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江月兒到底沒能把那個讨厭的家夥攆下自己的船, 也到底沒能跟他一樣, 在船上好好睡上一覺。
因為跟着月華一起光顧小紅船的, 還有一樣東西——蚊子。
勉強在船艙裏又躺了會兒,江月兒實在被咬得受不了,撥開荷葉起身道:“不行了, 我得回去了。”
她剛坐起來, 杜衍一個翻身,将她空出來的位置全占住了, 還閉着眼對她一揮手:“你回去吧。”
瞧他這理所當然的樣兒!
江月兒撓着癢癢, 看自己滿胳膊的紅包, 再看那人, 臉上白白淨淨,連個紅點都沒有, 憑什麽呀, 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
頓時惡向心頭起,撩起一捧水灑過去,哈哈直笑:“你也給我起來吧。”
清涼的水滴灑在臉上,杜衍美得直哼哼:“多澆點,再多澆點, 真涼快!唉喲!”一摸臉頰跳起來:濕乎乎的, 還有股腥臭味兒!這丫頭竟敢把池塘裏的塘泥往他臉上抹!
江月兒一手握着塘泥, 作勢還往他臉上倒,呲着牙笑:“這樣還舒服嗎?”
杜衍跳起來,冷着臉, 一言不發地逼近她。
這家夥,竟不聲不響地長得比她高了那麽多。他躺着的時候不覺得,現在兩人在逼仄的小船上相對而立,那種撲面而來的壓迫感,便是天不怕地不怕如江月兒,她的呼吸也亂了半拍。
她提防着連連後退,剛剛做壞事時不覺得,現在看他這副表情,說實話,她心裏有點毛毛的。
“讓開。”濕濕的鼻息拂過她的面頰。
如受驚的兔子一樣,江月兒朝後縮了縮肩膀,只覺眼前一花,發現他已跟自己錯身而過。她微微舒了一口氣,擡手拂去勾住她手的灰色紗衫。
就在此時!
灰色紗衫在空中利落地劃了半個圈,江月兒手中一空,随即背後一熱,她美麗的新衣裳已被攥在那混蛋手裏照臉揩了好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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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兒眼睜睜看那家夥大笑着躍開,險些沒氣瘋:“啊啊啊啊,混蛋!”
呆望着外衫上大片的污漬,她大叫着跳起來,卻忘了自己正站在船上,她猛地一跳,那船便狂搖着差點真的翻倒!
“小姐!”蓮香站在岸上,看江月兒踩在船邊,差點翻倒下去,吓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有驚無險地站穩之後,江月兒倒不害怕,再一看船頭上,頓時“哈哈哈”笑彎了腰。
原來杜衍那一下騰躍只躍到半空中,就被江月兒晃得踩了個空,差點摔個狗吃|屎!
杜衍默默運會兒氣,頂着身後放肆的笑聲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荷塘。
江月兒哈哈笑了好一時,待到看見自己外衫上大片大片的黑泥,慢慢就笑不出來了:有什麽好高興的?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兩敗俱傷嘛這是!
感到蚊子越來越兇,提了裙子正要上岸,想起杜衍剛剛那動作好像還怪好看的,一時興起,後退兩步,在蓮香的驚呼聲中躍了起來!
剛一躍起來,江月兒就知道要不好:她剛剛忘了,船上跟陸地上是不同的,她這一跳,那船猛地下沉了一大截,以她跳的那點高度根本上不了岸!
千鈞一發之際,江月兒摸到系船的繩索,趕緊使力抓住,用一種絕對稱不上好看的姿勢爬上了岸。
樹蔭裏,沙沙的風聲中,似乎有人輕輕笑了一聲。
蓮香臉都吓白了,聲音都帶了哭腔:“我的小姐,你吓死我了!”
江月兒示意她住嘴,凝神聽了片刻,問她:“你有沒有聽見有人在笑?”
蓮香往身後看了眼,此時恰恰一片烏雲擋住了月亮,數不清的樹影開始随風舞動,它們的樹葉也跟着唱起了歌:沙沙,沙……
蓮香腿一軟:“小姐,你別吓我——”
江月兒無語地看她片刻:“你怎麽還沒我膽子大?”扯了她往回走:“我是覺得有人在樹蔭裏看我們,你真沒看到?”
