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這人江月兒有點面熟, 他是跟着镖局一道出發的小商販, 只是不知道他叫什麽。
從松江到達州一路要走不少山路, 聽說運氣不好的話,還會遇到山匪截道,因此, 很多人出遠門時會搭伴一道走。
見江月兒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瞅他, 他有點讪讪的:“對不住,我冒昧了, 你們吃, 你們吃。”只那雙眼睛卻沒他的嘴巴那樣客氣, 像沾在了肉醬裏一樣, 拔都拔不起來。
江月兒看得好笑,給他挑了一筷子:“你吃吧。”
那人眼睛頓時笑得眯成了縫, 連聲答應:“唉唉, 小兄弟你真是好人。我老金啊,什麽都不饞,就是饞肉。出門在外,吃東西不方便,可饞死我了。”
江月兒就問他:“那你出來時幹嘛不帶肉醬?”
金四有走南闖北, 打眼一瞧, 就知道這是幾個沒怎麽出過門的少爺小姐, 也不知道為什麽,竟離了家人要單獨出門。他指指自己的擔子,與她道:“我們做小本生意的, 哪能跟你們幾位少爺比?總共镖行裏就給我這點地方,還要一兩銀子呢,我得多塞些貨,買了肉醬要用罐子裝,一不留神就碎了,還污了貨,多不劃算?”
江月兒看了看他的貨,就在他們後面的一輛車裏,上面滿滿登登的,塞得沒有一點空隙,看他三兩口吃完了肉醬,還巴巴瞅着她的罐子,又給他添了一筷子,覺得從來沒見過這麽饞的人,好笑:“金大叔,那你要沒碰到我們,可怎麽辦?”
金四有笑:“我是見肉就饞,不見吧,雖然也想,倒沒那麽饞。我娘子都說我,掙下的那點家業全被我吃了。”咽下最後一口饅頭,他滿足地打了個飽嗝:“小兄弟,你可算救了我命了。”
江月兒看得直笑。
突然,金四有湊過來,小聲道:“小姑娘,我們男人從來不捂着嘴笑,你別忘了。”
江月兒大吃一驚,連杜衍都直起身體,警惕地瞪着他。
出發前,杜衍特地拿了他的衣服讓江月兒換了。說她一個女兒家的,出門會惹人注意,讓她和荷香改扮成男人好方便出行。
主仆兩個不光換上了男人的衣服,還塗黑了眉毛,壓低了聲音說話。她這個年紀的小姑娘這樣一妝扮,果真多了些男人氣。沒想到一高興,被人看出了根腳。
杜衍訓她道:“讓你收着點,你又忘了嗎?”
理虧在先,江月兒只好低頭聽訓。等他說完了,小聲道:“我覺得那個金大叔不是壞人,你別那麽緊張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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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衍一瞪眼:“你還敢說?!”
江月兒縮縮脖子,真不敢說話了。
不過,她性子活潑,加上旅途無聊,在車上沒坐到一會兒,就跳下去跟着那些走路的人攀談起來。
杜衍在車上盯着,看她一直沒出自己的視線,說話時也刻意與人保持着距離,才慢慢放下心來。
從松江到達州走陸路至少需要十天的時間,周镖頭非常有經驗,剛到黃昏,衆人到了一個叫白鎮的小鎮子。
周镖頭直接把他們領到鎮裏唯一的客棧,宣布道:“大家今晚在這歇一宿,明天早上辰時再出發。”
镖局只管江月兒他們在路上的行程,并不管他們的住宿食物,江月兒便叫杜衍去開兩間房。
杜衍卻意外地小氣起來:“開一間就夠了吧?”
江月兒吓得一捂胸:“開一間房?你想幹嘛?”她是小時候跟這家夥一間房睡過,可男女七歲不同席,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杜衍看了看她那沒有一點起伏的胸,無語道:“我的意思是,你我在一個房裏擠擠,要是夜裏有什麽事,也方便應對。你以為我要幹嘛?”
