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昨天蘭夫人說的話江月兒還沒有告訴給他。
有生以來頭一回, 有了江月兒這張巧嘴都不知道怎麽說的話。
杜衍從三歲開蒙, 直到今年, 快有九個年頭。人人都說江家的杜小子學什麽會什麽,是塊天生的讀書料子,江家人多有福氣, 撞大運揀了個好女婿。
可江月兒最清楚, 阿敬在私底下付出了多少努力。
就連他們家為什麽沒有為他倆訂婚,江月兒模糊也明白一些。
依本朝律例, 贅婿不得入朝為官。雖然杜衍姓杜, 但這個姓并不是來自生身家族的任何一方, 而是養父母賜姓。從根本上講, 他是個無依無靠的人。江月兒如果與他成婚,生的孩子姓江, 他實際上就是贅婿。
即使律法不反對這種關系, 但他往後若如朝為官,必然會因為這一點被人取笑诟病。
她的阿爹實不願令美玉有瑕,也怕他心有嫌隙,寧願任流言漫天飛,也不願意舉辦這個儀式。如此, 若長大後他願意娶了江月兒固然是好, 若不願意, 江月兒往後嫁出去,他作為娘家兄長,好生教養了, 必也能成為女兒堅實的依靠。
假如這件事被阿爹和阿敬知道,到時候,這會是個多大的打擊啊!
當年,若阿爹狠心些,不答應幫阿敬尋親,不知者不罪,或許也不會有這樣的難事了……
不對不對!江月兒,你這樣想是不對的!即使阿爹不幫阿敬尋親,你若認出他來,也不會放棄追索他的身世。何況,找到親人,這是阿敬最大的願望,你怎麽能因為害怕麻煩就傷他的心?
江月兒默默譴責着自己剛才的想法,突聽一聲疑問:“你怎麽了?你是跟這面團有仇嗎?”
望着手底下被自己揉得亂七八糟的面團,江月兒想起來這人為了哄她開心,大半夜的,一個人悄悄起床給她做陽春面,也不想想,他從來沒下過廚,以為做面跟他讀書一樣,一看就會嗎?
她定定神,眼睛盯着面團,輕聲道:“時間還早,你先歇會兒去吧,面做好了我叫你們起床。”
“說好了,今天我給你做面的。你好好揉一遍給我看,我學會了,下面的事就由我來。”杜衍很堅持。
江月兒揩揩鼻頭,一笑:“你是讀書人,君子遠庖廚,叫人看到了多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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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衍沉默了一下,道:“院子門一關誰能知道?你怕被人看到,就快點揉,趁現在還沒什麽人起來,我把面給你做了,沒有過生辰還自己做壽面的。”
江月兒不說話了,一時面揉完,她把竈塘裏的火撥旺,突然就不知道說什麽好。
杜衍站在門口,微藍的天在他身後,他半側着臉,一半的臉在暗處,一半的臉迎着早晨的光亮,不知在看什麽,似乎很入神。
湯還沒開,廚房裏的柴火味似乎也有種讓人寧靜的味道。
江月兒随便找了把小蔥心不在焉地揪,整個人變得懶洋洋的,不想說話。
“骨嘟骨嘟”,不知過了多久,面湯終于開了。
江月兒趕緊擦了手起身,把火撥小一點,掀開湯鍋,一股混合了豬骨濃香的味道在小小的廚房裏爆炸般散開。江月兒再一轉身,那條細長的人影已經站到了竈臺邊,正伸指戳那面團:“這是饧好了?”
