一日就想這樣做了,他必然是一早就決定好了,才在今日朝堂上突然發難。
他要同那盛欽對着幹,無非就是想要打破對方一手遮天的假象。
此刻佞臣當道,朝中無一人肯挺身而出,那他便來做那頭一個跳出來的臣子,他的資歷夠深,官階夠高,他是不是想以自身的分量來做一記重錘敲在旁人心中,亦是不得而知。
只是各人思慮都是截然不同,但其中不乏一些早有想法之人動搖。
而這件事情的另一當事人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一般,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過對方。
這樣的局面盛欽是一早便預料到了,因而真的發生了也不足為奇。
哪怕是所有的臣子都出走朝堂,他也有的是人選替補位置。
這廂章平秀剛一出了朝堂,便轉身往另一側大門走去。
待他來到一偏僻小院前,他忙進了屋去拜見陵徵。
“章大人還是沖動了,須知那佞臣心狠手辣,若是得罪他狠了,想來日後也會累及家人。”陵徵對他說道。
“我雖拂逆了他的意,但也并未說出什麽出格的話來,他沒有任何把柄就想借此來對付我,卻也不是簡單的事情。”章平秀說着便朝陵徵跪下,道:“我也算是朝中老臣子了,雖當日窩囊龜縮在人後沒能挺身而出,但我今日卻有一句真心話要托付給殿下。”
陵徵見狀忙将他扶起,“你快起來說話。”
“我章平秀絕不擁戴佞臣,若是來日時機到了,我必然會助殿下一臂之力,若當真老天不開眼了,那我便是豁上全府人的性命,也絕不叫他得意!”
他說得慷慨激昂,雙手死死抓住陵徵的手臂,顯然是壓抑已久。
陵徵頗為感動地點了點頭,複又嘆息道:“就算沒有章大人這句話,我也必然會身先士卒,若我當真無能,也定當擋在你們這些忠臣前面,自會先一步去地下向父皇忏悔。”
章平秀聽罷頓時老淚縱橫,“有殿下這句話,微臣死不足惜!”
朝散之後,秦淮便上前去同盛欽道:“那老匹夫出了朝堂之後并未立刻離開皇宮,而是去了大皇子處。”
盛欽道:“他面上是個忠貞之臣,實則卻也搶在了衆人前頭先一步向陵徵表明了忠心,來日陵徵若是得勢,他便是頭號功臣,若陵徵不成氣候,他也沒有把柄在我手中,數年積累下來的家底,也不須煩憂,他是個聰明人。”
秦淮聽罷皺了皺眉頭,道:“可要我去派人将他暗中處置了?”
“不需要,若當下殺了他,只怕後面只會引來一些更為棘手的事情。”盛欽交代道:“你只管讓人留意他們的動靜便是。”
是夜,正值月高風黑,外頭起了一層蒙蒙夜霧,四下卻是一片靜谧。
陵玉因白日裏貪睡,夜裏頭睡得極淺,只聽得屋頂上的瓦片響了兩聲,便立馬驚醒。
她從床上坐起,餘光卻瞥見窗外有一抹黑影掠過。
陵玉心頭微提,忙穿上鞋子推開房門往外看去。
那黑影似乎察覺了她這裏的動靜,卻頭也不回往遠處竄去。
陵玉隐隐有種不好的預感,連人都沒顧得上叫,便匆匆跟了上去,想到那個方向的緊要之處正是盛欽的屋子,她便抄着近道過去。
待她到了那裏,遠遠就瞧見那屋子裏一片烏黑,并沒有燈火光影。
正當她以為自己想多的時候,卻見窗戶口輕飄跳出來一人,那人不知往懷裏塞了什麽東西,便急急往外走去。
只是他到底不熟悉這府中的格局,路上一個不防卻将門前一個花盆打翻在地,發出極為刺耳的響聲。
書房中的燈火只于一瞬間亮起,那人臉色霎時一變。
待房門被人打開,秦淮提着長劍神情及時冷肅。
他走到被打碎的花盆處低頭查看了一眼,只對着圓拱門牆外一道月光下淺淡影子呵道:“還不出來!”