“能有什麽事?”江月兒不解道。
杜衍四下看看,見沒人注意他們,低聲道:“你忘了你借我的那本《怪俠傳》嗎?裏面黑店那一回……”
江月兒倒吸一口冷氣:“你是說,這是間黑店?”
杜衍:“……”他咬牙道:“我是說,萬一,萬一!”
“這樣啊……”她讪笑一聲,放下手:“那,一間就一間吧。”
即使阿敬說這間店只是有可能是黑店,但他的那句話完全給她提了醒!
接下來,江月兒就像做賊一樣,将店裏的人從店夥到跑堂到掌櫃通通拿眼睛看了好幾遍,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反而是因為走神,盤子裏僅有的幾塊肉全給那混蛋搶了去!
等江月兒看累了,發現盤子早空了,氣得一拍筷子:“你又騙我!”蹬蹬跑上了樓。
杜衍嘀咕一聲,把最後一塊肉塞嘴裏:“哎,今晚沒床睡了。”他想,這丫頭肯定是因為自己吃了肉,跑上樓占床去了。
但他這回想岔了,杜衍吃完飯,又在客棧附近轉了轉,上樓的時候,發現江月兒居然不在床上,而是趴在桌子上不知寫些什麽。
杜衍探頭過去,念出聲來:“蒼耳子,搗碎可解蛇毒。蒲公英……你在寫什麽啊?”
江月兒道:“今天跟金大叔聊天的內容啊。”她這會兒早不生氣了,興致勃勃地道:“我跟金大叔聊天了才知道,原來我們經常見到的好多東西都有大用,我可長見識了。這些我都得記下來,萬一哪天用得着呢?”
“這些都是《藥典》上有的內容。”杜衍道。
江月兒白他一眼:“好了,我知道我沒你讀書多。你走開,別擋着我的光。”
杜衍偏不走開,還走得更近了些:“達州五裏山多赤練蛇……你這又是什麽?”
江月兒剛被他撅了一頓,正不高興呢:“你管不着,別老貼着我好嗎?”
杜衍哼道:“別人說個什麽都當寶,你怎麽知道人家不是騙你的?”
江月兒現在聽見“騙”這個字就容易聯想,頓時更生氣了:“你以為人家都是你啊?我跟你說,金大叔還教了我,說我萬一遇到壞人,就——”
“就什麽?”杜衍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
江月兒見他警醒,嘻嘻一笑:“等你當壞人了,我再告訴你。”
杜衍一氣:“還我當壞人了?你這麽希望我當壞人?哪天我真當給你看看。”走到床前一抖被子,躺了下來。
他滿以為江月兒要氣得跳腳,把他趕起來。哪知道她看也不看他,趴在桌子上奮筆疾書,生像是忘了他的存在一般。
杜衍:“……笨蛋,活該睡不着床!”冬天天黑得早,江月兒一直在寫字,杜衍原本提防着她搶自己的床,沒想到躺着躺着,他還真的睡着了。
直到他被一陣粗暴的搖晃驚醒:“姓杜的,你給我起來!”
杜衍竟心中一喜:來了!
睜開眼,果然那丫頭瞪眼叉腰,好不惡相地站他面前:“你一個人睡床了,我們睡什麽?”
杜衍笑道:“地上不是有位子嗎?你們睡地上啊。”哎呀,看這小丫頭為難的樣子可真好玩哪。
江月兒怒道:“你想得美,你給我起來!”
拉他兩下,見他耍賴就是不起,從荷香手裏接過一大摞被褥砸他身上:“你不起是吧?小荷,墨生,我們今天就睡你們少爺身上!”
這回不起來也不行了,杜衍只好坐起半個身子:“你還要讓他們倆睡上來?哪來的位置讓他們睡?”
江月兒收了他的被褥,道:“你這個自私鬼,不會橫着睡嗎?”
橫着睡……
杜衍還真沒想到這點來,正要順着她的話調整一下,就聽這丫頭理直氣壯道:“反正你也沒多高,橫着睡這床盡夠了。”
杜衍:“……我還會長高的!”