蓮香開始翻白眼了:“小姐——”
江月兒只好閉了嘴,滿懷疑慮地往後看了看,當然,她什麽也沒看見。
等兩人回了青蘋居,荷香自然大驚失色地問她這身黑泥是怎麽回事。
江月兒不想多說,蓮香到現在都還哆嗦着說不出話。她想了想,道:“你去隔壁問問,少爺回來沒。”再想一想,小聲笑道:“你再找墨生問問,問他家少爺的香今晚用了多少。”
墨生是江棟給養子選的小厮,跟荷香差不多同時到的少爺小姐跟前。
荷香便知道,她家小姐這身黑泥必然跟隔壁院的少爺有關系了,幫她換下衣服便去了隔壁院打聽情況。
荷香走後,蓮香也緩得差不多了,張羅着給江月兒擡來熱水,洗了個透澡。
剛進澡盆,荷香就回來了。
她拿過胰子替江月兒搓頭發,笑道:“少爺早就回來了,正在書房做功課呢。”壓低了聲音:“墨生說,今晚少爺不知道在哪蹭了一臉的黑泥,回來就讓他把往時調的香在澡水裏倒了一大半,又往書房和卧房裏各點了些,小半年攢下來的那點香就用得差不多了。”
江月先嘀咕一聲:“他怎麽還在做功課?”問荷香:“他把那香都用了?那不是要香得逼殺人?”
荷香當然不好意思說,她剛進隔壁蓬蒿院就被那沖天的香味熏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但江月兒已從她臉上看出來,想象着隔壁那個家夥是怎麽香叫正常人都受不了的,笑得差點滾倒進洗澡水裏:“哈哈哈哈,死潔癖死臭美!臭不死你香死你也不錯,哈哈哈哈!”
洗完了澡,江月兒興沖沖地去隔壁拍門要看笑話,墨生卻連門都沒開,明明書房的燈還亮着,偏說少爺“睡了”,讓她們改天再來。
雖然略有遺憾,但想到那家夥今晚的樣子,江月兒直笑了半夜才睡着。
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就笑不出來了。
墨生捧着一卷畫給她,低着頭道:“這是我們少爺叫我送給小姐的。”
“是什麽?”江月兒接了畫卷慢慢展開,沒留意墨生把東西遞給她就溜了。
根據打開的畫卷看,應該是一幅荷塘月色圖。
這些年,她和杜衍兩人同時跟阿爹學畫。阿爹說她的畫靈氣十足,只是她生性憊懶,興致來了才畫上兩筆,生生浪費了好天份。杜衍天姿雖比她稍遜一些,假以時日,在技法上勝過她不在話下。
這是唯一一個江月兒能毫無懸念勝過杜衍的地方。為着這一條,剛開始學畫時,她學得可認真了,尤其看到那個家夥被她打敗的樣子,令她勁頭更足了。
只是大約被打擊得多了,後面再學畫時,他就死活不肯給她看自己的作品了。
算一算也有一兩年,江月兒沒看到他的畫作了,也不知道他如今的水準如何。
她好奇地将畫卷全部打開,只看了一眼,臉色便是一變,“刷”地合上:這混蛋,果然昨天樹林裏的人就是他!他竟把昨晚她差點跌到荷池的那一幕畫下來,還送給了她!丢死人了!
她緊張地問荷香:“你看到上面畫什麽了嗎?”
荷香忍着笑趕緊搖頭:要是承認的話,兩位少爺小姐可不得再打起來?
江月兒咬着唇将畫卷一卷,就要投進香爐中,臨到要丢時,不知怎地,又變了主意,同荷香道:“找個匣子把它放進去。”加一句:“你們都不許打開看。”
荷香笑着應了,蓮香問道:“小姐,既然這麽不喜歡這畫,幹嘛還把它留下來?”