“嗯,”江月兒試了試硬度,被杜衍一把推開:“好了,我來做,你等着去吧。”
江月兒卻沒有離開廚房,她背過身,将小蔥嚓嚓切成小段。
這時候,杜衍的面也擀好了。
做面最需要經驗的除了揉面饧面,江月兒把前面的都做完了,杜衍的面雖然擀得不那麽好,也算勉強端上了桌。
面裏卧着一個荷包蛋,綠色的小蔥漂浮着環在青翠的小白菜身邊,面上還放着兩片紅亮亮的鹵肉,吃一口小白菜,啃一口鹵肉,把荷包蛋留在最後吃,這是她最喜歡的吃法。
“生辰快樂。”杜衍挑起一筷子自己碗裏的面,沖她輕輕一笑。
“謝謝。”江月兒低下頭。
她覺得,杜衍好像是知道了什麽,但他不問,江月兒就想多裝會兒糊塗。
阿敬頭一回擀面,因為手勁兒大,倒是勁道,只是切得厚薄不一,有很多地方都沒有切斷。
要是在往常,江月兒必是要笑他一笑的,可她今天什麽也沒說。
最後,在沉默中,兩人吃完了那碗面。
打破沉默的,是嚴小二大呼小叫的聲音:“月妹妹,你做了面都不給我吃?你們倆一大清早的,居然在廚房裏吃獨食?!”
杜衍敲了下碗:“你的那份在鍋裏,今天月丫兒過生日,別大呼小叫的掃人興致。”
嚴小二一呆:“月妹妹過生日?月妹妹,你今天過生日怎麽都不跟我說,連杜燕子都知道?”
“月丫兒的生日你真不知道嗎?”杜衍看他一眼:“什麽事都要等着別人提醒你,是你自己不上心吧?”
嚴小二頓時卡殼,好像想起來,他月妹妹小時候有一次過生辰還專門請了他們兄弟去家裏玩的,但她都多少年沒請過,他自然……是忘了的。
嚴小二窘得一時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丢下一句:“面給我留着,我先去城裏一趟。”腳上像踩着風火輪似的跑了。
天啊,他居然把月妹妹的生辰給忘了?!
江月兒喝完最後一口湯,才發現面前的另一個碗早就空了。
杜衍正安靜地看着她。
“吃完了?把碗給我吧。”他伸出手,眼神看上去很平和。
江月兒按住了他的手:“阿敬……”
杜衍把手抽出來,垂下眼睫:“今天你過生日,該高高興興的,別說些敗興的話。”
江月兒一震:他是不是知道了?想想又覺得不可能:這些天只要去蘭家莊,阿敬就被嚴小二攔着一起去找蘭少爺。此時,江月兒都有點想感謝他了:否則乍然聽到這樣的消息,阿敬不是要氣死?
栅欄外有馬車辘辘的聲音,江月兒趕忙站起來,王叔從馬車上跳下來:“表小姐,您看看誰來了?”
“外婆?!”江月兒喜出望外,趕緊開了門攙她下車:“外公外婆,你們怎麽來了?”
杜老爺仍是板着臉,道:“還不是你外婆,好幾天前都開始惦記,說你今天生日,要催着我早點起來,好趕過來給你做壽面吃。唉,你們吃了?”
他看見了院子裏在收面碗的阿敬。
米氏嗔怪地道:“你這孩子,哪有自己給自己做壽面吃的?”
“沒有,”江月兒笑道:“面是阿敬給我做的。”
“阿敬?”米氏驚訝道:“阿敬他怎麽會做面?”
