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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這句底揭得太狠了, 臉皮厚如嚴小二也只強撐着辯了一句:“那是意外, 我怎麽會想到這麽多?”

杜衍拖長聲音“哦”了一聲, 輕笑:“意外。”

杜燕子這貨從小到大最愛用這種似笑非笑,陰陽怪氣的腔調笑話人!

嚴小二最煩他這樣,站起來沖他瞪眼:“杜燕子, 你什麽意思你說清楚。”

杜衍斂了笑, 正色道:“命只有一條,這樣的意外再來一回, 你想下回想周全點都沒機會了。”

嚴小二漲紅了臉, 吭哧了半天, 也沒吭哧出半個字來。

江月兒看他被擠兌得可憐, 趕緊道:“本來就是嘛,我們初來乍到的, 誰知道人家一言不合就對我們喊打喊殺的?嚴二哥也是好心幫我們, 你怎麽這麽說人家?”

杜衍幽幽看她一眼,倒是沒說話了。

江月兒心裏那種怪怪的感覺又來了:這家夥這些天到底是怎麽了,怪裏怪氣的……

心裏琢磨着等事情平了,要好好審審他,問嚴氏兄弟:“你們會在松江停幾天?”

嚴小二正想說話, 被嚴大搶先道:“等船裝滿我們就走, 大約三四天的樣子。”

嚴小二大急:“老大……”

嚴大厲眼一瞪:“怎麽?你忘了爹還在雲州等着我們嗎?去晚了你不怕他老人家削你?”

嚴小二生氣地瞪回去, 倒是沒反駁他。

江月兒看不明白這兄弟倆在打什麽啞謎,就聽嚴大道:“你們這裏需要人手,外頭的幾位兄弟我給你們留着, 有事盡管使喚。”頓了頓,他補充道:“這是你爹跟我爹事先說好的,人你盡管收着,幾年前你舅舅回來也是那幾位護送回來的,這裏的情況,他們盡都明白。”

“這麽說,我外公外婆家的事你們早就知道了?”杜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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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大淡淡一笑,算是承認了。

嚴小二不滿道:“那哥你怎麽沒跟我說一聲?”

嚴大冷笑一聲:“你那張嘴,告訴給你,你轉頭就能把咱家底都賣了,我敢跟你說?再說,我聽到的也就是那些流言,那是能瞎說的事?這事的內情我不也是頭一回知道嗎?”

嚴小二噎了噎,道:“那我能留下來,我也要幫忙。”

嚴大有招治他弟:“你留不留我說了不算,問爹去。”完了對江月兒道:“我們就住在碼頭旁邊的平安客棧裏,船上還有些事,我們先回去辦事,晚些時候再來。”

從小一起長大,對這兩兄弟,江月兒和杜衍都沒什麽好客氣的,聽嚴大什麽都安排好了,将人送出了杜家家門。

嚴小二倒像是還有話要問的樣子,被他哥死拉活拽地拽走了。

人家的家事,明擺着不願意跟他們兩個外人說,這笨蛋還上趕着摻和,嫌棄自己不夠招人煩嗎?

送走嚴家兩兄弟,杜衍道:“你在家待着,我出去一趟。”

“你去哪?”

“今天捕快帶了那麽些人走,我總得去衙門一趟問問情況吧。”杜衍淡淡道。

這個人,越來越怪了……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江月兒問道:“那,那你走了,傅家來人怎麽辦?”

剛剛打人的時候她還生龍活虎的,但被人追了一回,雖然她嘴硬沒說什麽,心裏還是怕的。

杜衍的心軟了軟,轉身解釋道:“這裏的情況還是王叔王嬸更明白,更知道怎麽對付。再者,他們剛剛那麽些人被帶走,只要還想在這住,短時間內不會再來找麻煩的。你在這陪着外公外婆,也好叫他們安些心。”頓了頓,溫聲道:“衙門不遠,我很快回來,別怕。”

阿敬從來不會跟她說這樣的軟話,他只會罵她笨笑她傻……不過聽着還叫人怪熨貼的,江月兒心中驀然生出“吾家有兒初養成”的欣慰感,遂一臉慈愛地叮囑道:“那姐姐就聽你的,你也小心點。”

杜衍:“……”他似笑非笑道:“姐姐?你确定你現在還能當我姐姐?嗯?”