江月兒道:“這麽長時間沒看阿敬畫畫,等去主院吃完早飯,我得研究研究他的畫技有沒有進步,要是還是老樣子,我可得好好說說他了。”
越說越覺得是那麽回事,昂首挺胸地出了門。
兩個丫鬟對視着竊竊而笑,趕緊跟了上去。
小兒女間的瑣事一時兩時說不盡,再說杜衍。
得知他在報考縣試之際還要送外公外婆去松江,熟悉的朋友紛紛來勸他,說他考試在即,最好不要出遠門,還是多溫書為要,均被杜衍以松江與楊柳縣坐船最多十天就能打個來回為由拒絕了。
因杜衍一向我行我素,除了如盧老爺等幾位關系親近的長者規勸幾句外,其他人并沒有懷疑。
整個六月的下半月,江月兒和杜衍都是在去朋友家道別中度過的。
直到七月初三,處暑這天,杜家外公外婆在親友們的依依送別中登上了開往松江的船。
頭一回出門,除了舍不得父母外,江月兒倒不怎麽害怕。
除了她生性不認生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
“月妹妹,你站得那麽前幹嘛,不曬得慌嗎?”
嚴小二呲着大白牙湊到她面前。
嚴大和嚴二兩個在一年前就不去上學了,打退學後,他們的爹看孩子長大了,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在家裏散養着不管了,便大手一揮,将兄弟兩個拎上了船跟着一起跑船。
這回江月兒坐的就是漕幫的船,正好與嚴大嚴二順路。
江月兒一把推開他的大臉:“不曬,你走開,擋我風了。”
他低落地“哦”一聲,不響了。
沒一會兒,“月妹妹,這是江裏新鮮打下來的魚,我給你做魚脍,你吃不吃?”
江月兒皺着鼻子,連連往後退:“腥死了,快拿開我要吐了。嘔!”
她本來在船上不吐的,被嚴小二拿魚一招,竟招得暈船了!
嚴小二頓時慌了,又是拿水又是擰帕子的:“月妹妹你沒事吧?”
能沒事嗎?江月兒差點把苦膽水都吐了出來,也吹不了風了,搖搖晃晃被蓮香扶進了艙房。
嚴小二失落地望着江月兒的背影,嗅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到底沒敢再追上去。
“現在知道人家嫌棄你了吧?”嚴大在旁邊看了老半天,這時才上前,幽幽道。
他比弟弟大兩歲,已經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些事,知道不能這樣任這個傻弟弟發展下去,此時找着機會便勸了起來。
不想,嚴小二的答話差點沒把他氣吐血:“哥你是不是傻?月妹妹明明是從小到大都在嫌棄我。”
嚴大瞪着他老半天沒說出話:“你知道你還沒完沒了地湊上去?”
嚴小二自有一番道理:“從小到大嫌棄我的人多了去了,我就看月妹妹歡喜,為什麽不能專門找着她說話?”
嚴大又無語半天,道:“她是定了親的人,你們這麽大了,再接近不合适了。”
嚴小二不屑道:“她定了親?哥你不會是說杜燕子那個娘娘腔吧?他倆什麽時候定的親,我怎麽不知道?”
嚴大覺得跟弟弟說話費勁死了,不耐煩道:“你少不懂裝懂,從小到大,還有誰不知道杜家那貨就是江家那丫頭的未婚夫?”
嚴小二斜他一眼:“我就問你,他們倆什麽時候定的親?哥你認真回答我這一個問題,別跟我扯別的。”
嚴大還真認真想了想:好像……的确沒有啊!從小到大,他們只聽旁人在說這話,江家人從來沒有正面回應過!這——
嚴小二哼笑一聲:“懂了吧?江阿叔根本沒看中那個娘娘腔!看你還總嫌我笨,連這都想不透,還好意思罵我。”
被一直鄙視智商的弟弟恥笑半天,嚴大老半天沒回過神,等把這些事都想轉了,他弟早跑遠了。
“不會吧?他真起了那心思?”嚴大真覺得不妙了:“這膽大包天的小子,也不怕爹知道了打死他?”
從小到大,他爹就特別羨慕江阿叔,說他一兒一女好福氣,尤其每每見到杜衍,總要敲打他倆一回。他兄弟倆這麽讨厭杜衍,完全是被他爹從小比出來的。
而且關鍵的是,人家江家不說定婚的事,極有可能是認為兩個孩子年齡太小,怕還有什麽變故,才拖到了現在。這在楊柳縣又不是沒人這麽幹過。
不然,杜燕子那麽好的女婿,要不是早被江叔圈下來,早就叫楊柳縣有适齡女兒的人家搶瘋了好嗎?
