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三更合一
蘇重檐入宮來時正逢陵玉和陵徵從江皇後宮中出來。彼時陵徵心緒已然平穩, 蘇重檐見狀也省得幾番話去勸說。
“蘇先生怎麽入宮來了?”陵玉問道。
蘇重檐道:“我聽聞了這件事情,猜想到大殿下也許會沖動行事。”
陵玉心中頗為驚奇, 未曾料想對方消息竟會這樣靈通。
然而他對陵徵的性格也是十分了解, 正好猜中了對方今日之行徑。
“讓先生費心了, 我如今已經想明白了,行事之前必然會三思而行。”陵徵說道。
蘇重檐聽罷不接他的話茬, 卻向陵玉走來。
“蘇先生可是有話要同我說?”陵玉問他。
蘇重檐微微颔首,道:“方才我入宮來之時, 看見高信侯也入了宮。”
陵玉道:“莫非是二哥也聽說了此事?”
蘇重檐道:“是。”
“那……”陵玉神情遲疑。
蘇重檐擡頭望了望天色道:“我想請殿下幫我一個小忙。”
陵玉擡眼瞧見陵徵朝自己點了點頭, 她這才道:“先生請說。”
蘇重檐俯下身去,在她耳旁輕聲說了幾句。
陵玉聽罷露出了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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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話我明白了, 我這就過去。”
她說罷便匆匆離開。
陵徵疑惑地看向她離開的方向,問蘇重檐:“你方才同她說了什麽?”
蘇重檐道:“既然你那樣費心費神在那個煉丹師身上,那我替你将他除去便是。”
陵徵頓時露出意外的神情, “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殿下,你太過心軟,你該比我更加明白, 天家無情, 你卻先是因聖上之故失了分寸, 今日更是因為皇後之故而頂撞了聖上, 你若繼續如此, 想來我也不能再幫到你更多。”蘇重檐道。
陵徵聽了這話頓時啞然, 他面色沉重, 心裏明白這個道理, 卻到底不是那麽容易去做。
“蘇先生放心,往後……不會了。”
陵玉在聽了蘇重檐的話後,緊趕慢趕,這才在不遠處的游廊盡頭追趕到盛欽。
“二哥……”
陵玉連聲将他喚住。
盛欽聽到她的聲音,這才止住了步伐。
“二哥,你等等我。”陵玉氣喘籲籲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盛欽道:“陵玉,你尋我來有事?”
陵玉面色微紅,聽了他的話卻忙不疊點頭,她伸手去抓住對方的手臂,道:“二哥,你這次入宮來也是因為皇後的事情嗎?”
盛欽眉頭微攏,道:“是。”
陵玉道:“二哥同父皇說了什麽?”
盛欽聞言,定定地看了她一眼,随即道:“黃大師是無辜之人,聖上令我好生保護黃大師。”
饒是陵玉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聽到他這樣的話時,面上仍舊抑制不住地浮現出了失望的神情。
“二哥……”陵玉的手指順着他的袖子滑下,與他拉開了幾分距離,道:“二哥為何一定要幫他?”
盛欽道:“陵玉,你該到了明白事理的年紀了,凡事并非是你所想的那樣天真。”
陵玉委屈道:“二哥言下之意我懂,可二哥卻是半點都不疼惜我了嗎?”
她握住盛欽的手,貼在自己面頰上,道:“父皇今日掌掴了我,二哥真的都不心疼我了嗎?”
她擡眸望着對方眼中卻滿是水霧,仿佛随時都會凝結成珠落下一般,令人不忍。
盛欽這才留意到她面頰上已然淡下去的指痕。
她總會在他面前委屈,每回都懂得如何令他的心不受控制地跟着她而牽引萌動。
仿佛早前種下的無數顆種子經了春風的催化之後,便想要立刻沖出地底,生出無數根觸手替她撫摸傷口。
那張臉白嫩柔軟,他平日裏都不敢用力地碰,卻被人一二再,再而三的打了巴掌。
“疼麽?”他低聲問道。
陵玉點了點頭,“疼,可我怕他,我只敢同二哥說疼,只有二哥能護着我。”
她這樣全心全意依賴的模樣也是他最喜歡的模樣。
這樣乖的孩子,她只願意、也只能仰仗他一個人。
這不就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麽?
