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敵對的立場
這事情陵徵本不打算同陵玉說, 只是見陵玉因他之故郁悶,這才帶着她一同走動。“如此說來, 難怪皇兄沒有如我這般沮喪, 原來你借此機會也向父皇推舉了蘇先生。”陵玉恍然大悟。
“我體虛不濟, 父皇擔心我的身體承受不住那樣的來回奔波,再加上其餘不贊成的大臣相勸, 我便能猜到自己未必能親力親為。”陵徵解釋道。
陵玉微微颔首,也甚是贊成陵徵這樣的做法。
彼時聖上定然是對陵徵心懷愧疚, 對于陵徵這樣的要求自然不會駁回。
蘇重檐替陵徵陵玉斟滿了熱茶, 對陵徵道:“殿下費心了。”
陵玉悄悄擡眸打量着對方,卻見對方神色淡如水面平靜, 無一絲波瀾。
在陵玉心中,幕僚的形象一向都該是以智囊的角色突出存在,只是對方既不因陵徵事務不順而出謀劃策來表現自己, 也不因自己能夠借此入仕而竊喜,仿佛他仍舊是個局外人,将一切置身事外。
若這點放在旁人身上必然免不了有一股矯揉造作的氣息, 但偏是蘇重檐, 反倒令陵玉覺得這才是他該有的反應。
但最令陵玉意外的是, 蘇重檐竟是自願選擇了進入這最為複雜的官場。
陵玉雖初出茅廬, 但也因着前一遭事情見識了這冰山一角, 官場上的勾心鬥角絲毫不比後宮裏的煙火味要淡, 一個清高孤寡之人忽然将自己置身于這戰場之中, 如何能不令人驚奇。
陵玉望着對方, 腦袋裏還未想完,便被陵徵輕輕地推了一把。
她回過神來,竟陵徵正看着自己。
“你盯着蘇先生發了那般久的呆,可是從他的臉上看出花來了?”陵徵問道。
陵玉連忙坐直了背,頗為窘迫。
“我方才只是在想一些事情……”她怕對方誤會,便看着蘇重檐,小聲問道:“蘇先生為何願意涉足朝事?”
蘇重檐眼皮擡都不擡,只答說:“自己安排好自己的去路,總比旁人來插手做的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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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話,似乎另有深意。
陵玉不再追問,卻隐約能猜到此事也許是與他家人有關。
蘇重檐的父親是孝恩公,前有鄢關蘇氏家族名望,後有盛家八萬精兵在手,他好不容易将沒落的蘇家扶起,他又怎麽可能忍受自己的兒子平庸無碌,對蘇家沒有半分貢獻?
即便是私生子都怕是不行,蘇重檐的想法自然更是與整個蘇家相悖。
所以,與其讓旁人來決定他的道路,他寧可自己來選擇自己應走的道路,将主動權握在自己手中。
陵玉捧着熱茶,想通了其中某些關竅之後,忽然發覺自己腦袋靈光了不少。
待陵徵同她回宮途中,陵玉便将自己想法同對方說出。
陵徵語氣中含着幾分欣慰道:“你終究是長大了。”
陵玉道:“我只是想得多了一些,這便也算是你眼中長大的表現?”
陵徵笑說:“陵玉,當你想的事情變多了以後,你才會發現人性的複雜,我們再不能憑幼時那樣以一時喜怒來判斷事情的正确性,一切最終都會經過無數考驗,最終變成我們選擇的利益。”
“皇兄說得好似自己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一般,我卻沒看出來。”陵玉說道。
陵徵聽了她這說法忍不住彎了彎唇角,“你會明白的,這個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而所有人的選擇,最終都會落在關乎自己的利益那一方。”
陵玉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從他的笑容中察覺出幾分陌生的感覺,又似錯覺,一瞬而逝。
她看着腳下的路,一時卻不能體會他說這話時候的心境。
難不成是芸芸衆生都是小人,都是趨利者,這才顯得大仁大義那般彌足珍貴?
這樣的問題非此刻的陵玉能參透得了的。
不出三日,蘇重檐便持着腰佩入了宮來。
陵玉一早便在陵徵的宮殿處等候,正逢蘇重檐到,便同他一道在堂屋裏等了一盞茶的功夫。
“那葉子知着實可惡,二哥的所作所為也好似與往常大相徑庭,令我捉摸不透。”陵玉将這事情同他敘述一遍。
蘇重檐道:“盛侯爺說得不錯,也沒有做錯。”
他這樣的回答反倒又出乎了陵玉的意料。
她向來敬重對方,便忍不住自我懷疑了起來,小聲問道對方:“連您都說我二哥沒錯了,難道這是我的錯?”