江月兒便把今天早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給了兩位老人。
米氏和杜老爺隐晦地交換了一個欣喜的眼神,不住嘴地誇:“看不出來,我們阿敬真是會體貼人。”
他們倆是知道江家對杜衍的默契的,因此從不順着那些外人的話,硬将兩個孩子湊在一起說話。
“對了,外婆你們怎麽來了?不怕——”見到兩位老人太過欣喜,江月兒差點忘了這件事。
米氏笑道:“還不是阿敬那小子。我先還愁,說你過生日要在望江村過,我們也沒法子來看你。好在昨天阿敬使人傳了話,說他的病已經沒有大礙,不會再過人,我們才趕了過來。我們月丫兒十三歲的生辰呢,可不能太草率。”
江月兒略一想就明白了,阿敬是想用這個借口把她支走,不過,想起他的身世,她就生不出跟他生氣的心思了。
米氏又問她:“這些天在這過得怎麽樣?習不習慣?要不要把荷香和蓮香派過來照顧她?還有墨生,天天在家擔心少爺擔心得要命。”
江月兒一一答了,外婆見她今天不像平時一樣張了嘴就叽叽喳喳,而是微垂了睫毛,有些安靜的樣子,滿意地笑了笑:“這就對了,進十三歲,總算有點大姑娘樣了。”
其實江月兒滿打滿算也才十二歲,不過外婆他們叫虛歲,的确十三,快到豆蔻之年了。
外公外婆的到訪讓安靜的小院總算熱鬧了起來。
兩位老人不止帶了一大馬車吃的用的,還把荷香,蓮香和王嬸也帶了來。
有了她們三個忙裏忙外,江月兒就閑了下來,領着外公外婆屋裏屋外的轉。
轉到東廂房時,幾人不約而同地放輕了腳步,杜老爺笑道:“想不到我們松江還有這麽好的地方,清靜地适合讀書。”
吃完飯,杜衍陪外公外婆坐了會兒,就進房開始苦讀了。
江月兒便笑道:“那外公就叫阿敬先別急着回家,在這多讀幾日書吧。”好不容易認識蘭夫人蘭少爺,也好讓他多打聽打聽關于他爹的事。
她原本是随口一說,想不到杜老爺捋捋胡子,想了想,竟同意了:“這主意不錯,阿敬哪,學問是比其他人好了些,我瞧着他心性還有些浮燥,多讀書,下場晚些也不是壞事。”既然錯過了入場日期,杜老爺也只好看開點了。
“我回去了,讓蓮香和墨生都來伺候你們,若是方便的話,你們就多住些日子。”米氏也道。
江月兒立刻感到了不對:外婆不是很想她嗎?怎麽不急着叫她回去呢?
她問道:“外公外婆不想讓我回去多陪陪你們嗎?”
米氏笑道:“我們多大人了,還要你陪?你就放心在這住着吧。”
江月兒想了想,臉沉下來:“是傅家人又找你們麻煩了?”
外婆趕緊搖手,道:“不是。有嚴家那兩個小子的人在,他們最多在外面罵罵就是了。外公外婆都多大的人了,還怕他們這種小把戲?就是,他們把之前挨的板子都算在你頭上了,你最近可別回去,小心他們有人報複你。”
“我才不怕他們!”江月兒晃晃拳頭:“我不光不怕他們,下次再碰到有誰罵我爹我娘,我還打他們!”
“我們不叫你回去就是怕你按不住性子。你說你女孩子家的,怎麽成日價喊打喊殺的?”外婆皺了眉,道:“總之,家裏的事你不用操心,安心在這住着便是。”
看外婆開始着急,江月兒只好先應了下來,心裏琢磨着,外公跟傅家的這一攤事早晚是要解決,宜早不宜遲。雖然他們是嚴大的朋友,但總不能占便宜沒夠地,用了人家的人就不還了吧?
只是現在不是想事的時候,看米氏因為說起傅家又開始激動,趕緊攙着她往外走:“外公外婆,我領你們到山上轉轉吧,這山裏有幾棵野板栗樹,運氣好說不準你們還能看到兔子呢。”
“是嗎?那我們可得好好去看看。”
……
等江月兒帶着兩位老人下山時,院子裏已經擺了一桌子的菜。
嚴小二從井臺邊跑過來,給米氏和杜老爺問了安後,問江月兒:“你們怎麽去了這麽久?再不下來,我都差點上山找你們去了。”
“你是急着顯擺你的禮物吧?”杜衍站在東廂房窗口,一句話戳穿了他的心思。
嚴小二竟沒惱,還得意洋洋頂他一句:“我可不像某些人,小氣巴拉的,月妹妹過生辰,竟然只送碗面,守財奴都做不出來的事呢。”
杜衍:“……”這輩子都不用指望這莽夫心思細上一回了。
他道:“送你重在心意,比錢多錢少有個什麽意思。”
米氏笑斥杜衍:“阿敬,你這孩子,怎麽跟柏哥兒說話呢?”嚴小二大名嚴柏。
因嚴家兩兄弟時常出入江家,杜老爺夫婦對這兩個孩子也是極熟的。
有了嚴小二跟杜衍的插科打诨,飯桌上一直保持着非常活躍的氣氛。
吃飯前,嚴小二把他的禮物拿出來,是一枝鑲東珠的銀簪子。這還是江月兒頭一回收到簪子,她高興極了,對嚴小二謝了又謝。
嚴小二得意地尾巴都快翹到了天上。
席上就更加熱情了,他不知道從哪變出了兩瓶酒,杜老爺一看就喜歡上了:“五年份的玉臺春,好小子,你在哪得的?”