秦淮過來尋盛欽時,便恰巧撞見二人親昵的畫面。
只是他并非是個懂得避讓的人,只上前粗聲提醒道:“侯爺,該走了。”
盛欽這才回過神來,對陵玉道:“我今日還有事情要處理,待過幾日,我再來看你。”
他說罷便收了手。
陵玉牽住他的袖子乖乖地點了點頭,“二哥說話可一定要算數。”
盛欽見她口中這樣說法,手裏卻拽緊了她的袖子,不免有些無奈。
他撥開她纖細的手指,将之握在了掌心,道:“我不會騙你。”
他說罷便轉身離開了此地。
陵玉立在原地許久,直到再看不見對方的身影之後,這才腳軟地坐在了一旁長凳之上。
她掩住胸口,掩住那顆恨不能跳出來的心,仍有些後怕。
她方才竟然騙了盛欽……
陵玉忍着後背黏膩冷透了的虛汗,從懷中拿出一面腰牌。
那腰牌平平無奇,可卻于此刻的盛欽,是不可或缺的。
這是盛欽進出皇宮的腰牌,等他走到宮門之時,沒有這腰牌,便定會察覺這一切。
只是到那時也都遲了。
此刻早就算計好一切的黃大師已經在宮外,神情悠然。
“大師今日既然不取藥材,為何要出宮來?”随行的童子忍不住問道。
黃大師道:“我算到今日宮廷內會有不小的動靜,這才出宮來避險。”
童子滿臉信服道:“大師可真是活神仙,想來咱們回宮的時候,又會看到一出好戲了。”
黃大師笑而不語,躺在躺椅上閉目養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午後的熱度退了下去,四下忽然變得陰涼許多。
黃大師閉着眼睛道:“小童,還不去将窗戶關上?”
他連叫了幾聲,都不見有人答應,皺着眉頭将眼睜開,卻見屋內空無一人。
“這個小東西,又跑出去看戲了。”他咬牙切齒地爬起了身,正要走去窗邊,一轉身卻忽然看見自己身後站着一人。
那人黑衣黑面,也不知站了多久,那雙眼睛毫無感情地望着自己。
“你……”黃大師只說了一個字,腦子裏立馬便反應了過來,轉身便要往門外跑去。
只是那人出手入電,只擡手揮出薄刃便從對方身後将對方喉嚨割斷。
黃大師瞪着眼不可置信的倒在了地上,望着那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
“不知大師吃了自己煉制的仙丹,還能不能在死而複生。”他掏出一顆黑色的丹丸。
黃大師用盡了力氣想要躲開,卻仍舊被對方硬塞入了口中。
他的表情頓時變得十分扭曲,仿佛吃到了□□一般,下一刻卻氣絕身亡。
黑衣人只冷笑一聲,便推開門揚長而去。
此刻盛欽走到宮門口時被人攔下,當他習慣性伸手到腰間的時候卻摸了個空。
秦淮見狀道:“侯爺,怎麽了?”
盛欽轉身望着方才走來的路,眼中具是沉思。
陵玉……到底是長大了。
也只有長大以後的陵玉,才會想到用這種方法來騙他。
黃大師的死訊很快便傳入了宮中。
聖上勃然大怒,甚至當着盛欽的面都摔了兩個花瓶,神情兇戾,同以往心平氣和的态度大不相同。
“他們全都想要朕的命,全都想朕死!朕絕不叫他們稱心如意!”
他雙目微赤,俨然一副走火入魔的樣子,着實令周圍人生畏。
待他終于發脾氣發得累了之後,這才反應過來,問向盛欽:“他那裏,還有多少丹藥?”
