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畢竟蘭夫人久歷場面, 話一出口, 便意識到了不妥, 不覺歉意笑道:“真對不住,同時看見你們兩個如此俊秀的孩子太過歡喜,說錯了話。哦對了, 還沒問, 你們誰是哥哥,誰是姐姐?”
“我是哥哥!”
“我是姐姐!”
江月兒和杜衍異口同聲道。
這混蛋果真要造反!
江月兒偷偷瞪他一眼, 杜衍回以無辜的眼神。
蘭夫人将兩個小兒女的情狀收入眼中, 将滿臉的笑意都抿下去, 連臉色都紅潤了不少。
待到飯菜上桌, 江月兒拒絕了丫鬟幫忙,老實不客氣盛了一整碗, 還邊吃邊誇:“夫人您這的飯可真好吃。”她看看如朵朵菊花漂在湯上的菊花豆腐, 加一句:“也好看得不得了。”
蘭夫人笑道:“好吃就多吃點,別客氣。”
江月兒果真沒客氣,連給自己盛了三碗飯,又吃了不少菜,才意猶未盡地停箸, 笑道:“還是在夫人這吃飯好, 我想怎麽吃怎麽吃, 終于沒人管我,說我吃個飯毛病多了。”
蘭夫人笑:“怎麽說?”這孩子雖吃得多了些,但并沒有那些尋常人有的如吧唧嘴, 攪菜盤挑菜等壞毛病。何況看她吃得那麽香,蘭夫人覺得,連自己嘴裏的菜好像都好吃了不少一樣。
江月兒趁機哭訴委屈:“夫人不知道,我在家的時候,我娘管我可嚴了。吃飯不許說話,喝湯不許出聲,不許盛一大碗……等離了我娘身邊,覺着能松口氣了,結果,您說氣人不?阿敬這家夥竟接替了我娘的位置,天天管頭管腳的,不許這不許那,跟小老頭一樣。”
蘭夫人笑得連碗都差點沒拿住:“那往後江姑娘就多往我這來吃飯,在我這,你想怎麽吃怎麽吃,包管沒人管你。”
江月兒大喜:“真的?!”
蘭夫人直笑:“真的,你若不嫌棄……”
江月兒忙擺手道:“夫人可別再說這些客氣話啦,您肯請我吃這麽好吃的飯,還不管着我,就是我的大恩人了,我心裏待您特別親近。我爹娘平時叫我月丫兒,您也這麽叫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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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夫人從善如流:“月丫兒?這小名真好。聽上去像個小小的月亮,你爹娘一定很寵愛你……”
蘭夫人與江月兒如此相投,杜衍和嚴小二從小看到大,早習慣她跟誰都能聊到一處去,倒是那些伺候蘭夫人的丫鬟們驚詫極了:她們夫人平時眼高于頂,想不到跟這個一看就知道沒有什麽才情的江小姐聊得如此投契,連飯都多吃了半碗。
吃完飯,蘭夫人叫秋玫摻着消食,順便送他們到了大門,又叫莊夫套馬車送他們回家。引得莊子裏的下人紛紛驚訝不已:夫人平時不是連二門都不出的嗎?
江月兒上馬車的時候,連秋玫都拉着她不舍道:“江姑娘往後可要常來啊,今天我們夫人看見你們不知道有多開心。”
江月兒自然會常來,不過,她們坐在馬車上,回憶着這半天跟蘭夫人說的話的時候,聽嚴小二突然來了句:“月妹妹,我不喜歡這個地方。”
江月兒訝道:“為什麽?蘭夫人多好的人哪。”她太過專注跟蘭夫人說話,沒注意今天在蘭家,嚴小二話一直特別少。
嚴小二悶悶道:“不為什麽,反正就是不喜歡。”
杜衍忽然吹了聲口哨。
嚴小二瞅他一眼,沒說話。
江月兒瞪他瞪到一半,突然想起來,還沒生完他的氣,又刷地扭回頭,想了想,同嚴小二道:“二哥是在那覺得拘束嗎?那你既然不喜歡,下回你就不用陪我去了。”
這可是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的!