江月兒奇怪地看他一眼:“我知道啊,你現在不是還矮着嗎?你在生氣什麽?”雖然他是比江月兒高,可比起其他人來說,他仍然還是不高啊。
杜衍:“……”不是想好了要氣她的嗎?怎麽倒把他自己惹了一肚子氣??
反正不管他們這一晚怎麽安排的,到第二天起床出門時,杜衍臉上挂了好大兩個黑眼圈,而江月兒神采褶褶,看上去比第一天出門時精神還健旺。
看杜衍一臉睡眠不佳,喪氣得不行的臉色,她還體貼地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好叫他在白天補覺。
她自己就跟車隊裏幾個小商販,甚至還有镖師們在地上走了一整天。
她這個性子,只要有人,到哪都是個小熱鬧。杜衍中間醒了好幾回,都不用刻意用眼睛找她,就能聽見她無處不在的叽叽喳喳。
“到底在說什麽啊,這麽能說……”他咕哝着轉了個身。
而且,江月兒不光跟人說話。到晚上的時候,她又拿了一摞紙,将她白天從別人聊天中得到的東西整理出來,揮筆寫了半夜,再把阿敬這個懶了一天的家夥趕起來,四個人擠在一張床上睡了。
反正江月兒不知道阿敬晚上怎麽在睡覺,她自己是一夜好眠。到白天的時候,她又是神采褶褶地下地跟金大叔他們走了一個白天。
接下來,第三天,第四天,每天都是這樣……
連金四有都納罕地笑:“小兄弟,要不是大叔我見的世面多,真要以為你是哥哥,那一位是妹妹——”他指指在驢車上躺着補覺的杜衍,小聲笑起來。
江月兒雖然自己會笑話阿敬,但在別人面前,她從來給他糊着面子,還特別認真地告訴金大叔:“大叔,這話你跟我說說就是了,千萬別跟我家阿敬說啊。”
金四有直點頭:“我有這麽傻嗎?我要當面說了,杜小兄弟不得給我排頭吃?”
不知道怎麽回事,這個叫杜衍的小家夥年紀雖然看着不大,但每回金四有跟他說話都不敢太随意。
他心裏想:可能讀書人是跟咱這一般人真的不一樣,還自帶威儀吧?
又問江月兒:“我聽說你每天晚上把我們說的話都記了下來,那些閑話有什麽好記的啊?”
江月兒跟金四有聊了這些天,倆人早成了忘年交,就跟他道:“我覺得大叔你們說的這些東西都很有用啊,萬一哪天我從達州回來,在路上碰到那些蛇啊什麽的,我不就能用上嗎?”
金四有想了想:“也是。對了,上次镖局的那個華镖師說了什麽來着?要是在外行走腳腕子傷了怎麽處理對吧?你記下來了嗎?”
“記下來了。”
金四有搓搓手,笑道:“那能把那法子再跟我說一遍嗎?我沒記住啊。”
江月兒卻問道:“大叔我跟你再說一遍,你能記住嗎?”
金四有為難道:“這……上次華镖師說的有些麻煩怕是不能。江兄弟,要不你給我說慢些,我看看吧。”
江月兒一揮手,道:“我幹脆再寫一份給大叔吧,你帶在身上,什麽時候想看便看就是了。”
金四有有點難為情:“可我不識字啊。”
江月兒一怔,馬上想出了新招:“那你帶在身上,等我們分開了,要萬一有用上的時候,你找個識字的人念念,不就好了?你放心,你在這的時候,只要問我,我準保跟你說一遍。”
金四有一想:這的确是個好主意啊!