盛欽如最初一般冷靜,回答他的話:“最後一顆在他的口中發現了,只是他沒來得及咽下去就死了。”
聖上聽到那個死字便覺得頭皮發麻,口中呢喃道:“到底是他吃的晚了,要是他吃的快一些,也許就不會……”
接下來幾日,聖上因為失去了每日必服的丹藥,每日都過的戰戰兢兢,久而久之,他眼下總有青影,整個人看着都不似個健康之人,每每上朝脾性暴劣,總令朝臣心中不安。
終于在這日,聖上正查看着奏折,忽然覺得腹中脹痛,正當他要開口喚人的時候,一口鮮血猛地吐了出來。
李德見狀頓時大驚失色,忙将他扶住。
“快……”聖上急切道:“快去拿金丹來……”
他說罷整個人便倒在了地上。
等聖上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裏的事情了。
這個時候四下裏烏漆抹黑,本該是萬物沉睡之時,外頭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聖上下意識閉上了眼睛,卻感應到屋內忽然明亮了起來,是有人将燈點燃。
那人走到床前,擡手掀開了帳子盯着他望了許久。
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睜開眼時,對方終于開口了。
“秦淮。”
這聲音分明就是盛欽的聲音!
這麽晚了他竟還沒有出宮去,反而還留在了自己的寝宮內。
不知怎地,聖上心裏愈發不安起來,他忽然就想起來自己多年以前做下的一樁虧心事……
“侯爺有何吩咐?”另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對方顯然就是盛欽口中的秦淮。
“待明夜子時,你替我守住大殿,我會親自動手。”盛欽冷冷說道。
聖上面上的肌肉忍不住抖了抖,此刻燭光卻恰好從他面上移開,他這才暗自松了口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動靜終于消失不見,聖上睜開眼睛望着明黃色的帳頂,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只是他忽然感到一陣頭重腳輕,又立馬倒回了床上。
此刻雖沒有一面鏡子可以讓他看清楚自己,但他很清楚自己此刻的狀況。
金丹……金丹也救不了他了!
他這個時候才想起陵徵關切的模樣,滿心盡是懊惱。
只是他的情緒愈發激動,他整個人便愈發眩暈起來,仿佛天旋地轉般,尋不到平衡點,怕是他根本就不能清醒地等來旁人救自己。
他咬了咬舌頭,将口中咬出了血,下一刻,他忽然又鎮定了下來。
他望着幽黑空洞的房子,心裏卻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他伸手摸到床角,直到手指觸碰到一根繩子,而那根繩子的另一頭綁着一串鈴铛。
那鈴铛經了繩子的牽扯以後彼此互相碰撞在了一起,只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仔細近看,那是一串啞巴鈴铛。
然而聖上的表情淡定如一,顯然他早已知道這一點。
只是那鈴铛一直到他徹底昏迷過去的時候,都不曾響起過。
一日的光景過去的飛快。
于聖上而言,不過是眼一睜一閉的瞬間。
只是他再次清醒的時候卻被床前的黑影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你想幹什麽……”
聖上連忙爬坐起來,卻見那人轉過身來,并非是盛欽。
那人見他醒來,忙半跪在地上,向他行禮道:“是陛下搖鈴召喚我等,屬下們這才連夜守候。”
聖上聽罷面上的防備這才散去。
“原來是你們……”他閉了閉眼道:“幸好是你們……”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是他留給自己最後的防衛兵,是由他年輕時候親自挑選調、教出來的精兵。
他們每個人都忠心耿耿,英勇非凡,是他安插在自己身邊最後的盾牌。
身為人君,他早就為自己打算好了每一步,哪怕出現了今日這樣的場面,他也不必慌得手忙腳亂。
“你扶朕起來。”聖上吩咐道。
床邊的守衛便按吩咐去辦,将他從床上扶起。
“陛下要去何處?”對方問道。
聖上道:“朕要去書房……”
那裏有他的兵符,有他忠心的臣子,他要去那裏才能安心……
只是他剛打開了門,便發覺門口橫躺着一人。
那人穿着同身邊守衛一樣的衣甲,此刻卻被人抹了喉嚨,躺在地上變成一具冰冷屍體。
聖上吓得險些癱倒在地,幸而身後有人支撐。
他哆嗦地擡起頭來,卻瞧見盛欽站在庭院中,對方一動也不動,仿佛就是那中心點上的一座石雕,面上的表情更是十分滲人。
“何人在此?”守衛見情況不對,便大聲呵斥道。
聖上卻道:“殺了他……快殺了他……”
這個時候守衛才發現聖上似還有事情未曾告訴他,只是他聽了命令,也不再多說,直接令其他人過去動手。
然而其餘人只上前三兩步,忽然就挨個都踉跄了幾步倒在了地上,仿佛死了一般。
守衛這個時候的臉色終于變得凝重起來。
“快扶朕進去,将門拴上!”聖上說道。
守衛聽罷連忙将門合攏,将門栓落下,扶着聖上轉身便進了內寝室。
哪知內寝床前卻仍舊站着一人,那人轉身,赫然是盛欽身邊的秦淮。
那守衛忍無可忍,只将聖上推倒一旁便抽出腰間佩刀指向秦淮道:“你是何人?!”