嚴小二連忙搖頭:“這倒不用,蘭家莊這麽遠,你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的意思是,反正我在你們說話的時候也插不上嘴,不如我送你進去後自己先到處轉轉。”
江月兒這才想到,今天下午在蘭夫人那,嚴小二幾乎沒說什麽話,像他平時話那麽多那麽開朗的人這麽表現,肯定拘束得要命。他不覺愧疚道:“那你幹坐在那一下午,肯定難受死了吧?”
嚴小二有點不好意思:“也不是。我就是覺得,蘭夫人看着有點不好接近。我,我有點怕她。”
“哈!”杜衍短促地笑了一聲。
嚴小二耷拉下了腦袋。
江月兒覺得他們之間有點奇怪的□□味,但不妨礙她安慰嚴小二,順便打擊某人:“蘭夫人又不會吃人,二哥有什麽好怕的。要是二哥不喜歡她,以後你不見她也沒什麽,明天早上我陪你上山套兔子。”
嚴小二精神馬上就來了,嘴巴控制不住地拉得老大,高興得直問:“月妹妹你是說真的?那我們明天幾時去?”
“上山?那山上毒蛇可多了,最喜歡咬那些白白嫩嫩的小姑娘。”他們的旁邊,杜衍目不斜視,一副‘我不是說給你們’聽的表情。
毒蛇?江月兒頓時猶豫了:“我——”
嚴小二又耷下了腦袋,低落地道:“你要是害怕就別去吧,明天我再送你到蘭家莊去。”
嚴二哥幫了她這麽多忙,還忍受蘭夫人的冷落一下午,她連陪他去套個兔子都不願意……
這樣一想,江月兒更愧疚了,忙道:“我可沒說我害怕,上個山而已,要是那麽容易就碰到毒蛇,那其他人怎麽還活得好好的?”
嚴小二還猶豫,江月兒又笑道:“在望江村窩了好些天,我早就巴不得上山了。嚴二哥,你明天就帶我去呗。”
嚴小二被她一求,求得骨頭都酥了,一口打下包票:“放心吧,月妹妹,有我在,你肯定會玩得高高興興的。”
趁江月兒挑了簾子看外頭的風景,嚴小二火速扭頭,沖杜衍得意地挑了下眉毛。
杜衍:“……”不要跟莽夫一般計較!
天公作美,第二天是個極好的晴天,就連肆虐了這麽多天的秋老虎都稍斂了鋒頭,涼風吹來,天氣不冷不熱,舒服極了。
江月兒一早換上方便外出的松江布短衣,還拿塊花手帕包了頭,挎着籃子,興致勃勃地招呼嚴小二:“嚴二哥,你快着些,一會兒太陽起來肯定熱。”
嚴小二準備的也就是一副弓箭,一些繩索挂在身上,笑呵呵地跟她并排出了門:“唉,我就來。月妹妹,我來幫你提籃子吧。”
兩個人都特別默契地“忘記”了在旁邊不知道是在亂劃拉,還是在打拳鍛煉的杜衍。
杜衍下意識地攆了兩步,見兩人頭也不回,有說有笑地出了門,氣得一甩頭:“也不知道美什麽美,不就是去個林子?我一個人在家,還清淨些呢!”
