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故夢初醒來
菀娘封妃的第二日, 許多賞賜便如流水一般進入了靜沅宮。菀娘穿着新制的宮制華裳坐在鏡桌前,任由着宮人打扮伺候, 對于這一切并無太大的欣喜與得意。
她身旁宮人阮喜見狀道:“旁的人都知道娘娘您是下人出生, 可奴婢卻瞧着您像個大家閨秀, 天生便是個做主子的料呢。”
菀娘聽她奉承自己,僅是抿唇一笑, 擡起蔥根似的手指撫了撫自己的臉側,問道:“你不覺得我輕浮嗎?”
“娘娘何出此言?”阮喜道:“您跳那舞的時候奴婢也在, 可同旁的舞姬不同, 您就好比是那花中富麗的海棠,若非氣質不俗, 如何能被聖上一眼相中呢?”
阮喜說得十分堅定,顯然是認定了自己被分配到了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好主子身邊。
菀娘笑着接過她手中的玉梳,順着耳邊碎發, 卻不以為意。
當年她在青樓的時候即便什麽都不做,旁人也要罵上一句“婊/子”。
如今她通過舞曲谄媚,卻偏偏成了旁人眼中氣質高貴之人, 于她本身而言便是一種可笑的諷刺。
“娘娘, 二殿下來了。”外頭一個小宮女進來傳話, 菀娘動作頓了頓, 便将玉梳放下了。
“您先前是在二殿下那處待過的, 二殿下來尋您, 可是要避嫌的……”阮喜低聲說道。
菀娘起了身, 攏了攏輕軟繡花的绡紗外衣便朝外走去。
裏頭腳步聲傳來, 陵玉便朝那處看去,便瞧見一個粉衣宮女上前去掀開了珠簾,裏頭走出來一人,珠佩步搖,微步叮響,一身青草碧地織花金絲面緞裙衫,襯得她膚色似玉脂瑩白,穿在她身上,令她的氣質與身份都有了極大的變化。
菀娘屏退了左右,對她道:“你來見我,可是要同我致歉?”
陵玉見她這樣說,忍住了心下幾分難過,對她道:“不,我不是來同你致歉的。”
菀娘擡眸,笑着說:“你不是來同我道歉的?這可真不像你平時的性子。”
陵玉道:“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只是還需要得到你的确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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菀娘望着她,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
“其實你并不需要我來同情是不是,即便我待你再好,你最終都只會聽我二哥說的話,是不是?”陵玉望着她,心下五味雜陳。
菀娘嘆了口氣,道:“你都明白了是嗎,這樣也是好的,這樣……也總好過你總将那人當做個聖人看待。”
陵玉緊了緊手指,心猛地一沉。
菀娘對她道:“殿下,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只是,我是你的局外人,我看到的很多東西時你看不到的,說句大不敬的話,你的現在,便如同我的過去一般,你的心若是能夠堅硬起來,你是不會重蹈我的覆轍。”
她雖拿陵玉同自己過去悲慘的際遇相比較,但事實上,未來的陵玉,未必會有她當下的處境好過。
她這一勸,純屬是出自那一點共情之想。
陵玉了然,心裏亦是明白對方說話已然是婉轉。
“陵玉多謝你的提醒。”
話說到此處已足矣,再多說什麽也都是矯情。
陵玉走出了靜沅宮,見四下裏的人都用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在自己看過去的時候又紛紛低下頭去。
陵玉忽然覺得心裏頭有一種分外寒涼的感覺。
幼時她總期盼着能夠迅速成長起來,變得同那些英姿飒爽的人一般高大威武,可以震懾一方。
可真當她的歲數一點一點增長的時候,她忽然發覺自己遭遇了太多的打擊。
而在她身邊的人,竟沒有一個可以信任。
她從一個熱鬧的集體裏,突然變成了一個人,脫離了手邊的攙扶,她才發現自己顫顫巍巍,竟是個連自己的路都不能走好的人。
這種冷意即便是在陵玉睡下後都一直延續入了夢中。
陵玉原先光怪陸離的夢經常會出現一些稀奇古怪的內容,只是這回卻是混混沌沌一片,她的夢境裏忽然變得灰白起來,所有人深藏在心裏的想法和情緒都浮現在了面上,冷冷地望着她,半點熱度也都沒有。
是夜,盛府的燈仍舊沒有熄滅。
秦淮拿來一塊鬼面的玉佩,遞給盛欽。
“這是我在街上找的一個老師傅仿制的,開始那老師傅卻做不出這樣精致模樣的,我在想,到底是什麽樣的組織才能做到連一塊玉佩都要制作的精美異常。”
盛欽将那玉佩接過來,兩塊玉佩雖然極為相似,卻能一眼看出不同來。
“若真的是宮裏頭的人所為,又是誰會同一個凱旋而歸的大将軍過不去呢?”秦淮陷入了沉思。
這些因果道理,一旦能察覺出一個頭緒,那麽順藤摸瓜去尋求他們想要的真相也都是遲早的事情。
可偏偏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這個線索,卻又死死地卡在了當中。
“不好了!”
外頭一個侍衛慌亂闖進來,對秦淮道:“不好了,那人自盡了。”
秦淮臉色一變,連忙往外跑去。
等他到了地牢裏,這才看清了對方的死狀。
“怎麽回事?!”秦淮拎起守牢人的衣領,氣得眼睛都紅了。
“我也沒有想到啊,我們千防萬防,他竟然吞自己的頭發……他、他把自己給活活的噎死了啊!”