江月兒迅速感受到了他用目光藐視自己身高的的企圖,昂起脖子怒道:“你什麽意思?就,就算我現在是沒你高,那我也是你姐姐!”

杜衍擡起手,居高臨下地揪了把她的小辮,哼聲一笑,丢下一句話,撒腿就跑:“你什麽時候比我高了,再哄我當姐姐吧!”

江月兒慢了一步,在後頭直跳腳:“杜燕子你是欠修理了吧!”一日為姐,終身為姐!這混蛋他休想造反!

轉身看見王嬸在院子裏笑看他倆,不知怎地,有些羞窘,見她手上的菜簍子,笑着道:“王嬸要做飯了嗎?我來幫你。”

王嬸忙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哪能讓小姐勞動的?”

江月兒不由分說地奪過她手上的簸箕,笑道:“哪有這麽嬌貴?王嬸你不知道,我在家的時候也時常做家事,我若是偷懶不做,我娘還得罰我呢。”

王嬸嘆道:“大姑奶奶從小就這樣,苦日子過慣了,都有了下人,也不曉得享福。”

江月兒道:“我倒覺得這樣也不錯。省得哪天我家請不起傭人了,我過不了日子。否則就算有一屋的糧食,我連竈都燒不着,還不得活活餓死了?”

王嬸忙道:“可不興這麽咒自己家的,表小姐快‘呸’一聲,跟老天爺說,你剛才是瞎說的。”

江月兒也不争辯,笑嘻嘻地“呸”了一下,坐下來幫王嬸摘着豆角,問道:“王嬸我瞧我外公家也過得不錯啊,雖說不是大富大貴,可住得寬敞,還能吃上細白面,您怎麽說她過的苦日子?她這日子還叫苦?”

王嬸猶豫了片刻,想想這些事早晚江月兒也打聽得出來,便道:“這就得從老爺的事說起了。我們家老爺原本是正經兩榜進士出身,在京裏當過翰林的。”

江月兒“啊”了一聲:“我外公當過官?怎麽家裏面人都不提的?”

王嬸嘆了口氣,道:“老爺中進士的年歲不大,從中進士那年算下來也有三十年來了。大姑奶奶小時候還跟着太太上京享了幾年的福,可好景不長,大姑奶奶八歲的時候,老爺在朝裏得罪人被罷了官,這才回到了松江縣。”

自己居然也能勉強算官宦人家出身……江月兒笑道:“好新鮮,我外公居然做過京裏的官!”不過被罷官終歸說出來不好聽,難怪家裏人都不想提。

王嬸驕傲道:“那是!不然你以為,為什麽巷尾的董家看得上我們家?我們家姑奶奶可正經是翰林小姐出身,要不是老爺遭人暗算,怎麽可能輪得上他們家?可惜運氣不好認錯了人,差點害了大姑奶奶的終身。”

江月兒見王嬸說到後面情緒激憤起來,忙問:“那這事跟我娘吃苦有什麽關系?”

“先時老爺心氣兒高,因為被罷官的事,覺得無顏見人,整日躲在家裏不出門。那時候杜家的家底早年為着老爺趕考早花空了,家裏沒了進項,又要供大爺開蒙讀書,老爺不管事,全靠太太和大姑奶奶白天黑夜的織布過活,太太的頭風病就是那時候落下的,連我和我家那口子都在外頭找活幹。就這,還逢年過節連塊肉都吃不着,你說苦不苦?”

江月兒想象了一下沒肉吃的日子,深有同感:“苦!”