嚴小二一揮手,笑道:“外公若是喜歡,多喝幾杯。”
這酒看來極為得杜老爺的意,他哈哈笑道:“好,那我就多喝幾杯。老王,不是還帶了金華酒嗎?拿出來給月丫兒和太太都倒上一杯。”
米氏連忙阻攔:“月丫兒是姑娘家,怎麽能喝酒呢?”
杜老爺揮手道:“金華酒又不醉人,現下秋天到了,姑娘家喝兩杯酒也好暖暖身子。”
嚴小二最喜歡熱鬧,主動跟杜老爺要了倒酒的差使,到杜衍時,他蓋了酒杯:“我喝金華酒就是。”
嚴小二倒不勉強他,嘀咕一句:“還說你不是杜燕子?淨喝些娘們兒叽叽的酒。”
杜衍懶得理他。
酒過三巡,嚴小二這個年輕人還好,杜老爺臉上已上了薄紅,有了醉意。
他咋咋嘴裏的酒味,一指江月兒,笑道:“上一回,我喝到這五年份的玉臺春,還是你父親帶來的。”
“我父親?我阿爹?”江月兒奇怪道:“外公和我阿爹什麽時候偷偷喝過這種酒?”
杜老爺笑:“那時候我跟你爹喝酒,還沒有你呢。個愣小子,性子忒傲,叫人占了家財,索性一把火燒光,叫誰也落不着。過年時候怕回家被人打死,只好到我這來找我喝酒,哈哈。”
江月兒沒想到一向與人為善的爹還有這麽暴烈的一面,“啊”了一聲:“那是我爹?”
杜老爺一仰脖,喝完手裏那半盞,指指空杯子,嚴小二道:“滿上!”跟他碰了一杯。
江月兒撒嬌地扯扯杜老爺:“外公~說我爹呢。我爹年輕時候是什麽樣?”
杜老爺醉眼微睜:“你爹?哦,你爹啊?”一指杜衍:“你爹那時候比他狂多了,才十五歲多點,就拿了家裏的寶劍,說要游歷天下。唉,他這志向吧,雖說歪了點,總比吃喝嫖賭的好吧。你爺爺奶奶那時候也心疼他,跟心疼你一樣,擰不過他,給了他些錢和仆人,只好随他去了。你說他這個不識好歹的,嫌那些仆人管着他看着他不自在,想法子甩了人家半道自己跑了!也就是你爺爺奶奶,這要是我自己的兒子,我早就抽死他了。”
“當時人家都說你爹肯定去不了幾天就要回來,到最後沒信兒了,人家又說,他肯定早死在外邊了。結果五年後他回來了,這一回來,就晚了啊。”
杜老爺嘆氣,又吵吵着跟嚴小二喝了杯酒,接着道:“早在你爹回來前,你爺爺奶奶那時候先後一場大病,都死了一年多了。你爹是獨子,死的時候都沒能給他們捧盆戴幡!”