“這小子太欠敲打了!”嚴大一頓足,追了上去。
他離開這裏沒多久,兩個人從船帆後面轉了過來。
“少爺……”墨生小心望着他的臉色,有點不敢說話。雖然少爺臉上沒什麽表情,但他就是知道,少爺現在的心情不是很好。
他們倆其實比江月兒來得還早,只是靠坐在桅杆下面,風帆一鼓,從另一邊過來的人不注意就看不見他們了,再沒想到還能看到這一出。
杜衍一言不發地轉身下了甲板。
艙房裏,江月兒早吐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在甲板上雖然搖晃,回到艙房裏,那搖晃勁沒減,反而因為門戶狹窄,還多了分氣悶。
她虛弱地道:“扶我去甲板上。”
蓮香和荷香看她吐得這麽辛苦,哪裏敢:“小姐,吹了風更不容易好,您還是先躺着吧。”
江月兒堅決推開她們:“再躺我就要死了。”自己搖搖晃晃地開了門,沒提防門口站着個人。
此時船身又是一晃,她腳一軟,跌到了那人身上。
聞着他身上熟悉的清冽的香味,江月兒竟覺得頭暈好像好了點,幹脆賴着不起來了,哼哼道:“阿敬,把你那香再給我一些吧,頭暈得很。”
杜衍不語,将她重新扶上床,蓋好被子,坐在床頭專注地盯着她看。
兩個婢女面面相觑,不明白這位少爺又是在鬧哪一出。
其實杜衍也沒想明白,自己在鬧哪一出。長這麽大,叫他想不明白的事太少了。這于杜衍,是個很新鮮的經歷。他覺得他得把這問題快些弄清楚。
他覺得他怪納悶的,這丫頭為什麽這麽招嚴小二喜歡。看她吧,勉強算長着鵝蛋臉,但那臉上的肉墜墜的,都快把鵝蛋臉墜成圓臉了。好吧,現在她是瘦了不少……眼睛也越發大了,好吧,勉強算她好看……但就憑她動不動就欺負人的性子來看,居然還有人受得了她。這人居然還是嚴小二!打小除了他之外,就數嚴小二被這小胖妞欺負得多!嚴小二他沒病吧?
當然,他覺得最病的還是他。聽見嚴小二想娶小胖妞後,他居然沒覺得解脫開心,反而心裏一直悶到了現在,而且看着她蒼白的面色,滿頭大汗,他好像更悶了。
杜衍傾身過去,還沒拿起銅盆裏的布巾,船身猛地一晃!
“哇”地一聲,江月兒半仰起身子,吐了他滿身!
杜衍:“……”快回去換衣服吧,還站這幹什麽?小胖妞壯得一拳能打死一頭牛,她能有什麽事?
“你要不要緊?”他聽見自己這麽問道。
江月兒聞着那股熏人的酸臭味,差點沒閉過氣去:“你快離我遠點,我要被你熏死了。”
杜衍:“……”知道了吧?這丫頭從來都不識好人心的,還關心她幹什麽?
“有什麽事記得到隔壁叫我,稍後我叫墨生把香送來。”離開前,他聽見自己這麽跟兩個婢女交代道。
……
說來也怪,聞了杜衍送去的香後,江月兒的暈船竟慢慢好了起來。到晚飯的時候,都能被扶起來喝粥了。
聞訊而來的外公外婆放了心,又因年紀大了守不住,只好千叮萬囑地回了自己的艙房。
留下杜衍一個坐在床頭不肯離去。
江月兒覺得他今天一天好像有哪裏怪怪的,總感覺他好像在看自己,就像現在這樣,冷不丁睃她一下。等她發現了,就大大方方地擡頭,好像在問她“怎麽了”。
問他吧,他自然不會承認,但……總覺得哪裏不對……江月兒終于受不了地把他也攆了出去。
因着頭一天吐了在甲板上這一場,後頭由外婆米氏作主,硬把江月兒按在床上養了四天,直到船到港的那天才許她下了床。
江月兒就像被放出閘的小鳥一樣,一出門就跑到了衆人的前頭:“外公外婆,這就是松江嗎?碼頭好大啊。”
她猛地一回頭,就看見杜衍匆匆移開的眼神。
又是這樣,又來了!