王嬸看得一樂:愛說話的人最喜歡有人捧場,江月兒不随便插話,又聽得認真,引得她談興越發高昂。

“就是啊!好在老天開眼,到大姑奶奶十五歲的時候,朝廷發了诏書,澄清了我們老爺的冤情,老爺這才覺得日子有了奔頭,在平王府找了份清客的活,家裏日子才慢慢好起來。”

“平王府裏當清客?平王府是什麽人?”

王嬸笑道:“平王府不是什麽人,是平王的府邸,平王的封地就在我們松江。平王是先帝的胞弟,也是現任皇帝的親叔叔。”

江月兒頗覺長了見識,外公竟跟皇帝老爺也間接扯上了關系:“外公怎麽沒繼續當官?”清客江月兒知道,他們楊柳縣陳縣尊家裏也養了幾個,連幕僚都算不上,就是遇到飲宴客人了,出來作個詩排個笛什麽的助興。說着好聽,也只有給主人排遣無聊用。

還是個什麽事都不知道的小丫頭呢。

王嬸心裏嘆一句,解釋道:“這當官的門道可多了,老爺那時候一點家底都沒有,進京要路費,選官還得打點。有時候便是打點了,一時半會兒沒有合适的官,或者給你發配到哪個位置上頂雷,都不好說。萬一招人暗算了,說不好要掉腦袋的!當清客雖然地位沒有當官高,可平王府有錢哪,平王又大方,這不,老爺當了幾年的清客,家裏先當出去的東西都贖回來了。”

江月兒連連點頭,心道:當官原來還有這麽多不好的地方,等阿敬回來了,我可得好好跟他說說。

想起一事,又問:“外公都是平王府的人了,怎麽傅家人還是想欺負我們就欺負我們?”

提起傅家,王嬸的臉色陰了陰:“叫他們走了狗|屎運呗,傅家老太爺有個弟弟也在平王府當長史,大姑奶奶和傅家少爺的親事當年就是他作的媒。表小姐你說,一個清客家,一個長史家,兩個打起來了,平王幫誰?肯定是長史家啊。”

江月兒哪分得清清客和長史的差別?王嬸就給她解釋了一遍。

她把裏頭的關系細細一捋,不由贊了她爹一回:“我爹果然厲害,居然敢跟王府長史家親戚作對!”

這話連王嬸也是贊同的:“可不是?江少爺,哦,我是說你爹,我都還記得,江少爺那時候白衣佩劍,頭戴玉冠,走進來跟老爺說‘把大妹交給我,讓她跟我走,我絕不讓她吃苦’的樣子,那樣子,真是——啧啧啧,那個樣子,我都說不出來。不是我說,大姑奶奶前頭吃了幾年苦,能得着你爹這樣的夫婿,也是值得的!”

江月兒看王嬸滿臉放光,一副憧憬悵惘的樣子,咯咯直笑:“想不到我爹年輕的時候是這樣的。”

王嬸一瞪眼,自覺維護偶像:“那是自然!你爹那時候多好的風儀,多俊的人物啊!要不是他前一年來我們家拜訪,親口說自己幾年內不想成婚,我們老爺能歇了心思,把大姑奶奶許給那家不要臉的東西嗎?”

江月兒笑了一會兒,想起來:“我爹原來跟我外公家是舊交啊?”一說出來,就覺得自己問了句廢話,要不是舊交,外公會對他那麽信任,幾句話就把女兒交給他了嗎?

趕緊又問:“不是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我爹直接說要娶我娘,這不合規矩吧?”

王嬸道:“這有什麽稀奇的?老爺這麽做,當然是因為姑爺的爹娘早就沒了。我還記得姑爺走後,太太還跟我們說過一回,說江少爺命苦,爹娘早早沒了,族人也不是東西,要占他家財。對!”

豆角摘好,王嬸端起了簸箕:“江少爺頭一回來時,老爺一個人喝了好幾天悶酒,傷心得不得了,說他大恩未報,終身之憾。”

江月兒急忙跟進去幫她提水:“原來我爺爺跟外公是好友啊?他們是怎麽認識的?”