“那阿爹肯定難受死了。”江月兒低落地道。
“你這個死老頭子,一喝酒就胡咧咧,淨說些叫人不高興的事!”米氏沉了臉,要奪杜老爺的酒杯:“也不看今天什麽日子,不許喝了。”
江月兒急忙攔着她:“外婆,今天好不容易高興,您就讓外公多說說吧。再說了,我爹年輕時候的事,我也想多聽聽。”
杜老爺不耐煩地道:“我就說說怎麽了?當年把大妹交給他的時候,說實話,我還有點不放心。現在這些年過下來,總算他也有了樣子,還生了個這麽好看的小閨女。我到了死了,去陰間見到親家,我也有臉面了。”
一時又哭起來:“我那江老哥啊,你怎麽就這麽沒福,去得這麽早呢?你再堅持幾年,就能看到你們家東哥兒長大出息,不用你操心他往後的生計了,也好看着他,別叫他犯了錯。原本,他游歷的這些年,畫的那些畫兒——”
“老頭子!”米氏突然摔碎了酒杯,厲聲吩咐王叔和江月兒:“把你外公扶到房裏歇着,再給他熬一盆醒酒湯,我看着他,親自給他灌下去!”
江月兒從來沒見過溫柔親切的米氏這副樣子,當即什麽想法都擱下,趕緊同杜衍一邊一個,将醉得都快站不穩的杜老爺扶進了屋。
米氏親自看着他們将杜老爺安置好,又把他倆趕出去:“好了,你們先出去,你們外公我一個人照顧便好。”
好不容易聽杜老爺酒後吐真言,說了這麽些話,江月兒怎麽舍得出去?“外婆——”
米氏看向江月兒,她這才發現,外婆的眼睛乍看上去老邁渾濁,那兩丸眼珠卻清明無比,她頭一句話便是:“我知道你在問王叔王嬸打聽你爹以前的事。你外公一喝醉就喜歡胡言亂語,你別聽他的。你爹你娘總不會害你便是。”
“我……”
米氏轉回了頭:“好了,你出去吧。”
江月兒從來沒見過米氏這副樣子,不由惶然,還是杜衍拉她一把,低聲道:“走,出去再說。”
杜老爺酒醒之後,米氏就拉着他離開了望江村。
一等杜老爺走,嚴小二就像被牢房裏解救出來的一樣,大笑三聲:“總算長輩們都走了,杜燕子,月妹妹,我們晚上去明月樓吃水晶肴肉去吧?”
江月兒難得對吃的興致缺缺,倒是杜衍,他立刻就同意了,還道:“幹嘛晚上去?現在就去城裏逛逛,來這麽長時間,月丫兒還沒在松江城逛過呢。”
嚴小二笑道:“是啊,月妹妹,你去不去?我跟你說,松江這裏有個城隍廟特別靈,我們可以去那逛逛,逛累了,那邊好吃的也不少,包管好多你沒見過。”
兩個人都這麽說了,為了不掃興,江月兒只好也點頭答應了。
嚴小二來過松江不少回,他找望江村裏有牛的人家借了輛牛車,好像看出同乘的其他兩人情緒都不高,一路上說着笑話,還真的把江月兒逗得高興了些。
松江的城隍廟離望江山不遠,小半個時辰就到了。
嚴小二在前頭當着向導,又是吃又是買,想着辦法的逗江月兒開心,最後幾人去拜了城隍,又到城隍廟附近的一家酒樓吃了那家有名的豬頭肉,三個人興盡而歸。
尤其嚴小二,借着江月兒過生日的時機,可是過了好一場酒瘾,到坐着牛車回來時,幾乎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杜衍只好請趕牛車的大哥幫了忙,把他送進了他自己的房間。
出來時,看江月兒坐在院子裏的桌椅上,荷香和蓮香都不在,便知道,他一直渴望而又害怕的結果終于要出來了。
從小一起長大,江月兒能猜出他的心思。他怎麽可能猜不出江月兒的心思?
這個姑娘一直都這麽單純,不管什麽事,都直接寫在臉上。可笑她竟還想隐藏,隐藏得了嗎?