秦淮冷冷望着他,不發一言。
那守衛大喝一聲便舉起佩刀沖上前去,他高高揚起了刀正欲對準對方頭頂砍下,卻忽然發覺周身一陣眩暈,手腳一瞬間便猶如抽取了所有的力量,整個人都倒在了地上。
他震驚地望着秦淮,不待他開口,秦淮便伸手在他脖子上抹過一刀,那尚且帶着人的體溫的鮮血瞬間從那口子裏迸發而出。
屋內淡淡龍涎香味中忽然就摻進了腥味。
親眼看到這樣畫面的聖上哆嗦地往後退去,腦中一片空白。
只是他沒退幾步忽然就碰到了一人,他渾身頓時一僵,轉過身來,身後之人赫然是盛欽。
“啊……”
聖上經受一連串的驚吓終是站不住腳,吓得癱倒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對方。
這廂秦淮卻已經從屍體身上解開了一塊沾着血的玉佩。
“你……你是怎麽做到的……”聖上問道。
盛欽不答他,卻轉身掐斷了香爐裏的香,這才扭過頭來看他。
不需他回答,聖上卻也知道了答案,忍不住冷笑了兩聲。
“你這就想殺了朕不成?”聖上擡眸看着他道:“你可不要忘了,是朕将你救了回來,也是朕将你養大,你這樣做等同于是恩将仇報。”
盛欽卻接過秦淮遞過來的玉佩,上前兩步走到對方面前,緩緩蹲下了身,将手中的玉佩展示在對方眼前。
“當年殺害我父親和族人的土匪身上都帶着這塊鬼面玉佩,然而你一手調、教出來的手下也正好都戴着這樣的玉佩……”盛欽道:“陛下不如同我說說,這世間究竟有沒有這樣巧合的事情?”
聖上閉了閉眼,腦子裏終于清醒了幾分,這才明白自己是陷入了對方的圈套之中。
“盛欽啊盛欽,那麽久遠的事情,你竟還記得……”
盛欽驀地一笑,下一瞬臉色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陰沉之中,他猛然出手捏住了對方的臉,一字一句道:“你滅我全族,我殺你一人,如何能洩我心頭恨?”
聖上道:“你想傷害朕的皇子?”
陵徵看着他,唇角緊繃。
“芷君不會想看到你現在這幅模樣……”
盛欽驀地将他推開,聲音冷厲到了極致:“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聖上怔怔地,忽然又笑了起來。
“朕是天子,如何不配,朕愛她,朕想要得到她,又有何錯?”