王嬸搖搖頭,如實道:“這我就不知道了。江少爺不是松江人,想來是老爺上京的時候認識的吧。那時候我就留在老家宅子裏伺候老太爺老夫人,也沒跟着去。”

江月兒又換了幾個問題問,看她實在不像知道其他的事,只好換了話題。

王嬸做事很麻利,不消半個時辰,幾個菜便做好端上了桌。

結果外公外婆旅途勞頓,又經這一吓,早就疲憊不堪地睡着了。江月兒等了又等,杜衍一直沒回來,只好将他的飯菜另盛一份,招呼王嬸,荷香和蓮香三個一道吃了。

這一等又等了一個多時辰,杜衍還是沒回來。江月兒頻頻望向大門,也沒心思說話了,正急得想叫人出去找的時候,大門被拍響了。

她親自跑去開了門,果然是杜衍站在門外,不由放松一笑:“怎麽這麽——”看到身後的人,頓時冷了臉:“你怎麽在這?”

那人腫着臉對杜衍點點頭:“這回多謝你了。”快步走了。正是先前被江月兒打了一頓的家夥。

“哎——”

江月兒想追上去,被杜衍伸手攔住:“先進去說。”

江月兒氣道:“你怎麽跟這種人在一起?你知道他說我娘什麽嗎?”

杜衍指指杜老爺和米氏的房間,輕聲道:“進屋去說。”

把江月兒帶到了自己的房間,道:“那人是傅家的嗣子。那幾個先跑的孩子只看到嚴二帶着人把他抓走,跑回去話沒說清楚,他們便以為你們要把他怎麽樣,兩下裏起了誤會。他先頭的爹娘便叫了些下人兄弟來找你們要人。”

江月兒不滿道:“那他還怎麽謝你?”

杜衍道:“因為他們持械鬥毆,衙門裏原本準備打板子的,我給負責打板子的人塞了點錢,讓他們打得輕了些。他也知道。”

江月兒瞪眼道:“你居然還讓人打輕些!他們家這麽造我們的謠,給我娘潑髒水,我們憑什麽便宜他們?”

杜衍喝了口水,道:“我也問了,謠言是從阿嬸先定親的人家傳出來的,當時禮也走了一半,阿嬸突然悄悄成婚走了,被傅家人一說,很多人都當真了。便是要報仇,他們最多只算個幫兇,升鬥小民罷了,拉到衙門裏打打板子也差不多了。外公外婆還要在這住,仇結得太深怎麽住得安穩?”

江月兒哼了一聲,看他揉着肚子,低聲道:“忙了這麽長時間,我還沒吃飯呢。”

她沒好氣道:“餓死你活該,誰讓你當好人的?”還是叫荷香給他把廚房留的飯端來,愁道:“那總不能叫我外公外婆背着這樣的惡名住在這吧?”

杜衍停了筷,道:“所以我才給傅書靜,就是那個被你打的小子,給他賣了個人情,把他爹娘放了。傅家現在就剩下個老太太和他,只要他肯出面把事情說清楚,謠言就發散不了。”

江月兒“唉喲”一聲:“那這事可難了。你沒看見,我今天一說我是杜家的外孫女,他那個眼神喲——”

杜衍倒很樂觀:“事在人為。他今天不也對我們道了謝?我們在松江一時半會兒的不會走,這事等我籌劃籌劃,準給它辦妥了。”

“那你準備怎麽辦?”

杜衍往嘴裏塞了一大口青菜:“先讓我吃飯吧,看飯都涼了。”心道,小胖妞脾氣挺暴,這顯然會是個受氣的活,叫她摻和進來,再氣個好歹怎麽辦?

突然回過味來:不對啊!我為她想這麽多幹什麽?她樂意受氣,該叫她活該受着,多累幾回才是,我只要站旁邊說兩句風涼話就夠了。以前不就是這樣嗎?她弄不好了,還能多求我兩回,豈不美哉?

一時惡趣味起來一回,問她:“你有沒有想過,阿叔為什麽不送外公外婆回來?有他在,什麽事解決不了?”