秦淮怒不可遏地将人丢開,對着那屍體猛踹,“你就這樣想死,你想方設法的死,為何就是不肯供出背後之人,我們找了你多少年!盛家全族和我的父親,背負這樣的血債你憑什麽解脫!”
“住手。”暗色的人影從地牢的樓梯口漸漸往下延伸出來,盛欽随後便出現在了地牢之中。
秦淮看着他,握着拳頭的手臂,肌肉都因用力而鼓起。
“憑什麽!”他似質問着,也似在發洩着,“一定是金貴妃幹的,我要殺了她的兒子!”
盛欽聞言眼中驀然閃過一道冷光,随即抽出随從的佩劍送到對方的面前,寒聲道:“你去。”
秦淮看着那柄冷劍,激動到周身都微顫,最終卻始終都沒有伸手去接。
他閉了閉眼,憋得臉通紅,最終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來。
“屬下不敢——”
盛欽猛然将劍刺入地面,放出嗡然回響。
“你若敢自作主張,我便送你去見你父親。”他發出了冷冷的警告。
秦淮周身的熱度褪去幾分,再不言語。
盛欽掃了眼那具屍體,随即便離開了地牢。
守牢人等他走遠了,這才大着膽子來勸,“秦大人何苦要如此大動肝火,小的說句打嘴的話,在那事情裏頭,您死的只有一個父親,而世子爺卻死了全家,若沒有他數年如一日耐心的蟄伏,恐怕這樣微薄的線索也是絕不可能有的,您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秦淮聽了他的話驀地露出了冷笑。
“我為了什麽,他能忍數年,我也能忍,難道我非要急于今日嗎?”他看着牢房門口透露進來的一點點月輝,猛然又将地面上的長劍拔起。
“我方才的憤怒何嘗不是他的憤怒,我便是要激怒他,我要他明白,在家仇面前,什麽皇子殿下,都是浮雲!”
任何人都可以心軟,而盛欽卻絕不可以。
只要他心腸狠硬,他可以做到一切他想做的事情,可一旦他心軟了,他便會敗得一敗塗地,比起有朝一日連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陵玉,他終有一日或許也會因為這個軟肋而自取滅亡!
室內的溫度越來越低。
次間熟睡中的素春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卻發現有一股冷風在屋內肆意流竄。
她揉着鼻子打了個噴嚏,忙将被子蓋個掩飾,好不容易捂得暖和了,卻猛地睜大了眼睛,似想起了什麽。
她草草的在身上披了件外衣,便趿拉着一雙繡花鞋往寝室裏去,發覺裏頭的窗戶果真是忘記關了。
她忙上前去将窗戶合攏,這才止住了外頭冷風的侵襲。
“阿嚏——”
素春又打了個噴嚏,她抓着帕子揉了揉鼻子,再轉身去床邊上查看陵玉,卻見她被子都掉在了地上。
素春皺着眉将被子拍打幹淨替陵玉蓋上,随即卻觸碰到對方發燙的皮膚。
素春腦袋頓時清醒,忙将床頭的燈給點亮。
“殿下,殿下快醒醒!”
陵玉睡意迷糊中睜開了眼,發覺素春在昏暗的燈光下正急切地喚着自己,可她實在是睜不開眼,只勉強看了對方一眼,又将眼皮子粘牢了。
只是她的睡夢始終不得安生,只聽見素春一直在重複喊着她的名字,她用力掙紮着,好不容易積攢出了力氣,猛地睜開了眼睛,卻發覺床邊喚着自己名字的人不是素春,而是乍然出現的陳玄頤。
陵玉吓了一跳,忙從鋪上坐了起來,莫名道:“你怎麽在這裏?”
陳玄頤先是一喜,見她茫然模樣,伸手摸了摸她腦袋,嬉笑說:“好乖乖,我進宮來聽說你病着,便過來看看你嘛。”
陵玉聽得一陣惡寒,只感覺從胃裏頭翻湧着一股子惡心,忍了又忍,終是沒有忍住,哇得一口吐在了陳玄頤的衣擺上。
陳玄頤仿佛被開水燙到了一樣連忙跳到了一旁,只是終是遲了一步,該沾染上的全都沾染上了。
“啊,你這厮……”他聞到對方吐出來藥湯的味道,也忍不住嘔了幾聲。
“呀,這是怎麽了,快來領陳公子去換衣裳。”素春進來見狀忙吩咐道。
陳玄頤掩着鼻子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陵玉揉了揉鼻子,吐完反覺得好了許多。
“殿下您可好些了?”素春小心翼翼地問道。
陵玉道:“我又怎麽了?”
素春道:“您前天夜裏發了熱,一直到今日是陳公子從宮外帶來一濟偏方給您灌了下去,才叫您醒了過來。”
陵玉道:“這樣說來我是睡了兩日有餘?”
素春道:“是兩夜一日,陛下身邊的李德公公和大殿下都來瞧過您了,太醫說是無大礙,這才又回去了。”
陵玉倚靠在床頭,道:“那陳玄頤好端端的怎麽入宮來了?”
素春收拾着腳踏上的殘渣,動作又是一頓。
她低着頭遲疑道:“是因為……殿下同陳公子今日約好了。”
陵玉腦中混沌,問道:“我同他能約好什麽事情?”
素春的聲音便愈發低了下去,“今日是世子爺及冠之日。”
陵玉閉着眼睛,腦子裏的漿糊仿佛忽然裂開了一條縫,硬是将那片混沌劈了開來。
她睜開眼睛看着素春,似尋常模樣,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唇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