她的心疼,後悔,擔憂……那些快要從眼睛裏漫出來的情緒像冷水一樣,将他從裏到外都澆透了。
等過了她的生日再問吧……有生以來,他頭一次生出了退縮的情緒。
于是,他在江月兒幾次欲言又止,猶豫不決的時候果斷轉換了話題,只想更晚一些知道答案。
現在,終于過不去了。
“蘭夫人昨天告訴我……”
江月兒将蘭夫人的話一字不漏地複述給了他,最後道:“阿敬,不管你那個倒黴,不是,你爹以前犯了什麽大過,我阿爹阿娘肯定不會在乎的。而且,你是我們家的孩子,便是考了科舉,也沒人能說什麽。你不說我不說,誰也不會——”
杜衍合着眼皮,半晌,他輕聲道:“我想去看看他。”
得知自己很有可能不能再科舉,杜衍發現,他并沒有覺得那樣難以接受。
總比自己的親爹是因犯下大罪而下獄,從此擡不起頭的好吧?他竟然一個人改變了整個鹽政的格局,有這樣的下場,已經是幸之又幸。
何況,他這九年生活在江家,不用忍受家族蒙羞的折磨,沒有餐風露宿,凍餓而死,已經是上蒼對他的厚賜。
阿嬸曾常說,做人要惜福。
他不該奢求太多。
但他想知道,他這位生身之父到底是什麽樣的人。還有,他為什麽會走丢。
不能科舉,便不能科舉罷。
看着旁邊比他還難過的小胖妞,杜衍心想:得想個法子好好安慰她。只不過,他的身份會拖累她,以後……
“那我想辦法再去給你問蘭夫人打聽他們現在在哪。”江月兒道。
“不用,既然知道這個人的下場,他住在哪很容易打聽。”杜衍嚴厲地道:“你以後不許再過問這件事哪怕一個字!”
江月兒不甘地嘟了嘟嘴,想到顧敏悟如果真的是這樣的情況,可能真不是讓他們家被抓走的罪魁禍首,不問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杜衍卻以為她的沉默是在抵抗,無奈地換了種口氣:“你是姑娘家,從小阿叔阿嬸把你捧在手心裏長大,不是讓你操心這種事的。你已經十三歲了,就不能像其他的姑娘家一樣,在家繡繡花,等時間到了,嫁個好男人嗎?”
杜衍從來沒跟她說過嫁啊娶的話,江月兒都聽愣了,結巴一下:“嫁,嫁人?我嫁誰?”
她雖然從不承認杜衍是她的未婚夫,可從小被人開着這樣的玩笑,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嫁給杜衍之外的人!
“到時候阿叔阿嬸會為你仔細挑的。”杜衍心裏一痛:“還有我,我也會,總不會叫你受人欺負的。”
江月兒呆住了:這混蛋前些天還在拿喜不喜歡來逗她,今天晚上就一點障礙都沒有地讓她嫁給別人,還勸她嫁給別人!這個人,這個人……江月兒真想咬他一口!
“我才不嫁人!”她帶着哭腔吼了一句,旋風一般刮進屋,嘭地關上了門!
杜衍坐在石凳上,慢慢就屋裏的哭聲還有蓮香荷香慌亂的詢問聲起了身,他摸摸自己的心髒,苦笑起來。
屋子裏,江月兒把蓮香和荷香趕出去,捂着被子哭了半宿。
她也不知道聽見阿敬說那樣的話,為什麽自己會這樣傷心,她只知道,聽到那話,她的心就像被誰用拳頭打了一下,差點喘不過氣來。
這個人太壞了!簡直太壞了!
哭着哭着,她不知道什麽時候睡着了。
她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是在做夢。
夢裏,她在一個好大好華麗的屋子裏,旁邊有很多的人對她說着恭喜的話。
一片朦胧的光暈中,一個男人走了進來,向她伸出了手。
江月兒又羞又喜,将手搭上他的手,跟着他,一步步到了一個地方。
江月兒癡癡望着那個人,看着他的臉,心裏歡喜得幾乎要炸開來。
而那個人唇角輕提,緩緩向她俯身,俯身,俯身……
“啊!”江月兒猛地坐起來,臉頰燙得發疼,她怎麽會做這麽羞羞的夢?