對江月兒一豎大拇指:“還是你們讀書人聰明。那就麻煩江兄弟你了。”
江月兒被誇得都不好意思了:“大叔你這些天教我這麽多東西,我能幫你一個小忙,謝什麽。”
她性子急,等到了中午,等周镖頭宣布停下來吃飯時,她就趴在略平整的箱子上把那個方子寫出來,給了金四有。
江月兒本以為這就是她随手幫人的一個小忙,沒想到她下午把杜衍轟起來,自己回車上躺了會兒,再下車的時候,金四有滿臉為難地湊了過來。
“江兄弟,你下午的時候把那紙給我,叫我那幾個朋友看到,他們讓我問問,你能給他們也寫一份嗎?”
江月兒給金四有寫字,完全是因為他們倆交情好,可其他的那幾個,她這些天都沒說過幾句話,憑什麽要給他們白幫忙啊?
她沒說話,可她的心思一向好猜。
金四有一看就明白了,只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把事情說完:“我知道,你這筆墨都是要錢買的。要不我跟他們說說,要想要你的東西,至少把筆墨費給付了吧?”
筆墨費?
江月兒眼睛一亮:“就是就是,那金大叔,你準備找他們要多少錢?”
……
等下午找到客店投宿,杜衍吃完飯,慢騰騰上了樓的時候,手裏被塞上了一杆筆:“快來幫忙,幫我抄個東西。”
她怕杜衍跟她鬧脾氣,三言兩語把下午的事都說了,喜滋滋與他道:“怎麽樣?沒想到吧?我在路上都能賺銀子呢!”
杜衍:“……走狗|屎運而已。你收的一份多少錢?”
“我才不按份收呢!”江月兒點着他,很有點揚眉吐氣:“你這敗家孩子,他們有的要傷腕子的法子,有的要治蛇毒的方子,有的要赤練蛇的消息,有的什麽都要,你要按一份份地給價,我可虧死啦。我跟他們都說好了,一張三文錢!跟他們在街上找人寫信一個價!怎麽樣?我聰明吧?”
杜衍:“……整天跟我在一起,你總算沒那麽笨了。”別說一張三文錢,一張一文錢他都得幹哪!出門自己管帳的時候才知道什麽叫花錢如流水,這一路客棧住過來,他們當然不能住大通鋪。但普通的客房,便宜的五十文,貴的二百文,就算他們再節省,這開銷也很驚人哪。
就算把兩個人的積蓄加起來,算算到梅州的路程,還不夠這每晚住客棧的錢呢!
江月兒只當他是在誇獎自己,嘿嘿一笑:“那你寫不寫呢?”
“寫!寫!”杜衍接了筆,順嘴指揮:“把燈撥亮些。”
江月兒在他身邊坐下:“墨生,沒聽見少爺讓你撥燈芯嗎?阿敬你瞅我幹嘛?難道你準備把這二十八張一塊都寫了?”
杜衍:“……”她一下午把今天住店的錢都賺回來了?!
不提江月兒叫杜衍如何好生另眼相看了一回,晚上把那些小商販要的東西都寫出來,已經到了很晚,第二天,幾個人都差點沒起來。
但江月兒想到能賺回來的銀子,整個人立刻又精神百倍:“金大叔,你看是不是這麽些?”
金四有點了點,一一分發,又居中幫她收了錢,笑道:“看來這讀書的确能賺錢哪,這短短的一晚上,江兄弟你就賺了別人一旬才賺得到的錢。”
時下小戶人家二兩銀子就能過半年,去別處幫傭,一月一百文兩百文錢其實正常。所以說,江月兒說的她娘一個月給她一百文錢,其實已經算很寵她了,相比之下,蘭少爺那個冤大頭的月錢才是真的高到不像話。
江月兒把錢給了荷香叫她裝起來,轉身跟金四有笑道:“可我這活也就能賺這一次,跟別人,跟金大叔你們這賺大錢的怎麽能比?”