江月兒還沒來得及想這些,他這一點撥,頓時又生了新愁:“是啊!阿爹也是,非說他要上衙脫不開身。弄得他好像真很忙似的,他那個衙門,誰不知道啊?每天點完卯就沒事幹了嘛。”

杜衍在旁邊看了半天,見江月兒猜來猜去,始終不得其所,咳了咳,道:“你說,阿叔會不會在這得罪了人?”

“不可能!”江月兒最崇拜她阿爹,哪聽得了杜衍這麽編排她阿爹?氣得站起來要走:“你再瞎說,我就——”

“你就怎麽了?”杜衍硬把她扯回去坐下,道:“你急什麽?不然我問你,為什麽你出生以來阿叔阿嬸從沒回過松江?就連這次外公外婆要回來,也只叫了我們兩個來送?我們頭一回出遠門,他也太放心了吧。”

“那不是還有外公外婆照顧我們嗎?有什麽好不放心的?要不是我那個夢,阿爹也不想放我走。再說,還有我娘跟傅家的事嘛,萬一他回來了,傅家人不是要瘋?我爹也是——”漸漸說不下去了。

杜衍冷睨着她,道:“你自己也不信吧?你想想,阿叔什麽時候怕過事?便是傅家有王府長史的親戚又怎麽樣?阿嬸他都敢娶了,還怕回來一趟澄清謠言?”

“那你說為什麽?”江月兒氣悶道。

杜衍讓荷香進來收拾了盤子,問她:“你這小半天在宅子裏,打聽了些什麽,先跟我說說。”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你。”江月兒嘀咕一句,把從王嬸那問到的事告訴給了他。

杜衍陷入了沉思中。

江月兒就眼巴巴看他。

半晌,他吐出一口氣:“我想,阿叔或許當年惹了個大|麻煩,所以才不得不剛成婚就遠走他鄉,在楊柳縣隐居這麽些年。”

“你不是說阿爹不怕麻煩嗎?我阿爹才不是怕事的人!”江月兒萬沒想到他想了半天,就是這麽個結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杜衍嘆氣:“你急什麽?麻煩也有大小之分,要是阿叔能處置好,當然不用走,但處置不好,不走就有性命之憂,那他還不走嗎?”

“什麽麻煩有性命之憂?”江月兒警惕道:“我告訴你,你別想胡說诓我!我爹可不是你那個倒黴爹,他才不會是罪人!”

杜衍:“……怎麽又扯到我頭上來了?”

江月兒鼓着嘴,一下犯了疑心病:“誰讓你老是騙我?你不會現在又想騙我,說是我爹原犯了大罪,被官兵抓到,才會有我夢裏那一出,跟你那個倒黴爹沒關系吧?”

杜衍:“……你還想不想聽我說了?”

江月兒哼哼一聲:“說吧。”

“那就別再提我爹的事,我不是說過,那有可能不是我爹嗎?”杜衍先說了一句。

江月兒哼道:“你可算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年你去縣尊大人家吃宴時,都有個客人說了,說你像他一個故人。那個客人是誰來着?雲州通判吧?也是個當官的。那他故人還能是誰?肯定是你那個巡唔唔唔——”

杜衍一手把江月兒的嘴捏成個喇叭花,直到看她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才放開她,道:“你再瞎說,我還捏你的嘴。”

江月兒瞪着眼睛,張張嘴,見杜衍舉着右手,虛握一下,嘟了嘟嘴:“不說就不說,那你也不準說我爹是罪人。”

杜衍嘆氣:“我什麽時候說阿叔是罪人了?你不想想,他要真犯了大罪,那外公為何還會把女兒嫁給他?我是認為,他可能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比如,權貴。外公文人出身,收留罪犯或許過不了心裏的那個坎,但假如收留‘得罪了權貴’的人,可能就對他沒那麽要緊了。畢竟我們讀書人很講究一個‘不畏權貴’,阿叔若真得罪權貴要遭大難,外公很可能會因為同情他而幫他。”

“是哦……不是,你的意思,是外公可能知道我爹的事?那我們去問外公啊!”江月兒急道。

杜衍忙攔住她:“別去了,去也是白去。連王嬸都不知道,必是極重要極機密的事,外公不會說的。”

江月兒洩了氣:“怎麽這些大人們一個兩個的,都喜歡把什麽事都瞞着人呢?”