倆人一走也不打拳了,跑書房裏胡亂翻了兩本書,覺得今天的字好像都個個長着翅膀在他面前飛來飛去,就是不肯安安穩穩地呆在紙上讓他看,不由氣悶地一摔書:“憑什麽他們兩個玩,我還要看書了?天氣這麽熱,該散散步去再看書。”
前頭的那兩個一出門就把屋裏的那個抛到腦袋後頭去了。
嚴小二雖說也是楊柳縣土生土長的孩子,可他只在程夫子那念了兩年書勉強不是個睜眼瞎而已,等他的武術稍有小成,便跟他哥一樣,被老爹拎着上了船。
天南海北的,他很是去了些地方。
江月兒有心補償他,而且聽他說話确實長見識。便聽他在路上随意胡侃這些年的經歷,說到精彩處還又是拍巴掌又是驚呼的,十分捧場。
嚴小二興致就越發高了:“……月妹妹,我跟你說。我是一出門才知道本朝有多大,有一回我跟着我爹的兄弟一直到了北邊的烏蘇裏江,你知道吧?”
江月兒搖頭:“不知道——哎,嚴二哥你看!”她忽然用手指着一個地方小聲叫了起來。
嚴小二手搭個涼棚,貓下腰來,趕緊作個噤聲的動作:“是只兔子,咱們今晚有兔子肉吃了!”
“兔子?”江月兒配合着他貓腰,也小聲問:“是白的嗎?”
嚴小二取下了弓箭,點點頭,呼吸又放輕了些。
“哎,別弄傷了它可以嗎?。”江月兒趕緊道:“我昨天還跟蘭夫人說,有機會也給她找對兔子讓她養,這兔子不是正好嗎?”
地是昨天跟蘭夫人說起梅夫子每天教她們些什麽時,跟她說過,程夫子收的一個學生家裏養了不少兔子,就給程夫子當年禮送了些過來。但梅夫子家裏都不太喜歡這東西,嫌它又臭拉得又多,便把兔子分給每個女學生一只,讓她們負責喂兔子,還要記錄它們每天吃什麽,吃了多少,長長了多少,長重了多少,還要每個月給她交一份總結上去。
蘭夫人就笑:“那你們沒抗議嗎?”
江月兒笑道:“我覺得養兔子很好玩,就是我們班上有些女生不樂意。可誰叫夫子是夫子呢?不聽話夫子可就要她退學呢。”
“說退學就退學?還要記錄兔子拉了什麽,你們夫子如此□□,她要真這麽說了,難道她們不是該搶着退學嗎?”
江月兒道:“可我們夫子雖然有時候有點不通人情,可她還會帶着我們到處去玩哪。她們要退學了,還能像以前那樣,只要夫子說一聲,她們就能去山野裏采集藥材嗎?而且,我們養兔子養到最後,還發現了一個小訣竅呢。”
“什麽訣竅?”
“我們發現了想讓兔子最快長肉的話,它吃的草和蔬菜得定個量。”
“怎麽定量?”蘭夫人剛一問出口,又阻止她道:“好了你不要告訴我,等我找到兔子後自己試試。”
有了這段對話,再加上這只兔子,下回再登蘭夫人門的時候,江月兒就知道送什麽禮物去了。
嚴小二用氣聲說了聲“好”,在地上拾起顆雞蛋大的石頭,用力一擲!
前面的兔子應聲而倒!
但還沒等江月兒跳起來歡呼,那白色的一團就先跳起來,一蹦一蹦地逃向了山林深處。
“這——”江月兒大失所望。
“你在這兒等着,我馬上回來。”嚴小二匆匆說了這一句,就蹿了出去。
江月兒看他三兩步就蹿了老遠,想來追那只兔子應當不成問題,便放了心。
提着籃子轉悠了一圈,看見有個斜坡下面的大石頭縫裏似乎藏着一窩蘑菇,怕帶着籃子下坡不方便,興沖沖地把籃子放在坡上,跑過去,拿起出門前放籃子裏的鐵鈎,準備把蘑菇鈎出來。
江月兒剛把鐵鈎放進去,感覺鈎子一重,一條色彩斑斓的花蛇順着鐵鈎露出了三角腦袋,它兩只冷酷的小眼睛跟她對視了個正着!
“啊!!!!!!”江月兒驚叫着扔了鐵鈎就要往山上跑!
花蛇呲溜從洞裏鑽出來,搖着尾巴差點甩到她的腳上!