金四有他們也就是想到這一點才沒有人眼紅,商隊裏一共才這麽些人,舍得出錢找江月兒買方子的人就更少了,她早想到了這一點。
果然,這一整天都沒有其他人找江月兒買方子。
她也不失望,昨天那八十四文錢已經是意外之喜,因此,她一整天都樂呵呵的。怕金四有,華镖師這些出了主意的人見自己賺錢了有意見,還把自己昨天在前一個小鎮買的鹹菜一人分了點兒。
有些人看她懂得做人,嘴又甜,慢慢也就消了心裏那點疙瘩,繼續跟她說說笑笑起來。
而經了這一遭,只要她不跑得不見人影,杜衍也不再狠管着江月兒,令她接下來的行程更加如魚得水。
轉眼十天過去,除了路上發了筆小財外,在第六天路過一個叫桃源的縣城時,江月兒和杜衍還一人寫了一封信寄到松江和楊柳縣,把這路上的見聞都寫進去,讓家裏人寬心外,再沒有其他的事發生,此行的終點達州終于到了。
金四有站在城門口跟江月兒依依不舍:“江兄弟,你有空一定來我家玩哪,還有,出門在外,多長個心眼總沒錯的,你別再碰到誰就随便跟人掏心掏肺的,我跟你說,外邊人可不像大叔這樣心善,多的是騙子。”
他是真心喜歡這個扮成男孩,活潑又虎氣的小姑娘,要不是愣是沒問出她家在哪,他都恨不得自己去信讓她家裏人來捉她回去了。
他見識得多,這幾天跟江月兒接觸,早從說話的細節中猜出這幾個孩子出門必然是沒跟大人說的,光是想想,都不知道家裏的大人該有多着急了。
江月兒笑眯眯看杜衍一眼,安慰金四有:“大叔你放心吧。騙子騙不到我,要是有誰敢騙我,我保準讓他後悔當騙子。”
杜衍:“……”說話就說話,看我做什麽?!
送走不放心的金四有後,江月兒問杜衍:“接下來我們幹嘛?”
杜衍道:“我們先找個地方住下來,得給家裏去封信了。”
一提到家裏,江月兒情緒低落下來:“阿爹阿娘肯定急瘋了吧?”
她阿爹阿娘何止是急瘋了啊?
一收到杜家的急信,江棟和杜氏連夜收拾了東西就趕到了二十多年未曾踏足的松江。
傅家坊杜宅早就是愁雲慘霧,王嬸開了門:“你們?姑爺,大姑奶奶?你們怎麽回來了?!”
江棟匆匆進門,問她:“蓮香呢?她說了什麽沒有?”
王嬸忙跟上來:“在柴房裏,老爺跟夫人都審了她好些遍了,這丫頭就知道傻吃傻玩,竟然什麽都沒發現!老爺夫人,你們快看哪,看是誰回來了!”
一家人在松江團聚,卻不見喜色,米氏直掉眼淚:“都怪我沒看好孩子,要是他們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
杜氏憂心女兒,還得安慰老母親:“阿娘,這不是你的錯,你別自責了。月丫兒那孩子從小就野,是我們沒管教好,連累您跟着操心,她要是這回,這回——”終是忍不住,跟着哭了出來。
看兩個女人事情沒說幾句就先哭成了一團,江棟只好咳嗽一聲,提醒道:“岳母大人,夫人,我們還在說着孩子們的事哪。”
杜老爺也勸老妻:“你別跟着添亂好嗎?我們前幾天不是打聽出來,虎威镖局接了兩個孩子,兩個大人的镖去達州嗎?虎威镖局一向在松江信譽好,從來沒失過镖,他們肯定沒事的,別自己吓自己了好嗎?”
“虎威镖局?岳父大人信裏沒說啊。”江棟道。
杜老爺道:“當時知道他們跑了,我急着通知你們。後來我領着老王在車馬行和镖局,還有碼頭各打聽了好幾圈,估摸着那應該就是他們。可惜他們在镖局裏留的不是原來的名字,但根據镖局人對他們相貌的描述,應當是他們無誤了。”
“那阿爹你能肯定一定是她嗎?”杜氏追問道。
杜老爺嘆氣道:“希望是他們吧。”
江棟在嘴裏念着“達州”,提起包袱霍地起身往外走。
剩下的人吓了一跳,趕緊攔住他:“相公/女婿,你幹什麽去?”