他擡起頭來看向盛欽道:“朕知道她是有夫之婦,高信侯與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就連她生出的兒子,都是如此的優秀,可即便她再好,她也絕不能對朕說不。”
“所以你精心設計在我父親回京路上那一場洗劫謀殺,只是為了一個女人。”盛欽說道。
聖上與他對視良久,随即道:“對。”
那個女人美麗端莊,當聖上第一次看見她時,整個人的魂都仿佛掉在了路上,追随她而去了。
待他好不容易派人打聽到了對方的名字,他又将這名字日日夜夜挂在唇邊,好似多念幾遍便能将對方變出來一般。
年輕的帝王所迸發出來的瘋狂遠比如今癡迷金丹的程度要深。
那種感覺好似中了一種毒瘾一般,明明知道不可為,卻沉淪在其中無法自拔。
哪怕到了今日,他也甚是懷念那樣的感覺。
當他做出要殺死為自己國都立下赫赫戰功的高信侯時,他也曾畏懼過。
只是當他占有了那個美麗的女人之後,他整個人猶如騰雲駕霧一般,那時仿佛便是他人生中的巅峰時刻,他甚至慶幸自己殺死了所有的人,慶幸自己沒有錯過這樣心愛的女人,更慶幸自己留下了盛欽那一條小命,這才令芷君對自己千依百順。
哪怕她憔悴傷心,哪怕她恨得想要殺死自己,可為了盛欽,她卻也不得不臣服于他,讓他得到了短暫的幸福。
這幸福之所以短暫,卻是因為她的死……
想到此處,聖上的頭猛然劇痛起來,他痛得躺在地上直打滾,口中喊着芷君這個名字。
“他是個瘋子……”秦淮聽聞了這其中種種事跡,氣得幾乎渾身發抖,恨不能立刻沖上去砍死對方。
直到對方滾到自己的劍下,秦淮猛地收了手中的劍。
眼前之人早已狼狽不堪,滿身大汗,他氣喘籲籲,随即又笑道:“你現在一定想要将朕千刀萬剮……”
“但朕要告訴你,當你有朝一日成為人上之人,當你也有愛而不得之時,你也許會比朕更加瘋狂,甚至……就連她的死,你都想要參與,你看見她上吊懸在房梁上的時候,你都會心痛地想,為什麽她不是被你親手掐死的,為什麽她不是死在你的懷裏……”
他的模樣愈發癫狂,仿佛瘋了一般。
這麽多年來,他将芷君這個名字藏在心底深處,将盛欽當做和她唯一相關的東西放在身邊,他才沒有徹底的瘋,他仿佛一夕之間失去了記憶,再沒有提過對方,也不曾想起,只當盛欽是自己最為看重喜愛的臣子。
生活又如同回到了正軌一般,再度陷入風平浪靜。
聖上嘆了口氣,道:“現在你該告訴朕,你收買了誰,是總管侍衛,亦或是……李德?”
“他已經選擇了為你殉葬。”盛欽說道。
有時候,這座圍城對于天子而言是一個堅固的屏障,有時候卻也是一個巨大的籠子。
當這籠子裏出現老虎的時候,天子的性命便岌岌可危,連逃都無法逃走。
聖上閉上眼睛,唇角上揚道:“朕不後悔……”
秦淮提着長劍正欲上前去一劍結果了他,卻被盛欽攔住。
盛欽俯下身去,對對方道:“微臣還有一事想同您說。”
聖上道:“你說。”
盛欽面上的表情此刻看來竟有幾分詭異,他低下頭去,在對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對方卻在下一瞬猛地彈坐了起來,他死死瞪住了盛欽,就連指着對方的手指都哆嗦個不停。
“你……”
盛欽起身,便見他此刻唇角不斷往外溢出血沫,他一張口便大口大口地吐出鮮血,可手卻仍舊指着盛欽,他的面上終于出現了後悔的神情,涕淚血污糊了滿臉,将手伸向盛欽。
“求……你……”
他斷氣的那瞬間,仍舊朝盛欽的方向伸着手,甚至連目光也死死地望着他。
那樣的畫面十分滲人。
“你對他說了什麽?”秦淮問道。
盛欽只冷冷掃了他一眼,擡腳便要往外走去。
“一切都結束了是不是?”秦淮追問道。
這一切都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殺人,弑君,然而這些早就在他急不可耐之時便已經呈現在了盛欽的布局之下。
對方隐忍着等待着時機成熟,一步一步朝着目标匍匐前進,誰能想在一個帝王駕崩的背後,卻藏着這樣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謀殺。
聖上為了金丹恰到好處的憔悴與瘋狂,就是他最為合理的死因,而盛欽之所以能做到這一切,卻也是聖上給他的權力與信任。