杜衍心道:肯定是怕你着急亂來啊。

不過,嘴上道:“別急啊,我們不是還要在松江待一段時間嗎?總能弄明白到底怎麽回事的。”

他這一說,江月兒又想起來一件事:“對了,你暫時不能回家,準備怎麽跟外公他們說?”

杜衍卻道:“你先別操心這事。我在想,假如阿叔真是得罪了權貴的話,你這段時間最好別出門,萬一被人碰到認出來,說不定就有大|禍臨頭。”

江月兒倒吸一口氣:“不會吧?”

杜衍板住臉,嚴肅道:“我可不跟你開玩笑,你自己好好想想,別一時開心,連累了一大家子人。”

看江月兒果真被吓住,杜衍舒了口氣:今天在弄堂口看見那一幕,好懸沒把他心吓掉,萬一小胖妞真出點什麽事……他有點不敢往下想了。

接下來兩天,江月兒果真乖乖地待在宅子裏,哪也沒去。

米氏看了稀罕,悄與丈夫笑道:“還真是一物降一物。阿敬那孩子也不知道跟月丫兒說了什麽,叫她這脫缰的野馬竟收了缰。”

杜老爺嘆了口氣:“哎,只盼着她能多乖幾天,別在這出事才是。還有阿敬,也是個主意大的。不曉得女婿這些年怎麽管的這兩個孩子,也太跳脫了些。”

米氏便道:“你說你這個死老頭子,在楊柳縣的時候張羅着要回來。人都回來了,還擺這副死人臉,讓人看了不忌諱嗎?照我說,兩個孩子這樣挺好,一看就是沒吃過苦的,我瞧了就歡喜。”

杜老爺冷不丁一句話:“他再留下去,趕不及縣試,你還歡喜得出來嗎?”

米氏掐指一算,頓時着急了:“是啊!還有縣試不到一個月了!你也不提醒我一句,快着點,趕緊讓那孩子打點了行裝好回去啊!”

兩個人還沒出門,王叔慌裏慌張跑了進來:“老爺太太,不好了!杜少爺他得了痘疹!”

米氏大吃一驚,問道:“痘疹?怎麽回事?杜少爺在哪?”

王叔道:“原本杜少爺今天去了嚴家少爺住的客棧,吃飯的時候,還是嚴家大少爺發現他身上起了疹子,老是摳來摳去,懷疑有什麽症候,叫了大夫來看,已經确診是痘疹了。”

“啊!那他們現在在哪?”

王叔道:“兩位少爺着人把他送到了一位朋友那,那朋友在望江山邊有個小屋,人跡罕至,正好在那隔人。”

“那快帶我們去看看。你說這孩子,怎麽突然就得痘疹了呢?”

這時,江月兒也得知了消息跑了出來:“外公外婆你們身體弱就別去了,還是我去吧。”雖然杜衍沒跟她說,但她知道,他一定是用了裝病這一招想留下來的!

“不行!”杜老爺和米氏異口同聲。

江月兒早料到他們不能同意,道:“沒關系的,我小時候得過痘疹,不會再過給我。還是讓我去看看吧,阿敬生着病,一個人在那,多孤單哪。”

米氏猶豫了,問王叔:“少爺得的什麽痘疹?”

“水痘。”

米氏問她:“那你呢?”

江月兒忙道:“我也是。”不是也得是啊!阿敬沒在家裏“生病”,還挪到了這麽遠,肯定有什麽秘密活動要幹,她一定得去看着他!