那影子聞言微微一顫,這才緩緩出現在門口。
陵玉神情畏懼地看着他,似因為夜風的寒涼,整個人瑟縮個不停,又好似受到驚吓一般。
秦淮神情微微錯愕,這時屋裏頭又走出來一人,卻正是盛欽。
陵玉見到盛欽這才小步朝對方走了過去,她站到對方身旁,輕聲喚了一聲“二哥”。
秦淮見她竟穿着單薄,連件外衣都無,忙轉身回避。
盛欽見狀将身上外衣解下披在她身上,不等他開口問話,她便急忙撲到他懷裏,小聲說道:“二哥,我又做噩夢了,我好害怕,我想同你一起睡……”
盛欽擡手輕撫她後背,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不能再向從前那樣任性。”
陵玉卻扯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略帶幾分嬌氣道:“我就是害怕,我打小都是這樣,你那時候還疼惜我,怎麽現在就不疼惜了?”
她揚起腦袋來偷看他一眼,見他并未生氣,便又道:“你若是不讓我進屋去睡,我就睡在你門口……”
盛欽蹙眉低頭望着她,察覺她雙手愈發冰冷,一時拿她沒有辦法,只好先将她領進了屋去。
只是他在進門之時卻對秦淮交代了一句:“你去府中四下裏好生查看,近來府中鼠物猖獗,務必要絞殺幹淨。”
陵玉聞言身體卻微微僵硬,隐約猜到盛欽是知道那位不速之客的存在。
只是她心虛得很,也不敢開口去問,進了屋也不敢再做出小聰明的樣子,只乖乖的躺下,任由盛欽替她蓋好被子。
“你怎麽還不睡?”盛欽見她一直睜着眼睛,便問道。
“我在想二哥方才說的話。”陵玉咬了咬唇,道:“二哥方才說府裏頭有老鼠,可我怎麽從來都沒有見過?”
盛欽聞言卻只是低頭看着她,并沒有給她任何答案,只是那目光卻頗有深意,令她後背都冒了冷汗。
就在她以為對方會揭穿自己的時候,盛欽卻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對她道:“時候不早了,快早些睡吧。”
陵玉不敢再說什麽,便閉上了眼睛,也不知過了多久,竟還真的睡了過去。
只是天色還不亮的時候,陵玉便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
她睜開眼來,卻發現身邊被褥沒有一點溫度,顯然盛欽早就出去了。
陵玉見衣架上不知何時拿來了她穿的衣服,便起身将衣服披上,聽着遠處不斷的聲音,心裏愈發奇怪,便推開門去循着聲音源頭找去。
起初陵玉聽得并不仔細,這才覺得奇怪,等她走出院子時候,那聲音才漸漸清晰了起來,隐約能夠辨出這是一個男子的聲音。
然而這聲音卻不似尋常人發出的聲音,卻好似……極為凄厲的慘叫聲。
陵玉心頭猛然一提,腳下忍不住加快了腳步,待她通過一所跨院,從後牆走來,這才看到在一庭院中央,地上正趴着一個黑衣男人。
那個男人雖不是陵玉認識之人,但那衣着裝扮,分明就是陵玉昨晚上碰見的那個。
陵玉頓時手腳冰冷,立在原地如同石化了一般。
等她來時,這人的聲音早就弱了下來,但那般腔調卻仍舊無比滲人,叫四下裏低頭做事的下人愈發不敢擡起頭來。
盛欽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神情冷鸷得可怕。
那人渾身上下都浸在鮮血之中,傷在了何處竟讓初來的陵玉瞧不出來,只是她躲在柱子後頭隐約看到對方指尖上頭似乎卻失了什麽,直到她的指尖戳痛了自己的掌心,她這才反應過來。
那人指尖上缺的是指甲蓋啊……
陵玉甚至都來不及消化這個可怕的想法,那人又在地上緩緩挪動,手足不知怎地就軟綿不似常人,待他擡起頭來,陵玉見他滿臉鮮血,就連一雙眼睛都淌着血,她便吓得腦中一片空白,連連後退,卻直接摔下了臺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動靜雖小,但還是叫人察覺,盛欽見狀眉頭微蹙,示意秦淮清場,又上前來扶陵玉。
“你怎麽突然跑出來了?”
陵玉卻哆嗦着将他伸來的手臂推開。
她擡頭看着他,又坐在地上緩了許久,才問道:“你昨天晚上是都知道了?”