而那鬼面玉佩最終的出現,也是盛欽在那一瞬間才做出要殺死對方的決定。
旁人也許無法料想得到,即便盛欽最終沒有在那些守衛身上找到這樣的玉佩,他也早就準備好了無數種退路和借口。
在秦淮眼中,他仿佛永遠都是那樣深不可測,令人預料不到他的底限與退路在何處。
“你錯了……”盛欽頓住了腳步,道:“我們的計劃才剛剛開始。”
他說罷便消失在門口。
在一個寧靜的早上,朝臣們都安靜的立成隊列,等待着聖上的到來。
聖上先是發瘋一般追求長生之術,後來又因失去了金丹而郁郁寡歡,脾性變得反複無常,就在昨日聖上已經因病休息了一日,然而今日卻仍然遲遲沒有上朝。
所有人都忍不住竊竊私語了起來。
在他們心中,這是一種極為不詳的征兆。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個小太監神情悲痛地出現,宣告了聖上駕崩的消息。
所有人吃驚之餘,卻又好似在意料之中,紛紛跪地痛哭了起來。
與此同時,錦陽宮中的宮人意外發現,早就奄奄一息的江皇後不知何時就咽了氣,身體早就涼透了。
帝後同日而亡,舉國同悲之餘,心中又難免生出幾分感慨。
若非帝後感情深濃,又如何會同時赴死,其中曲折纏綿,又成了尋常人家茶餘飯後的遐想産物。
菀娘穿着一身白服,坐在院子裏怔怔地看着遠處天邊。
宮中紛雜的一切,又好似同她毫無關聯。
丫鬟牽着年幼的三皇子走到她面前道:“娘娘,小殿下見您還不回去,非要出來尋您呢。”
這時菀娘才回過神來,看向那小豆點一顫一顫地朝自己張開雙臂跑了過來,随即便抱住她的小腿,口中含糊不清地喊道:“母灰……母灰抱……”
菀娘伸手将他抱入懷中,輕輕拍撫着他的後背,面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
正當她要抱着陵晖進屋時,外頭忽然來了一個小太監将她叫住。
“娘娘,還煩請您将小殿下帶上,随奴才走一趟。”
菀娘的臉色瞬時冷了下來。
“娘娘,請。”那小太監笑着做出了手勢。
她這個時候才明白,該來的還是都會來的。
然而此刻朝前已然吵成了一團。
“國不可一日無君,大殿下一出生便是太子身份,自然理所當然該繼承皇位,有何可質疑的?”
“大殿下一直體虛病弱,聖上從未将他以太子之禮相待,意圖可想而知,爾等莫不是想要違背聖意!”
“安靜!”其中一名官員終于忍無可忍将衆人的争論打斷,待對方安靜下來,他見衆人都望着自己,便轉身問向身旁之人,道:“不知侯爺有何高見?”
盛欽掃過衆人,語氣冷淡道:“我以為,陵徵并非太子人選……”
“住口!”
他的話未說完,便猛然被人打斷。
衆人擡眸,殿上來人不是旁人,正是陵徵陵玉二人。
然而膽敢打斷盛欽話語之人,竟是那個一向名不見經傳的二皇子。
“不知高信侯憑何認為我皇兄沒有資格繼任皇位?”
陵玉經了一連串的變故,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她的面上褪去了青稚時期的嬰兒肥,此刻終于顯得有幾分穩重,只是她臉蛋不再圓潤,下巴微尖,就連身上的衣服都有些寬松,可見她這些日子也并不好過。
盛欽看了她許久,只言簡意赅道:“大殿下身體孱弱,不堪重負。”
陵玉轉身看向朝臣,道:“我皇兄幼年體虛,但那早已是過去的事情,如今他身體并無大礙。”
“二殿下同大殿下感情深厚令人羨慕,只是也不能過分偏袒,并非是我等诋毀,只是大殿下神情蒼白,面容憔悴,來時腳步虛浮無力,是根本掩蓋不了的。”
陵玉聽罷正欲反駁,卻被陵徵暗中扯住。
她扭過頭去,這才察覺陵徵自來到此地便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而那位大臣也并非全然胡扯。
陵徵的臉色,要比對方形容的難看得多。
“陵玉,莫要再為了我同其他老臣起了争執。”
陵玉壓下心中不虞,低聲道:“皇兄,此刻若不争回這局面,只怕日後更為棘手……”
陵徵握了握她的手,随即将她推到身後,道:“諸位大臣皆是父皇生前器重之人,陵徵雖是父皇長子,但卻并沒能承擔皇長子應承擔的重擔,只是往後時日甚長,諸位何不給我一個機會?”