“那你帶些吃的用的,老王,問問家裏還有其他人得過水痘嗎?讓他們跟着去伺候,月錢加倍。”還是杜老爺拍了板。

結果問了一圈,家裏三個主子四個下人,還真就只有江月兒一個人得過“水痘”。

米氏又叮囑王叔:“你在附近找個房子先住着,要是沒有的話,就辛苦一些,在門外面——”

江月兒趕緊攔住她:“外婆,嚴大和嚴二那人多,肯定有人得過痘疹,說不定他們已經安排好人伺候阿敬了。”

米氏只好親自給她收拾了行裝,拉着她千叮咛萬囑咐:“雖說你得過這個病,但也不能大意了,別離病床太近。要是撐不住,記得回來跟家裏人說。我和你外公過幾天就去看你們。”

江月兒“嗯嗯”連聲,心道,外公外婆最好被吓住,千萬別去看他們才是。不然,漏餡的話,可就不好交代了。

臨行前,江月兒好說歹說,總算把嚴家派來的幾個人留在宅子裏繼續守着,自己則急急帶了些吃喝用具趕往了望江山。

望江山,顧名思義,就在松江江邊,離松江碼頭約有二裏地,離杜家住的縣中心很有些遠。

江月兒暗贊杜衍想得周到:這樣的話,外公外婆也不會因為距離近總是來探望他們,大大減少了暴露的可能。

還沒下馬車,江月兒就看見嚴小二站在山腳張望不停,她急忙叫停了王叔,叫他:“嚴二哥,這裏!”

嚴小二臉上那笑憋都憋不住:“月妹妹,你也來了?”

江月兒趕忙看了王叔一眼,見他急着往山上走沒注意這家夥,瞪他一眼,小聲道:“別笑了!”看這一臉的“我知道你們要幹壞事”,叫誰看見了不起疑?

嚴小二趕緊抹了把臉,道:“你放心把阿敬交給我吧,我小時候也得過水痘,可以幫你照顧他。”

江月兒停了下來,眯眼道:“別鬧了,你得過水痘?我怎麽不知道?”她敢肯定,這絕對不是杜衍的主意!嚴小二這貨要留下來,萬一被他攪合壞事兒了怎麽辦?

嚴小二先看了前頭的王叔一眼,沖她呲牙一笑,慢慢道:“你能得,阿敬能得,我為什麽就不能得?你說是吧,月妹妹?”

江月兒:“……”她沒聽錯吧,嚴小二這家夥居然在威脅她!

難怪杜衍不得不把他捎上,這貨分明是在說:你倆要是不帶我玩,我馬上就去拆你們的臺!

江月兒:“哼!”一甩小辮,氣沖沖甩開他走了。

嚴小二心裏一慌:月妹妹生氣了,老大出的主意到底有沒有效果啊?他別不是在坑我吧?

看江月兒馬上走得快不見人影,趕緊追上去:“月妹妹你等等我,不是,你走錯了,杜燕子住在這邊!”

嚴大嚴二給杜衍找的房子離山腳不遠,還是間一梁三架,共有明暗五間房的青磚大瓦房。

杜衍就躺在東梢間裏,等王叔一走,立刻從床上爬了起來,問她:“不是說不讓你出門嗎?你怎麽來了?”

江月兒道:“我是不出門啊。我就在這守着你,能有什麽事?”她又不到處亂逛,再說了,她爹要真得罪的是權貴,哪個權貴會沒事往山腳旮旯裏跑?她在這比在杜家還安全呢!

“就是就是,月妹妹又不出門,能有什麽事?”嚴小二在外頭高聲附和江月兒。

杜衍:“……”

“再說了,月妹妹要是真有事,我知道你細胳膊細腿的不頂用,不是還有我嗎?”他接着道。

杜衍:“……”

江月兒“噗”地一笑:“沒招了吧?”小聲問他:“你怎麽把他弄來了?”

杜衍一臉晦氣:“我哪知道他一聽說我‘病’了,就死皮賴臉地非說他也得過這個病,要跟着一起來‘照顧’我?”