盛欽挪開了目光,道:“他進了屋去,我如何能不知道。”
“那……”陵玉閉了閉眼,道:“那你為何還不當場揭穿了我去,還要看着我演戲,做出那樣可笑的舉動來。”
盛欽道:“我知你想維護他 ,心裏頭也很清楚他是誰派來的人,我這樣做,不過是殺雞儆猴,以儆效尤罷了。”
陵玉卻輕笑了一聲,“你這府中除了我還有誰是異類,你除了警示我這只不知好歹的猴子還能警示給誰看,你早就知道我維護旁人,你知道我還是同你有隔閡,你但就是不揭穿了我,只當看猴戲一般……”
“你可知道我這些日子以來演得甚是賣力,裝得也甚為辛苦?”她看着他,臉色蒼白如紙。
盛欽凝視着她,似沉思了許久,對她道:“我知道。”
她有多賣力,她的演技有多麽拙劣,他全都知道。
只這短短一句話,便足以讓陵玉羞愧致死。
陵玉再聽不得他說話,熬紅了眼眶只伸手将他用力推開,轉身跑出了他的視線。
待陵玉回去,沁珠只見她臉色極差,仿佛受了極大打擊一般,陵玉卻不給她關心的機會,直接進了屋去将她關在門外。
沁珠心中擔憂,猜想到對方定然又是同盛欽發生了什麽矛盾,卻也不敢多問。
直到盛欽那處派了人來傳話,特意交代一句令她好生照顧陵玉,她心裏頭這才有了數。
整整一日沁珠都不敢去打攪對方,但也不敢離開半步,只坐在次間手裏一面做着針線活,一面又要聽着屋裏頭的動靜。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陵玉終于喚了她一聲,她忙放下手裏的活,進屋去瞧對方。
“您同侯爺發生了什麽不好的矛盾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了,有些事情總會有無奈之處,不如将它忘去腦後,做些旁的事情也是好的……”她本意是想勸對方如前幾日一般學着繡繡花,做些縫縫補補的事宜也好,卻不想陵玉對她道:“你說的是,我也是這樣想的。”
沁珠沒想到她這樣好說話,正要去拿套針線進來,便又聽她道:“你去給我拿些酒來,我想喝酒。”
“啊?”沁珠險些驚掉了下巴。
“你若不給我拿酒喝我便跑出去喝,到時候盛欽不僅要我好看,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陵玉悶聲說着,顯然也沒那耐心給沁珠同自己講道理的機會了。
沁珠面露尴尬,只能對她道:“您等着,我這就去拿。”
陵玉便呆在屋子裏等了片刻,沁珠便搬來了一壇子酒來。
倒也不是沁珠大方起來。
只是她方才心中略一合計,想來醉酒的人最喜好睡覺,她拿來這樣多的酒讓陵玉喝了去,只怕對方喝完也就安靜睡下了。
等對方一覺睡醒,心中氣難免消散許多,自然也就少了諸多的折騰。
她這般想着,便也覺得喝酒對于當下的陵玉也不算什麽壞事。
抛開旁的不說,不是還有一句古話說得好嘛,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可見酒未必是個壞東西。
沁珠一面這樣自我開解,一面便替陵玉開了酒壇,替她倒上了酒。
只是她沒有想到,陵玉這一喝硬是從天亮喝到了天黑,生生将那一大壇酒喝去了四分之一,竟也還沒倒下。
她不知道的是,陵玉從前以男子身份處事,喝酒便是常有的事情,只是少喝并不代表不喝,一來二去,酒量也是有一些的。
況且這醉酒的人還需分為好幾類人,最好應付的那類自然如沁珠想的那樣喝完倒頭就睡,但陵玉卻死活不肯睡下,對着沁珠倒也沒怎麽撒潑,只是抱住酒壺一個勁委屈,非要再喝上幾壇。
沁珠見自己惹了麻煩,連忙讓人去請盛欽過來。
等盛欽來時,只剛擡腳踏入了堂屋,便聞到了一股極為濃重的酒氣。
沁珠頭壓得極低,只交代了陵玉要喝酒的事情,旁的一概不敢多說。
盛欽進了屋去,見陵玉這時都将酒壇子碰翻,餘下的酒水都灑在她身上,倒叫她整個人都像是從酒壇子裏撈出來一般。
他眉頭漸漸蹙起,伸手将陵玉懷中酒壇子抽走丢在一旁,陵玉擡頭見是他來,卻還認得他人,伸手将他抱住。
“二哥來啦,快些陪陵玉一起喝酒。”
盛欽将她手臂扯下,看着她道:“陵玉,你瞧瞧你自己,可還有個女孩子的樣子?”
陵玉雙目迷離地看着他,卻還能聽懂他說的話,道:“我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沁珠都誇我好看,二哥哥說我好看不好看?”
她抓住盛欽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口中含糊道:“小娘子膚若凝脂,美豔動人,知道的都以為小娘子只有表面上的好看,卻不知道小娘子……嗝!”