江月兒連聲驚叫着直跳,一個沒留神,踩到一顆小石子,整個人立刻失去了平衡,驚呼着往後倒去!
山腳下,杜衍擡頭望了望天,還在跟自己的意志打架:“還是別去了吧,本來就不招人待見,何必湊上去更讓人待見?”
然而,另一個聲音在心底微弱地反駁:“為什麽不去?當妹妹的跟個不懷好意的家夥單獨上了山,我是當哥哥的,怎麽能幹看着不管呢?這也太不負責任了!”
第三個聲音冷笑一聲:“呸!什麽妹妹哥哥的,你少自欺欺人了!”
正在這時,那聲驚叫響了起來!
一時間什麽意志不意志地,全抛在了腦後!杜衍掖起長衫,向着聲音響起的方向狂奔起來!
江月兒此時已經從坡下面坐了起來,喊着嚴小二的名字開始往上爬。
她運氣很好,坡上滾下來時只擦傷了些手腳,把衣服磨破了,人倒沒受大難。
只不過,這片坡地因為向着北面,樹木稀疏,土壤經過這些天的高溫炙烤早就幹得不行了,她剛往上沒爬兩步,就滑了下來。
她不甘心地又試了幾次,只是山坡太陡,最長的一次只爬到了一半多點,差點又栽了下來。
“嚴二哥!嚴二哥!嚴二哥你聽不聽得到嘛?嚴二哥,救命啊!”喊了這麽久,別說人影了,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不知道什麽時候,照在林子裏的陽光也被遮了去。
林子裏黯了下來。
不知道從什麽方向傳來了野獸的嚎叫聲。
林子裏不光有蛇,還有,還有什麽嘛……會不會吃人哪……
江月兒害怕地抱緊了肩膀,喃喃着:死混蛋居然烏鴉嘴說中了!就知道他看自己一直不順眼!死混蛋,死混蛋,死混蛋,嗚嗚嗚……好害怕,好想阿爹阿娘QAQ
“你再叫一聲死混蛋,我保證馬上就走。”那個絕不可能出現在此地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江月兒猛地擡頭,淚眼朦胧地看着坡頂上那條細長的黑影:“你怎麽來了?”
那黑影在坡頂來回走動,一會兒找來一根樹枝,拿小刀把枝枝衩衩地削掉:“我怎麽不能來?”
“你是來看笑話的吧?”她有心硬氣點,你要是看笑話的話,就趕緊走,但是這裏太可怕了,她不敢說,她怕他真被氣走了QAQ
一根樹枝垂下來,杜衍朝坡底走了幾步,站在之前的那塊巨石下面,哼道:“我要是想看笑話,你每天都有數不盡的笑話叫我看。抓緊了,不許松手!”
江月兒趕忙兩只手抱住樹枝,兩只腳用力往上蹬,“嘩啦啦”,小塊的土塊不斷往坡底滾過去。
十步,五步,三步……兩人一點點拉近距離——
忽然,杜衍兩腳蹬住石頭着力,感覺腳下的石頭松了松,又松了松,最後——
“快閃!”
他暴喝一聲,将江月兒往旁邊甩去!
而石頭猛地搖晃一下,帶起一個淺坑,翻滾着往山下而去!
又是一陣“啊啊啊啊”的叫聲之後,兩個灰頭土臉的人躺在坡底此起彼伏地喘着粗氣。
半晌,江月兒帶着哭腔道:“那我們現在怎麽辦嘛?”