蘇重檐搖了搖頭道:“無關對錯,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他說完這話,陵玉便頓時靜默了下來。
對方這句話仿佛忽然将她點醒,讓她看清出此刻她同盛欽的矛盾點所在。
他們之間不和諧之處就在于,彼此的立場竟不同了。
不知何時,她竟同盛欽站立到了對立的一面……
陵玉想着事情去摸手邊的茶杯,卻将茶杯給推翻,幸而杯中只剩下少許茶水與茶葉,這才沒有撒到身上。
不等她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旁宮人已然将桌面收拾幹淨。
蘇重檐望着她略反常的神态,若有所思。
“你可否再同我說說第一次見到葉子知的情形?”他似随意轉移了話題一般。
陵玉怔怔地點了點頭,将那日的情形又說了一遍,見對方只聽不答,也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對自己失禮的行徑愈發汗顏。
待陵徵出來的時候,陵玉便起了身。
“你要去哪裏?”陵徵問道。
“本想來幫皇兄的忙,只是當下我心思不在于此,只怕會給皇兄添麻煩,便想着先回去一趟。”陵玉說道。
陵徵打量了她一眼,見她神色恹恹、心事重重的模樣,便道:“無妨,你先回去休息罷。”
陵玉點了點頭,這便出了堂屋門。
“你同她說什麽了?”陵徵在陵玉走後問蘇重檐道。
蘇重檐搖了搖頭,“她此刻尚且青澀,凡事在最初經歷到的時候總歸會鑽牛角尖,等她想明白了就好。”
陵徵想了想,對陵玉此刻的心境似也了悟。
“也是,她終究是要從一個少年蛻變成人,只是我雖幫不了她,卻也能做她的後盾。”
蘇重檐道:“您與令弟的感情真好。”
陵徵微微一笑,未答這話。
“該說一說正事了。”
蘇重檐放下手邊的粉胎碧釉的瓷杯,擡眸同陵徵四目相交,二人面上皆有深意。
一連幾日的風平浪靜令許多人都忍不住放松了警惕,讓他們認為在這個朝上來了一個盛欽以後就再無人能掀起波瀾。
卻不料幾日後,葉子知的家中發生了一件醜聞兼慘案。
葉子知的妻子在一個所有人清夢未醒的早上選擇了以一根麻繩在葉家大門口上吊自盡。
諷刺的是,整個葉家無一人發覺,第一個看到這一幕的人竟是一個路過販菜的老翁,吓得險些一口氣沒提得上來。
短短一日,即便是後來葉家的人将屍體擡了下來,卻也掩不住葉子知妻子死時的慘狀,讓民衆嘩然不已,更是生出了無數長着翅膀的謠言,令葉子知在短短一瞬陷入了聲名狼藉的境地。
葉子知這邊的反應卻是極快,在刑部的人來提問他之前,他便先一步從後門離開了葉家,去宮裏頭求見聖上。
聖上聽聞險些當場便要将他推出去斬了腦袋。
“陛下不如先聽聽那葉大人是怎麽說的?”李德從旁勸道,這才令對方稍稍平緩了幾分。
“讓他進來。”聖上冷着臉道,随即便見那葉子知穿着一身整齊的朝服走了進來。
“微臣拜見陛下。”葉子知跪拜行禮。
聖上冷眼看他,“葉子知,你逼死糟糠之妻,竟還有臉來見朕?”
葉子知深知君威難測,吓得整個人都貼在了地上,瑟瑟發抖道:“陛下明鑒,微臣并非逼死糟糠,而是……而是……”
聖上見他那慫樣便氣不打一處來,忍了又忍終究是沒能忍住,拿起桌上的奏折便對着他的腦袋砸了過去。
葉子知腦袋抵着地面,卻是動都不敢動彈一下。
“頭擡起來回話,本朝臣子還沒有哪個像你這樣把腦袋埋在地上說話。”聖上拍着桌子說道。
葉子知被他這麽一斥責,這才慢悠悠擡起頭來,露出一張涕淚滿面的臉來,反倒讓在場的人都是一滞,一時間未反應過來。
堂堂七尺男兒,竟然因為被聖上訓斥了幾句就……哭了?
李德作為一個對凡事都見怪不怪的總管太監都忍不住惡寒了一下,瞧着聖上嫌棄的臉色,連忙清了清嗓子,道:“葉大人,還不快些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葉子知聞言,抹了抹臉上的涕淚便擡手卷起了袖口,露出了手臂上一大片疤痕。
“聖上明鑒,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何況微臣高堂尚在,自不敢不珍惜自己的發膚,即便如此微臣便曾為了王氏以身擋了潑來的開水,這才護得她沒有容顏被毀,微臣若是存心抛棄,對她半點感情也無,當初如何會為她擋那滾燙開水?”
他頓了頓又道:“王氏之所以會選擇這種方式,雖不是我所逼,卻也是因我之故。”
聖上眉頭微皺,對葉子知道:“你還不速速說出實情?”