除了自己之外,江月兒甚少見杜衍吃別人的虧,尤其這副“有苦說不出”的樣子,一時沒憋住,哈哈大笑起來。

“月妹妹,你笑什麽?杜燕子,你是不是又說我壞話了?”嚴小二門也不敲,跑了進來。

江月兒忍了笑,道:“沒有,他說你夠兄弟。”

嚴小二斜他一眼,哼道:“我還不知道他?月妹妹你不用說他好話,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才懶得看他一眼。”

杜衍:“……”跟這莽夫根本不能在一個房間待着!

嚴小二站房間裏指桑罵槐地說了好一陣子,覺得出了好一口惡氣,神清氣爽地出了門:“我在前頭下了幾個套子,這地方野物不少,月妹妹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江月兒還要問杜衍的打算,自然拒絕了他。

嚴小二不疑有他,帶着家夥出了門。

結果,等他一離開,杜衍就一句話:“有什麽打算?‘養病’啊。”

江月兒不信:“養病?你不想弄清當年的事嗎?”

“想啊,可想知道這個,不是得問外公外婆嗎?還得回杜家。”

“那你為什麽跑這麽遠?”

杜衍鄙視地看她:“你傻啊?我整天在杜家呆着,不說外公外婆看不看得出來,便是他們看不出來,我得喝苦藥湯子吧?是藥三分毒,萬一我喝多了,沒病也喝出病了可怎麽辦?我當然得出來了!”

江月兒目瞪口呆:“我以為你……”

“你以為我什麽,你以為我想辦法脫身出來去調查阿叔當年發生了什麽事?先不說阿叔不是松江人,這事還不一定是不是在松江發生的。再說,他到楊柳縣都二十多年了,我剛到松江,找誰打聽二十多年前的事,還能保證那個人一定知道?”

被他一連串質問下來,江月兒也覺得自己好像把他想岔了,小聲問道:“那我現在怎麽辦?”

杜衍嘆口氣,下了床:“待着,等我病‘好了’,你跟我再一塊兒回去。”

“我——”江月兒左想右想,覺得他不會做無的放矢的事,但他又說得沒有一點破綻,只好不甘不願答應一聲:“我知道了。”

杜衍背對着她,輕輕一舒氣:對了,還得提醒嚴小二一句,記得想辦法叫他別說漏嘴,要是叫小胖妞知道,在南邊的田莊裏住着江南鹽務使的家眷,她一定會忍不住有所動作的,可他一點也不想把她拖進來。

顧敏悟,他那個可能的爹,到底是個什麽人……到底,小胖妞的夢會不會成真……

時間不等人啊!

杜衍發了會兒呆,一轉身,發現江月兒還站在原地,用同一個姿勢在看他,心猛地一跳,皺眉道:“你怎麽還在這?”

“你有心事。”江月兒肯定地道。

杜衍翻個白眼:“你沒有嗎?”從小一起長大就是這點不好,雖然小胖妞猜不出自己的心事,但自己心情怎麽樣,她一看就知道了。明明他的同窗對他的評價大部都是: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也不知道,怎麽到她這就不靈驗了。

江月兒一雙大眼睛直望進他微微躲閃的雙眼:“不對,我感覺,你的心事不止我想的那些。”

杜衍又翻個白眼,借低頭倒茶的功夫掩飾情緒:“整天疑神疑鬼的,你歇歇——你幹嘛!想吓死人嗎?”

這丫頭居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彎了下腰執着地盯着他的臉還在觀察他!

差點大意了!

江月兒嘟着嘴,下了結論:“你就是有什麽事瞞着我。”

明明那雙大眼睛一眼就能望到底,杜衍竟有點心驚肉跳的,不敢跟她對視下去了。

他靈機一動,朝她逼近一步,“恍然”一笑:“這麽喜歡看我,該不會你是喜歡上我了吧?”

江月兒目瞪口呆,臉色頓時暴紅:“誰喜歡你了!你這個死臭美!”蹬蹬跑出了門外。

杜衍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眯眼一笑:跟我鬥?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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