江棟扶着包袱,道:“我這就去達州。”
杜老爺急道:“你怎麽也急糊塗了?這兩個孩子既然留的信說要去游歷,那必然不止達州一個地方,萬一你去了,撲個空怎麽辦?”
江棟只好回身坐了下來:“那岳父大人,您說該怎麽辦?這兩個孩子,膽子怎麽就這麽大呢?”
杜老爺卻哼了一聲:“你家丫頭膽子為什麽這麽大你心裏真沒數?”
江棟一怔,聽杜老爺忿忿說出下半句話:“我看哪,都是跟你學的!當年你跑得無影無蹤,現在知道你爹娘擔的什麽心了吧?”
江棟苦笑:“……岳父大人,這時候不是翻舊帳的時候吧?”
杜老爺道:“這叫翻舊帳嗎?這叫追本溯源,你想教好孩子,得先把你這歪了的根子正一正才是。”
江棟:“……”
見杜老爺還有滔滔不絕之勢,米氏忍不住了:“行了行了,還沒完沒了了?你還罵女婿呢,我看哪,要不是你那天在月丫兒生日宴上揭她爹的老底,我的兩個乖孫兒能想到這樣的馊主意嗎?你有什麽好得意的?”
杜老爺:“……”杜老爺有點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是不太記得那天喝酒他說了什麽話,可奈何老妻一有功夫就在他面前罵一頓,這時候想翻臉不認也沒那個底氣啊!
好在這時候杜宅傳來了敲門聲,王叔開了門,手裏拿了封厚厚的信,神色有些怔忪:“老爺夫人,表小姐和杜少爺來信了。”
“給我看看!”幾個人同時叫了起來。
江棟一把奪過信拆開,念道:“外公,外婆慈親臺鑒,不孝孫兒月丫兒,衍哥兒……”
江月兒和杜衍合寫的這封信很長,江棟念了很久才念完,連江月兒寄來的小本子都沒放過。
念完之後,他輕輕舒了一口氣:“幸好沒事。”心道,哪天要是回了家鄉,一定要到爹娘面前好好再認一回錯,不養兒不知父母恩哪!
不過,他還想再看一遍的時候,信被一把搶過:“來讓我看看。這兩個孩子,才出過一次遠門,怎麽可能像一點苦頭都沒吃過的樣子?我不信。”
信的前半段主要是虛心認錯,後半段則在着重描寫他們的行程。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出來,他們每天過得非常充實,江月兒甚至還交到了不少朋友,還靠着那小冊子賺了些小錢,這些她都巨細糜遺地寫了上去。
本來杜衍嫌她寫得啰嗦,但江月兒有她的道理,她說:“我不把我每天幹什麽都寫出來,阿爹阿娘會更擔心的。不止我寫,你也要寫你每天幹了什麽,我可不會代你寫。”
好吧,不管最後江月兒是說服了杜衍,還是鎮壓了杜衍,弄得到桃源縣寄信時,兩人的信都差點放不進一個信封。那驿使還以為他們寄的不是信,而是書,硬是找他們多要了五十文錢。
這五十文錢的作用到了這時候就出來了,讀完了信,杜家的四個大人的焦灼明顯少了一些。
杜老爺道:“雖說信上孩子們沒吃苦,但也不能任他們流落在外。也不知道他們的錢夠不夠,萬一不夠——”說到這裏,他聲音顫抖了一下,說不下去了。
還是江棟問道:“他們的錢是哪來的?”
杜老爺嘆氣:“這事我問了蓮香,她說她家小姐出發的前兩天去了蘭家,找蘭家的少爺賣了兩幅畫,得了二十三兩銀子,路費可能就是打這來的。”
“二十三兩銀子?月丫兒的畫賣了這麽多?”江棟訝道:“她莫不是最近畫技大進了?”