杜衍抹了把臉,坐起來:“你讓我想想。”這附近地帶開闊,沒有幾顆樹,這也是他們從那滾下來卻沒怎麽受傷的原因。
不過,這樣一來,想爬上這塊沙化程度很高的斜坡就很有難度了。
“對了,我問你,嚴二呢?怎麽這只有你一個人?你又是怎麽下來的?”之前一直沒空下,現在趁着恢複體力,杜衍趕緊問他所疑惑的地方。
江月兒嗫嚅着,有點不敢看他。
杜衍便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你不說對吧?那讓嚴二來救你吧。”說完,他作勢往山上爬。
“別別別啊!”江月兒實在爬不動了,生怕他說真的,趕緊一五一十,把之前發生的事都說了出來,越說,頭垂得越低。
“昨天晚上我是跟你怎麽說的?”杜衍的聲音不怎麽高,江月兒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她不敢吭聲,繼續聽杜衍噴射怒火:“嚴二那個人,你從小又不是不知道他?只要他一開始玩,連飯都會忘了吃的一個人。不長記性,活該被他撂在這!”
這江月兒就不愛聽了:“小時候是小時候,嚴二哥都長這麽大了,你還拿他七八歲時候的事說事,那我還說你呢,你小時候為了不陪我玩,還騙我說我阿爹留的課業是二十篇大字,不是十篇大字呢,那要我罵你騙子從小時候開始罵到現在嗎?”
一說到“騙”字,江月兒立刻想起了她之前跟杜衍鬥氣的事,火氣又蹭蹭上來了:“哦對,你跟嚴二哥不一樣,嚴二哥是小時候貪玩,你是長大了還騙,怪不得你還覺得人家嚴二哥還是小時候那樣呢,你自己不也沒變嗎?”
杜衍:“……”他瞪眼看了她一會兒,甩下她一言不發地開始爬坡。
江月兒有點慌,但剛吵了一架,實在拉不下臉去求他,只好把臉一別,氣呼呼地轉到一邊去。
“手伸過來。”那人忽然道。
江月兒拿眼角的餘光一瞥,一只修長的手抓着樹枝的另一頭遞到了她面前。
她順着樹枝往上看去,那個混蛋正另一只手抱着一顆樹,不耐煩地道:“叫你伸過來沒聽見嗎?”
江月兒猶豫了一下,用雙手抱住了樹枝。
一刻鐘後,斜坡頂上,兩個人一聲灰土地爬上來喘了半天氣,杜衍望了望天,已經快要到了中午,他站了起來。
一聲如蚊吶般的“謝謝”突然響了起來。
杜衍腳步一頓,快步往前走:“謝什麽,我是騙子。騙子救了你,用得着謝嗎?”
“那,那你是騙了我嘛。你要不騙我,我肯定不叫你騙子。”身後的聲音又開始委屈起來。
杜衍停都沒停。
一只小手拉住了他的衣角:“真的,我保證,只要你往後不騙我了,我肯定不叫你騙子。”
杜衍拂開她的手:“不可能。”
江月兒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什,什麽?”
杜衍轉了身,認真地看住她的眼睛:“你說得不錯,有時候我自以為在對你好,不一定是真的對你好。但我明知道前面是懸崖絕路,還要放任你往前走,那絕不可能!我寧願欺你騙你,必要的時候甚至會采取其他的手段,讓你恨我,我也不會眼睜睜看你去送死的。”
“那,那也有可能不是懸崖嘛!”江月兒急道:“我沒那麽笨,會明知道是懸崖還要往死路走。”
“那也必須由我作試路人,”杜衍不容拒絕地道:“等我覺得安全了,才會再讓你走。”
江月兒萬沒想到,平時随便她欺負,只是偶爾反擊一兩下的杜衍在這件事上這麽固執。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不是她想聽到的,但此時此境,望着他有些髒污,還擦破了皮的臉頰,他那麽好潔的人,都沒顧上擦一擦,她就無法對他說一句重話。
說完這些話,杜衍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唉,”不期然地,江月兒腦海中閃過那雙明亮堅定的眼睛,嘆了口氣:“算了,看在你這次沒騙我的份上,我就不生氣了。”
杜衍一直提着的心猛地放松下來:天知道他剛才有多緊張,比站在夫子被考功課面前都緊張!不對,夫子考他功課,他從來不緊張。但是,好像,他越來越容易在這丫頭面前緊張了!