随即,她就感到了肚子裏一陣翻江倒海的疼,她□□着摸了摸肚子,想下床去叫人,一掀開被子,床上一大灘紅紅的,粘粘的……
“咚咚咚”,門突然被拍響了,是杜衍的聲音:“怎麽了?月丫兒?我聽見你叫了。”
裏面沒人應聲。
杜衍加了點力度:他房裏坐了半宿,正準備吹燈睡覺,就聽見江月兒屋裏的驚叫。
現在她一直不出聲,杜衍焦急起來:這傻丫頭該不會聽了我晚上的話,她有什麽想不開的吧……
總算,敲了半天,“吱啞”,門開了。
江月兒慘白着一張小臉,哭得涕淚交加:“阿敬,我快死了,怎麽辦?”
杜衍觀察了一下她:月光下,她的臉色的确白得像紙一樣。
不由心中一緊,嘴上只道:“別瞎說。”
江月兒穿着中衣拖他進屋,哭道:“我沒瞎說,你看!”水藍色繡菊花的被衾上一大灘血跡!
杜衍臉色變了:“怎麽回事?你哪流血了?”
江月兒嗚嗚哭着捂着肚子,轉了個身:“這裏流血了,阿敬我肚子好痛,你說我是不是要死了?”
杜衍心中有了不妙的感覺:“……你把手伸出來我看看。”
江月兒乖乖把手伸出來,見杜衍把着她的脈,眉頭越皺越緊,心裏益加害怕起來,頓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敬,是不是很嚴重?我要是死了,我的阿爹……”
“別叫了!”杜衍撤了手,半轉過身子,低咳一聲:“讓荷香進來跟你說吧。”
“什麽?”江月兒沒聽清,還在邊哭邊跟他交代遺言:“還有我阿娘,你以後一定要好好孝順她,我阿娘一向最喜歡你,我要是死了……”
“行了!別說了!”杜衍實在聽不下去,快速截斷她:“你是初潮,不是要死了。”
“初潮?”江月兒眨眨眼:“初潮是什麽?”
別看她在梅夫子的女學裏與這麽多女子做了同窗,可關于月事,初潮什麽的,哪個女孩子會跟同伴分享?
不過,她從杜衍的話裏聽出來,她好像沒什麽大毛病,口氣也輕松了,好奇起來:“咦,阿敬,你的臉為什麽這麽紅?你是不是也病了?”
“女子七歲。腎氣盛,齒更發長;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故有子;三七,腎氣平均,故真牙生而長極;四七,筋骨堅,發長極,身體盛壯;五七……”杜衍毫不歇氣兒地背了一大串《黃帝內經》,見江月兒還眨巴着眼睛,似乎不太明白的樣子,咬牙道:“你來月事了,這回總懂了嗎?!!”
“啊???”江月兒後知後覺地,臉色暴紅起來。月事是什麽,她還是隐隐約約地明白一些的,而且也知道這是羞羞的事,但她就這麽大大咧咧地嚷了出來,還說給了阿敬聽,她丢大人了QAQ
因為沒有別的房間,江月兒的兩個婢女被趕出來後,只好拿堂屋的八仙桌當床将就着睡了半晚上,離江月兒房間有些遠,這時候才聽見動靜,趕忙跑了進來,慌慌張張地問:“怎麽了?小姐你是怎麽了?有哪裏不舒服嗎?”
待看過她身後的血跡,不由一臉喜色,荷香雙手合十,笑道:“這是大喜事呢,恭喜小姐。”
蓮香說得更直白:“恭喜小姐,從今天起正式成人,可以嫁人啦!”
杜衍轉身疾步出了門:就這麽傻的丫頭,到底把她嫁給誰才能放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