他一慣态度謙和,因而敬仰他的人自然都如陵玉一般對他支持到底,只是到底還是有人不滿,道:“殿下無需這般同我等低聲下氣,要知道繼承皇位是件大事,聖上沒有提前留下任何遺旨便說明了他的态度。”
“不錯,我等也并不是敢瞧不起您,即便您再能幹,可您的身體若是支撐不住……只怕舉國上下還會再度引起一次動蕩,這樣的事情于國于民,皆不是一件好事。”
陵玉聽得這話恨不能沖過去将那人嘴皮撕爛,對方說這話無非就是在咒她皇兄就算登基了夜會不久就死在皇位之上,只是陵徵擋得掩飾,竟也沒叫她看清是誰說出口的。
陵徵面上挂着牽強的笑意,知道這一切不安定的根源都在一人身上,随即看向對方:“即便如此,不知高信侯以為誰才是最佳的人選?”
盛欽的目光從他面上掠過,随即落在了對方身後之處。
他雖不發一言,但衆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一同看向了陵徵身後的方向。
在那裏,正是菀娘牽着三殿下陵晖上朝來。
盛欽只道:“聖上生前,尤為喜愛三皇子陵晖。”
他此話一出,衆人皆默然。
縱使他不說出口,誰又能不知他的話外之音。
他這話的意思便是寧可選擇一個無知孩童推上皇位,也不選擇身體猶如廢柴一般的皇長子陵徵。
然而陵徵此刻已然堅持到了極致,只被對方這麽一激,便再也忍耐不住,一開口便吐出一口鮮血,那症狀竟同聖上生前如出一轍,衆人嘩然。
“殿下、快些扶殿下去後堂請太醫來看看……”
陵徵在衆人驚愕的目光之下推開了攙扶自己的人,他擡手抹去唇角的血跡,只擡眸看向盛欽,繼續道:“所以以高信侯的高見,是認為即便是個孩子都比我有能力繼承大統是嗎?”
這話卻沒有任何人再敢插嘴。
比起陵徵的激怒,盛欽卻好似無關緊要一般,态度冷淡之極。
“大殿下身體不适,還是先行養病為好……”
此刻在一旁忍耐依舊,早已忍無可忍的陵玉終是忍不住開口說道:“即便是我皇兄一時身體不适,此地尚且有我在,何時輪到侯爺來發號施令?”
她擡頭看向盛欽,目光亦是冷到了極致。
“侯爺以為這是你的朝堂你的天下不成,又或是侯爺以為我朝二皇子殿下是個死人?”
她字字句句無比尖銳,将當下局面推向更加僵硬的氣氛之中。
旁人都紛紛暗中倒抽了口氣,心中更加隐隐慶幸沒推選這位二皇子正是明智之舉。
照對方這等行經,以高信侯的手段倒是大可以分分鐘将她徹底變成一個死人。
大殿之上頓時又陷入了安靜之中。
衆人緘默,都在等盛欽開口。
只是他們未曾料想,本該對這個二皇子毫無顧忌的盛欽竟真的就再沒有開口,反而沉默地立在一旁,連看都不曾再看對方一眼。
究其緣由,是不屑還是不敢,旁人竟也無法确定。
早朝被迫提早散去,陵玉一面将陵徵安置下來,一面又忙碌地腳不沾地。
等她停下的時候,她竟又發覺自己沒有忙過一件像樣的事情。
單單是想到方才在朝上同朝臣甚至是同盛欽的針鋒相對,她便已經耗盡了力氣。
然而她卻還站在這裏,陵徵已然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