真是豈有此理!
随後,還那丫頭歡快的補充了一句:“反正,不管你想瞞我什麽,我自己都能猜出來。”
杜衍:“……”
“哎,你等等我啊。你去哪?”江月兒走路攆不上,急得小跑起來。
杜衍才發現,自己剛剛好像一郁悶,走得實在快了些。悄然放慢點腳步,對身後道:“去找嚴二,看他跑哪躲懶去了。”
哦,對,嚴小二追個兔子追了大半個時辰都沒回來。這麽一想,江月兒也有點着急了。
但事實證明,有些人就是不經念叨,江月兒剛一想到他,林子裏就聽見了熟悉的大叫聲:“月妹妹,你在哪?你答應我一聲啊!我跟你說,我發現了個好地方!”
江月兒沖聲音的方向招了招手,經歷過剛剛的爬坡,她身體都快散了架,實在不想吱聲了。
嘩啦嘩啦的茅草倒伏聲之後,嚴小二露出一張臉,還沒走到兩人面前就笑道:“月妹妹,我剛剛追兔子的時候,在山上看見有一個地方特別像蘭家莊,就往下走了幾步——哎,杜燕子你怎麽跑來了?月妹妹,你臉上,你身上,這是怎麽了?!”
後知後覺的嚴小二終于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看見他這麽活蹦亂跳的,江月兒再想想自己,頓時氣得對他翻了個白眼。
還是杜衍,他不知道出于何種心思把剛剛他們的經歷詳詳細細地告訴給了他。
嚴小二拎着那只還在彈腿的兔子,不知所措:“月妹妹,對不住,我,我,我……”
“算了,”江月兒看他老大一個人窩成一團,也怪可憐的,便道:“你也不是故意的。你剛剛說發現了什麽?”
江月兒的安慰并沒有讓嚴小二心情好起來:“我就是想說,我剛剛追兔子的時候發現了一條路,好像從西邊坡上的一條道能直接通往蘭家莊,比我們從路上走可以少一半的時間呢。但是你在山上摔成這樣,以後還是老老實實繞遠走大路吧。”
“不行!”
“不用!”
江月兒瞪杜衍一眼,道:“有近路為什麽要走大路?那多麻煩”
可嚴小二一個勁地搖頭:“不行,要是你再摔下去怎麽辦?”
江月兒保證道:“不會的。這次只是個意外。”
“可山上的毒蛇……”
“只要不瞎走,哪有這麽多毒蛇?”杜衍拿腳點點地:“看見了嗎?這樣的路,沒有很多人踩過根本形不成,這條路肯定平時走的人不少,肯定還是安全的。”
“反正我覺得不行。”嚴小二被剛剛江月兒的事吓着了,此時竟然他們怎麽說都不幹。
杜衍便道:“你不說也行,那我去問村裏人。”
嚴小二沒招了,突然想起來:“你不是不同意月妹妹去蘭家嗎?怎麽現在還幫她?”
江月兒立刻緊張起來:死嚴小二,沒事提醒他這個幹嘛?
“有你在,我暫時拿她沒辦法。但你要是現在離開望江村,我立刻就有一萬種辦法讓她去不了蘭家,怎麽樣?”
江月兒差點沒氣暈:當着她的面,這混蛋居然敢這樣說,他就這麽自信?!
江月兒緊張地握住了籃子,盯住嚴小二:他可千萬別反水啊!
嚴小二糾結地來回看着他們倆:月妹妹這些天對他這麽好,都是因為他們在一個屋檐下住着,看到了他對她的好。雖然杜燕子說了些恐吓人的話,可誰知道他是不是吓唬他,故意攆他走的?他要是真這麽走了,那以後還有這麽好的機會嗎?
“我不走!月妹妹在哪我就在哪!”嚴小二猛地一跺腳:“你來,月妹妹,我把那路指給你看。明天咱們就從那條小路走。”
杜衍:“……”他一定上輩子跟這莽夫有仇!