江月兒杏目圓睜,就要攔着他問個好歹出來。
卻被他輕巧地閃了一下,先于她跨上了甲板。
“老爺太太,你們可回來了。”一個穿布衫的中年人神情激動地扶住了外公外婆。
外公還穩得住,外婆卻激動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是啊,真沒想到,還有回來的一天!”
一句話招得中年人旁邊的婦人落了淚:“就是,要不是那天殺的傅家從中作怪,老爺太太也不用這把年紀還——”
外公咳嗽一聲,隐晦地看了江月兒一眼。
傅家?難道說,外公外婆當年到楊柳縣來是真的有什麽隐情?江月兒看向杜衍,發現後者正在看她。見她看過來,給了她一個“回去說”的信號。
中年婦人忙堆了笑,同中年人上前行禮:“這就是表小姐表少爺吧?都長這麽大了?可真是生得俊呢。”
“這是你王叔王嬸,我們家的房子就是他一家在看。”米氏已經恢複了平靜。
江月兒笑眯眯地扶住兩個人:“王叔王嬸千萬別折煞我了。以前聽外婆說起你們一家,她總說,要不是在松江有你們照應着,她也不能放心在楊柳縣修養這麽些年。”
好聽話誰不愛聽,這一誇,王嬸看江月兒眼神親近了好多,笑着謙虛兩句:“老爺太太信任,我們哪能不盡心呢?表小姐在船上可好?大爺呢?他在楊柳縣還住得慣吧?”
“……”
擅談的江月兒遇上了擅談的王嬸,坐在馬車上,兩人就聊得熱火朝天的了。
“這孩子,也不曉得成天哪來這麽些話說。”外婆米氏挑了簾子,望着執意不肯坐在馬車裏的外甥女,笑與丈夫道。
杜老爺目含憂慮,沒答話。
米氏推推他:“老頭子,你出什麽神呢?一回來就是這副樣子,那傅家老爺子都死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我是在想,大妹這事,怕是瞞不住月丫兒了。”
米氏嘆了口氣:“女婿也是,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麽。我都說不要孩子們送了,他死活不聽,遣了一個跟來不算,還又遣了一個。要不是我實在在楊柳縣住不慣,也不會急着回來。你說,她娘這點事要叫月丫兒知道了,會不會——”
“會什麽?”杜老爺板了臉:“你別瞎胡猜,你也不想想,咱們月丫兒是這種人嗎?我擔心的是,傅家老爺子死了,傅家人畢竟還在,萬一碰上了,兩邊又有這樣的舊怨,年輕人氣盛,要是出點事就不好了。”
米氏聽得眉頭直皺,等杜老爺一說完,當即拍板:“那就不讓她亂走了。原本這孩子就被女婿慣得性子野了些,在松江的這些天,正好扳扳她的性子。”
連管教孩子的招式都這麽相似,要不怎麽說米氏是杜氏的親娘呢?
不過,江月兒從小跟她娘鬥智鬥勇這麽些回,要是個小小的院子能關住她,她就不是今天這樣子了。
進了杜家老宅沒有半個時辰,從發現外婆不讓她出門開始,她就感到了不對。
她趕緊去找杜衍問主意,結果被告知,他吃完午飯就被王叔領着,到附近的書肆去了。
個沒良心的家夥,居然說都不說一聲就把她抛下了!
江月兒氣得在宅子裏來回轉了一圈,就來了主意。
把兩個婢女支開之後,她掖起裙子,嗖嗖爬上院牆旁邊的老榆樹,拍拍手,從牆頭上一躍而下!
江月兒滿意地拍拍手:在嚴老爺家的那幾年,雖然沒學到什麽正經本事,但總是跑跑跳跳的,叫她的身形比一般人靈活健旺了很多。至于爬樹,她四歲就會了。
不過,自從她有一年在家裏爬過一回,把她娘吓得半死之後,她再也沒敢當着爹娘的面上樹了。
外公外婆平常住在舅舅家,不知道她的這一面,不然的話,肯定不會那樣大意。
“唉,你們看,杜家的院牆上面跳下來個丫頭!”
江月兒剛一下地,就被弄堂裏玩耍的孩子圍了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地問:“你是誰?怎麽從杜家院牆裏頭跳出來了?”