她打了個酒嗝,将臉貼在對方手掌上用力蹭了兩下,似乎舒服了才繼續道:“卻不知道小娘子酥胸肥美,不及盈握,要……要兩只手才能握……”
起初盛欽還不知道她說的什麽胡話,等她說到後頭,他的臉色便猶如塗了黑漆一般,愈發陰沉欲滴。
他捏住她的下巴,險些就要将她掐哭。
“你這些話都是從哪裏學來的?”他的臉色無比難看,來時路上對陵玉的幾分愧疚也頓時煙消雲散飛了沒影。
陵玉卻還嫌刺激不夠一般,捉住桌上的碗往懷裏塞去。
“我也有……”
這廂沁珠側耳惶恐聽着,也不知陵玉在裏頭說了些什麽,只片刻裏頭就傳來噼裏啪啦一頓響聲,仿佛被人掀了桌子一般,一地碎響。
沁珠吓了一跳,連偷聽都不敢了,忙走到外頭耳房去,拿起針線裝模作樣做些活計。
陵玉被丢到榻上,卻還力氣十足的樣子立馬爬坐了起來,伸手扯住盛欽的衣襟,口中嚷嚷道:“你這混球,敢将我丢在地上,我要你好看!”
盛欽竟也沒設防被她撲倒,她一屁股騎坐在他身上捏着拳頭砸在他胸口,嘴裏念着“打死你打死你”,可捶下去的力氣卻沒比撓癢癢重多少。
盛欽正要将她推開,卻見她神情一變,忽然就紅了眼眶,低聲抽噎了起來。
“你把我二哥還給我,你這個壞蛋,我什麽都沒有了,我只要我的二哥……”
盛欽的動作頓時一僵。
“陵玉……”
陵玉卻又伸手摸到他的唇,随即從懷裏掏出一張帕子來将他嘴巴蒙住。
“不準說話!”她極為認真地看着他道:“我二哥不會不要我的,他只是、只是……”
“他只是替我去打壞人了,他可疼着我呢。”她低下頭去,極是委屈地說道。
她折騰了一番,見屋子裏靜了下來,似乎終于再沒有人來捉她,這才輕輕躺了下來,卻正躺在盛欽的懷裏。
她将自己整個蜷縮在他身側,卻伸手揪住他身上小小一片衣角,似寄托了無數信任一般,閉上眼睛,面上卻俱是疲憊與悲傷。
盛欽見她手指不知何時劃破了一個口子,雖不曾再流血,在那白皙纖嫩的手指上也是極為刺目。
他心中卻明白,他令她受傷的遠不止是這道口子。
她甚至還曾劃破自己的手腕,想出了一個聰明的法子,想要不聲不響死在湯池中。
他每每想到此處,便閉上眼睛,遮擋住眼中外露的情緒。
若說他一點後悔都沒有那是假的,他不是神,在旁人眼中他狠,他惡,卻也是一顆肉長的心,只是須知開弓沒有回頭箭,因而他更不敢去假想這一切重來以後的設想。
他的身後是萬丈深淵,早已沒有了退路。
他只怕自己一時心軟,便失去了繼續前行下去的勇氣。
他自幼便不敢叫旁人輕易察覺自己的情緒,怕的就是終有一日把柄落于旁人手中。
長此以往,他便愈發生得冷酷無情,沒有人相信他會有一顆真心。
擁有一個美麗賢淑的母親,又擁有一個英武威儀的父親,他的家族名聲赫赫,這樣一個人本該是個天之驕子,也許他會是個正直沉穩之人,也許他會是個風流貴子,卻絕不會像今日這般終日陷入黑暗之中,終日散發着陰鸷氣息,成為人人都畏懼的奸佞之臣。
當他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他也在同時将陵玉推到了千裏萬裏之外。
他原以為對方永遠不會脫離自己的掌控,卻不曾想她從來都是甘心被他掌控着,因而當她憎惡他時,他便猶如握住了一團散沙,握得越緊,她的心便愈發疏遠,即使她就躺在他的身旁,可他們之間卻仿佛生出了一片厚厚的屏障,将他二人分離。
星月漸隐,東山日出,縱使有人徹夜難眠,但時光從未因誰而停留。
對于一個不常喝酒的人來說,徹夜醉酒的體驗是極為糟糕。
陵玉迷迷糊糊睡到了午後,醒來時仍舊頭疼欲裂。
沁珠忙給她送了解酒湯藥,又給她拿來衣物,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