不過,杜衍最終還是用兩個人都受傷了,需要找人上藥的理由阻止了嚴小二。
那只捉到的兔子被嚴小二打斷了腿,在兔籠裏養了五天,直到江月兒手上和臉上再看不出一點摔傷的痕跡,三個人收拾一通又去了蘭家莊。
到了蘭家莊,嚴小二果真如他之前說的那樣,連二門都沒進,就跟看門的老仆說想去看看摔傷的蘭少爺,并且把一直粘着他們不放的杜衍拉走了。
蘭夫人收到那只兔子果然很高興,等再過些天江月兒去看她的時候,發現那只兔子不但多了個同伴,還多了個精致的籠子。
蘭夫人還把她記錄的冊子拿出來給江月兒:“你看看,你們梅夫子是不是讓你們這麽記的?”
江月兒拿過來一看,每頁冊子上都記錄着兔子每天吃草的種類,吃了多少,喝了多少,醒多長時間,睡多長時間,甚至還包括了拉屎的頻次和量。
江月兒驚嘆道:“夫人您可真細致,上面有好多我們沒想到的。而且您一條對一條,記得也太工整了,要查也好查。我們梅夫子可沒管這麽些,她在書齋就直說了,她不想養兔子,看我們誰養得好,還知道為什麽養得好,她下次就帶我們去看找到冰絲紅绡染料的地方。為了去看那個地方記什麽,怎麽記,都是我同窗們自己琢磨出來的,可把我們想得頭疼死了。”
蘭夫人贊嘆道:“這位梅夫子真是不拘一格。她不教你們何為經義,但她直接教你們格物,設法調取你們對格物的興趣,讓你們在實際生活中找到真理,真大家也!”
江月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她雖然也覺得自家梅夫子很厲害啦,但她以前只是在楊柳縣打轉,本身沒多少見識,自然不明白梅夫子跟天下間其他夫子有什麽不一樣。
哦,她跟她夫君程夫子倒是看得出不一樣,但那種教學……江月兒只要一想,自己得整天坐在課堂裏背書寫字,背不出來寫不好還要打板子,就吓得想流冷汗了,哪敢問梅夫子為什麽跟她夫君不一樣?萬一提醒了她,叫她想起來換了方法呢?
而且,不知道女學其他同窗是不是跟她一個想法,反正江月兒在女學四年,從來沒聽說有誰問過梅夫子這個問題。
聽蘭夫人如此推崇梅夫子,江月兒本身便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就直接問了:“怎麽了?夫人,我們梅夫子有哪裏不一樣嗎?”
蘭夫人便笑嘆道:“你真是個有福氣的小姑娘,你們梅夫子……”她又把梅夫子大贊了一通,直恨不得說她是天上沒有,地下唯一的大學問家,大教育家。
這些溢美之詞,便是江月兒這個勉強跟梅夫子沾點邊的小姑娘都聽得有些飄飄然了:“那這世上真沒有跟梅夫子一樣的人嗎?”
蘭夫人回憶片刻,搖搖頭:“以我四十餘年……不對,要說教書育人,開風氣之先的話,或許沒有,但在其他方面,也能算有一個吧?”
“哦?願聞其詳。”
蘭夫人面上閃過一絲猶豫,看向江月兒。
小姑娘水靈靈的大眼睛裏閃爍着單純的求知欲,似乎在催促她:快說呀,您怎麽不說了?