“是杜家的親戚吧?我今天看見有馬車進了杜家門裏,肯定是杜老爺一家子回來了。你是杜琴嗎?”
“我不是杜琴,”江月兒笑着澄清道:“我是杜家的外孫女,叫江月兒,專程送我外公外婆回松江小住的。”
江月兒立刻感覺到,她一說出“外孫女”三個字,那些孩子們臉上的好奇當即齊刷刷地消失了,她疑惑地住了嘴:“怎麽了?你們怎麽不說話了?”
有個穿着素色衣衫的男孩站了出來,他眼帶敵意,問道:“你是杜家的外孫女?是你那個私奔的娘生出來的私生女?”
江月兒大怒:“你娘才私奔!你才是私生子!”她大罵着,就撲上來打了那男孩兩拳!
那孩子沒想到她動手連個招呼都不打,當下挨了個實在的,嗷嗷叫道:“你憑什麽打人,你娘本來就是私奔的!我又沒說錯!”
江月兒反剪住他的雙手,又“啪啪”給了他兩下耳刮子,怒道:“你還敢亂說話嗎?”
她攜憤出手,這兩記耳光扇得又重又快,那男孩嘴角眼見得腫了起來,叫道:“還愣着幹什麽?你們還不快幫忙?”
那群孩子這才反應過來,大叫着圍了過來:“杜大妹的私生女,你快放了我哥!”
江月兒原想硬頂,看見圍過來的孩子至少有三四個比她還高大,一蹬手上的那個,喊了聲:“你們仗勢欺人,不要臉!”撒腿就跑!
幾個孩子手忙腳亂地接住人,再想追時,江月兒都蹿到了弄堂口!
那個挨耳光的男孩氣得推開他們:“都傻了嗎?還不快追?”
沒跑兩步,卻看見剛剛那個打了他的死丫頭又慢慢退了回來。
他心中一喜,才看清她後頭還跟着幾個人,那幾個人膀大腰圓的,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趕緊後退轉身,發現身後的小夥伴不知道什麽時候,跑得一個都不剩了!
溜得也太快了吧!
“月妹妹,你說,這個小子想怎麽處置?紅燒還是清炖都行。”
嚴小二獰笑着把指骨捏得卡巴作響。
他跟嚴大在碼頭上把貨安排好後,想起他月妹妹今天剛到松江,人生地不熟的,肯定會有不方便的地方,便拽着自己家的老大打聽着到了杜家。
沒想到,一來就看見他活潑可愛的月妹妹被人追得像狗一樣。二話不說,就幫着她把人捉了回來。
可惜那幾個小子跑得太快,幾個人動作慢了一步,只捉到了這一個。
江月兒無語地看他一眼:還真把自己當山賊了。
轉向那個小子:“你給我說清楚,憑什麽你說我娘是跟人私奔了?”
那小子面含怒氣,竟然不作聲了!
江月兒看嚴小二一眼,後者會意,跟嚴大一人一邊圍住他:“不說是吧?不說我把你衣服全扒光,帶着你到你家門口繞一圈,看你還說不說!”
看不出來,嚴小二平時在她面前憨憨的只會傻笑,平時沒少幹這種事吧?江月兒覺得她再也無法直視嚴小二的傻笑了。
“老大——”
“別扒別扒,我說了!”那小子哭道:“這事不能怨我。我家裏長輩從小就是這麽跟我說的。說弄堂最外邊的杜家大姑娘本來是我小叔,不是,是我爹的媳婦,結果快要成婚的時候,她跟人私奔了。”
“胡說,我娘才不是跟我爹私奔的!”江月兒氣得又想打人了。
“砰!”嚴小二一腳踹倒他,“還不說實話?”
那人嗷嗷慘叫着堅持道:“我說的就是實話,不信,你随便到弄堂裏找個人問問,看他們是不是這麽個說法?”
他如此鐵口,連嚴小二都打不下去了,猶豫着回頭:“月妹妹,要不——”
剛起了個話頭,弄堂裏頭突然喧鬧起來,起碼有幾十個人舉着棍棒大叫着沖向他們!
嚴大臉色一變,叫道:“快跑!”