葉子知吞了口口水道:“微臣妻子王氏并非是糟糠之妻,而是微臣家鄉漓州梅鎮大戶人家的小姐,她身份貴為千金,即便是樣貌也是秀美,如何也是不能同糟糠二字聯系到一起的。”
他這般形容反倒令聖上生出了幾分疑惑。
在世人眼中糟糠無非就是又窮又醜的老妻,因丈夫升了仕途,這才嫌貧愛富,嫌醜愛美起來,若真如葉子知所形容的這般,确實不能稱之為糟糠。
“那你夫人王氏到底因何而死?”聖上狐疑道。
葉子知道:“是……是因妒而死。”
“微臣自從考取功名以後,便宛如鯉躍龍門,在鄉裏鄉親面前也是為王氏掙得了面子,令她生活無憂 。
只是她不知從何時便變得虛榮了起來,不僅成日裏與微臣索要衣服首飾,最近一段時日還變本加厲,指責微臣愚昧無能,只能做個小小文官,不能、不能升官發財,為她掙得诰命。
微臣對她慚愧,但凡有餘錢便買了衣服和首飾給她,還大不孝氣得母親險些心病發作,沒曾想王氏仍舊不滿足,整日裏責罵微臣窩囊……”
“世上竟真有如此貪婪不知足的女子?”聖上越聽,眉頭便皺得越緊。
“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微臣家中查證,王氏屋中的衣裳和首飾都仍有保留。”葉子知見聖上聽了進去,便又道:“後來王氏有因為久無子嗣,家母生出了要為微臣納妾的想法,這才刺激了王氏生出妒意,一時糊塗便尋了短見。”
聖上聽罷,只陰晴不定的看他許久。
片刻便有一個小太監進來悄悄在聖上耳邊說了幾句話,聖上眉頭這才纾解幾分。
“葉子知,想來你說的都不是假話。”
葉子知聽了這話,整個人頓時忍不住大松了口氣,只是他這口氣未松到了底便又聽聖上開口。
“如此說來此事主要責任确實不在于你,只是為官者,若非你不管教內妻,一味縱容,如何能令後宅安寧?你初登仕途便讓家中發生這樣的醜聞,朕對你的能力實在是有待商榷。”
葉子知連忙又是叩拜,“陛下所言甚是,微臣甘願令罰。”
聖上道:“既然你家中有喪事,朝中事宜你便暫時不便插手參與,朕予你假期,待你家事處置好了再說罷。”
葉子知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只能磕頭謝恩。
等到隔日早朝,這件事情便上下傳了個遍,老謀深算者則是意味深長一笑,似是猜到了個中隐情。
陵玉聽聞此事,神情反而最是複雜。
按理說這本該是件有利于他們的事情,只是陵玉并不會因此而高興。
她有種自心底上湧的涼意,陵徵固然因此少了一個不堪一擊的敵手,可葉子知妻室也是無辜性命。
直覺告訴她,葉子知妻室的死絕不簡單,對于葉子知面聖的那些說辭,就更像是一口沉重的黑鍋,強行扣在了永遠都不能再開口為自己辯駁的王氏身上。
如此一來,在陵玉心中,葉子知此人更是不堪入目,她便也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并沒有錯,待朝散後,陵玉匆忙追趕上了盛欽,将他去路攔住。
“二哥,想來昨日發生的事情你該比我清楚。”陵玉說道。
盛欽掃了她一眼,道:“我是聽說了。”
陵玉道:“你那樣幫着葉子知,他卻還是被他的妻室阻撓了仕途,如此就足以說明這是他自食其果。”
她在說這話時,心裏頭頗為自己的判斷力而揚眉吐氣。
只是盛欽忽然就伸手将她的手握住了,打斷了她剛剛萌生出的幾分得意。
陵玉一怔,擡頭看向了他。
“今日天氣甚晴,你随我出宮去可好?”他仿佛未察覺她語氣中不友好的意味,只垂眸對她說道。
他二人并排而行,朝服皆為寬袖,彼此握着手竟也無人察覺。
陵玉覺得有些不妥,卻看着他的眼睛什麽都想不起來,就連心思都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二哥怎麽一點都不惱我……”陵玉說着話,暗自掙了掙手指,卻沒能将對方的手掙脫開來。
盛欽察覺到只是看着前方的路不動聲色地握得更緊,對她道:“因我從來都沒有将你放在其他的位置上,你一直都只是我的陵玉。”
陵玉聽了這話,竟覺得那只被他握住的手仿佛忽然有什麽東西順着手臂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在向上攀爬,那般酥軟麻人,令她險些就當場愣在了原地。
我的陵玉?
這話似乎沒什麽不對,可……
陵玉的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卻是滾燙。
陵玉不安地揉着耳朵,幾乎都快擡不起頭來。
“怎麽了?”盛欽問她。
“沒什麽……”
陵玉匆忙尋了其他話來說,只垂着腦袋略微別扭地對盛欽道:“只是二哥一直都沒将我當做外人……我卻還曾将二哥放在了敵對的立場之上,甚是還同二哥說出了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樣的話,我、我很是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