“這是說她畫技進不進的時候嗎?”杜氏怒道:“聽阿爹說。”
杜老爺道:“我只知道這二十三兩銀子,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手上就有這些。”
“手上只有二十三兩銀子他們也敢出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這可要怎麽辦哪?”杜氏着急地又要哭出來。
江棟自從見了那封信之後,心就定了一半:他能在少年時代獨自遠游,心性與其他人比當然不同。
他能夠從女兒的信中感覺到她的快樂,她在信裏寫的東西也表明了她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想得比他當年想的周全多了。
只是身為父母,不管覺得兒女再不需要自己操心,還是會本能地要多想,多擔心一些。
他想了想,問道:“岳父大人說的蘭少爺不知道是何人。”
杜老爺便把蘭少爺和江月兒杜衍的淵源說了,還道:“發現他們不見的當日,我就親自去了蘭家莊打聽,只是這兩個孩子事先連嚴家的老二都沒說就悄悄跑了。”
“那蘭少爺家是做什麽的?”
杜老爺道:“蘭少爺的父親蘭鏡明是這一任的江南鹽務使,母親是松江人,秦半城的女兒。”
“江南鹽務使?”江棟重複了一遍,也是鹽官?那麽,兩個孩子跟蘭家人結識,會是巧合嗎?
“女婿,女婿?”
一只手在江棟眼前晃了晃,江棟回神過來,杜氏嗔怪道:“你發什麽愣?爹在叫你,你聽不見嗎?”
江棟站了起來:“我去蘭家莊一趟。”
“不行!”杜老爺斷然否決。
米氏也一臉急色,就連杜氏都憂心忡忡地攔在他面前:“相公,你不能去。你忘了——”
江棟苦笑一聲:“你們這麽緊張幹什麽?我只是去蘭家莊一趟,這位蘭大人或許不認識我呢?”
“那他或許也認識你呢?”杜氏生怕他一着急先走了,急得拉住他,道:“相公,你當年在的名聲這樣大。保不齊蘭大人一家人在哪見過你,把你認出來了,我們一家子就都完了!”
“那我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吧?”江棟焦燥道:“現在是我女兒不見了,我怎麽能在家枯等?這叫我怎麽忍得了?”
杜氏卻很堅決:“忍不了也要忍!月丫兒現在看來,她還是平安的,若是相公你被人認出來,連我們一家子,包括我爹我娘都要搭上!你忍心嗎?”
杜氏的話字字句句都切中了要害,江棟頹然下來:“那,我現在怎麽辦?”
“你在家等着,”杜氏重重捏了下他的手:“我去蘭家莊,見見蘭夫人。”
……
江月兒還不知道她爹根據她的交際圈子快要猜出了他們的動向,她被困在達州已經快三天了。
那天回到客棧寫完信的當天晚上,杜衍就病倒了。
要不是挨着他睡的墨生聽見他晚上說胡話,覺得不對勁,把他們叫起來去喊了郎中,他們才知道,杜衍早就發起了燒,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半夜的時候,低燒轉高燒,連郎中都說,若是晚一點,說不定他就燒傻了。
只是現在的情況也不好,杜衍燒了一夜,第二天傍晚才徹底降了燒。
郎中又來看了一趟,千叮咛萬囑咐,說他現在要好好靜養個十天半個月的,千萬不能勞神。
幾個人沒辦法,只有在達州滞留了下來。
而且為了不打擾杜衍的休養,也是為了不過病,江月兒和荷香只好又開了間房。達州是一郡首府,在這裏住店,一個小間就是二百文錢一晚上。
四個人一天至少要用小半錢銀子。
再加上請醫用藥,江月兒算了算賺的銀子,差點沒急瘋:“已經用了十七兩銀子了,這錢也太不經花了吧?”
杜衍掙紮着要起身,江月兒摁住他:“你幹嘛?”
杜衍虛弱道:“我想法子賺點錢。”
“行了吧,”江月兒給他蓋嚴了捂住:“你好好躺着別再生病就是賺錢了,錢的事我來想辦法。”
杜衍:“……”這話,好像該是他這個當男人的來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