蘭夫人輕輕搖搖頭,笑道:“那個人是個男人,你若是在京都早出生十年八年的,或許聽說過他。因為他十八歲中狀元,打馬游街的時候,全京都的女孩子都湧出來看他,那時候他真是風光無限……”
江月兒心緊緊一縮,等她略微平複的時候,發現她已經将衣襟捏出了汗漬,趕忙緩緩吐出一口氣,聽蘭夫人道:“……因為他為人耿介,陛下也十分器重他,視他為心腹重臣。後來他被派到江南做巡鹽禦史,我只知道他到江南不久之後,國家收回民間鹽業私營權,不止江南鹽業格局變動,連整個天下的民間鹽業都遭到了摧毀。後來,他三年滿任,奉诏回京時,坐的船沉入了揚子江中。”
江月兒完全無法控制臉上的驚駭。
蘭夫人不以為意,這是個聰明的孩子,自然聽得出裏面蘊含的精心動魄。等江月兒略平靜了些,她又道:“你哥哥是個好孩子,而且很聰明。我看得出來,他被你父母教導得心存仁厚公義,假以時日登天子堂,必會是個好官。只是少年人難免銳氣一些,如一般人的銳氣,總有機會經過時間的打磨,但像他們這樣的人,寶劍出匣,若未經砥砺,不知道收斂寶鋒,只會毀得更快。”
顧敏悟便是如此:寶劍才出鞘,一劍便砍向了最硬的岩石。蘭夫人是真的可惜。
江月兒仍是呆呆地:照蘭夫人的暗示,阿敬他那倒黴的爹,啊不是,阿敬他可能的爹不止不是罪人,還是個大大的英雄,那她還叫了人家那麽多年的“倒黴爹”……
江月兒不說話,蘭夫人便喝起了茶。
“那……照您這麽說,這位能跟我們梅夫子比一比的好官就這麽死了?”她想起前些年在盧老爺那偷聽到的話,臉上的難以置信完全不用裝。
蘭夫人便笑了:“我只說他的船沉了,又沒說他死了。他若真死了,也就不會是那個聰明絕頂,令滿城少女傾心的顧敏悟了。”
果然是顧敏悟!
江月兒大松一口氣,忙問道:“那他現在呢?哦,不是,我是問他是怎麽逃過這一劫的?不是,我兩個都想問。”
蘭夫人往下壓壓手,示意她不用着急,笑道:“臨行前,他和陛下都知道有人可能會害他,便派了兵丁保護他,後來上船的時候,白天他登上的是那條船,一到晚上,就由其他人接應,把他們一家子換出了船。”
“那這不是挺好嗎?”江月兒又高興起來。
蘭夫人眼神沉了下來,道:“這只是一個開始,那些人發現他沒死。在他回朝之後,拼命找他的罪名,結果,還被他們真找到了一個。”
“是什麽?”
“他的母親,是奴婢出身,卻當了正室,按律,他不能入朝為官。卻被他父親當年買通戶籍官做手腳改了戶籍,他們家犯了當朝刑律。”
“啊?那,那怎麽辦?”
蘭夫人眼皮微合:“按律,他父親當徒三年,脊杖八十,母親當逐出家族,從他父親開始,五代不得為官。但顧敏悟為人至孝,乞求陛下憐他父親年老,他願意辭去官位,為他父親頂罪受刑。”
“這官位,他不辭也不行了吧。”五代,從顧敏悟父親算起,阿敬他,正是第三代……
“是啊……”
……
過了秋分,就一天比一天亮晚了些。
雞叫第一遍,江月兒摸着黑點了燈起床。其實,她昨晚一夜都沒睡好……誰聽了蘭夫人的話會睡得安穩呢?
還沒完全清醒,就聽見廚房那傳來些動靜。
會是誰呢?
她悄悄拿起雞毛撣子,撥開窗梢,廚房那邊,微弱的燭火下,一個人影細長條,不是杜衍是誰?
“你怎麽在這?”
杜衍放下擀面杖,有點慌亂地想把案臺上的東西藏起來:“不是,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要吃長壽面的。你前些天不是老念叨着,想吃阿嬸做的陽春面嗎?我就想着,随便給你做一做……”
竟然想到一起去了……她起得這麽早,也是為了擀一碗陽春面給他吃……
望着他沾着面灰的臉,江月兒有點想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