嚴小二一把抓住江月兒就要帶着她走,被她反手拽住:“不能走,我外公外婆還在裏頭!”她再想不到,一來松江就惹了這麽大的麻煩。她雖然不信自己爹娘會幹出私奔的事,但顯然杜家在此地跟人結仇不小,不然不至于她只是報個名字,就引來幾十個人追打。自己一跑了之倒是輕松了,但害了兩位長輩怎麽辦?
幾個人只好又調過頭來,叫那些人又拉近了些距離,嚴小二抄起手頭的鐵棍,喝道:“你先跑,我擋擋就來!”
幾十個兇神惡煞一樣的家夥,他怎麽擋?江月兒正不知如何是好。
外頭街上突然一聲厲喝,一隊穿皂衣皂靴,戴黑幞頭的捕快疾步出現在弄堂口:“何人在此械鬥喧嘩?”
“當啷”,嚴小二扔掉手上的鐵棍,指着對面,大聲道:“大人,是他們!”
一方幾乎手無寸鐵,另一方木棍鐵撬石頭……幾乎人人都拿着武器。
為首的捕快一揮手:“都帶走問話!”
江月兒松了口氣,一轉頭,就看見杜衍正跟為首的捕快拱手,笑着向他手裏塞了塊什麽東西。
“都先進去說話吧。”王叔嘆了口氣,領着衆人拍開了門。
杜老爺和米氏早就聽見了外頭的動靜,本來沒疑心什麽,直到兩個婢女來報,說她家小姐不見了的時候,差點沒急個好歹出來。
正商量着出去看一眼,就碰見領着衆人走進來的王叔。
米氏直念佛:“外頭是怎麽回事?喊殺震天的。”
王叔道: “我跟杜少爺在回來的路上看見巷子那頭傅家跑了些人出來,就怕是他們聽見老爺太太回來了來找麻煩,還好杜少爺機靈,他先時看見巡街的捕快,出了點錢将他們請過來看看,才避了場大禍。”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米氏摸摸外孫女的頭臉,和聲道:“月丫兒有沒有被吓到?”
江月兒早憋了一肚子的話,再忍不住了,直問道:“外婆,外頭有個姓傅的人說,我娘當年是跟人私奔的,這是怎麽回事?”
米氏的臉一下刷白如雪,垂下淚來:“這麽些年了,他們還不放過我們!”
江月兒咬住了唇,但母親的名聲何其要緊,她必須在今天把這件事弄清楚!要是那些人膽敢散布謠言,她一定,她一定——
杜老爺嘆了口氣:“還是我來說吧。二十多年前,你娘是跟巷尾的傅家小子定了親的。”
“啊?”此言一出,連杜衍都大吃一驚。
杜老爺擺擺手,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如果不是他們家瞞騙在先,我們杜家還不屑于做背信棄義之事。傅家小子當年一表人才,傅老爺是裏長,除了只有傅小子一個兒子,人丁有些單薄外,再沒有其他不足。原本這是樁極好的親事,但納征前一個月,快到交換婚書的時候,傅家小子與同窗去鄰縣訪友,就此一去不歸。傅老爺便與我商量,孩子必然是在哪裏耽擱了,要是到了正日子,他還沒有回來的話,就把昏禮按日子先辦了,我覺着當時他神情有些不對,便拖了拖。我想不到的是,他家兒子在鄰縣遇上意外,早就死了!
“他們怕我們知道這事之後不肯把大妹嫁進來,當即決定把傅小子在廟裏先停靈一段時間,等大妹嫁了之後,生米煮成熟飯,再過兩年抱養個孩子,我們便不同意也不行了!”
“騙着人守活寡,這也太缺德了!”嚴小二氣憤道,其他人沒說話,心裏無不是贊同。
江月兒攥緊拳頭,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納征換婚書的前一天,傅家有知道內情的人也看不下去,跟我們報了信。”
“但那時婚期已近。”
“是啊!”杜老爺嘆道:“幸好你爹那時候站了出來,說他願意娶大妹,并在婚後就離開松江。我們怕夜長夢多,當天就到衙門裏找了個官媒為你爹娘辦了婚書。等傅家知道此事時,他已經帶着你娘離開了松江。”
江月兒再沒想到她爹跟她娘成婚還有這樣的隐情,聽到最後,舒了口氣:“我娘不是私奔的,那他們憑什麽這麽誣蔑我們家名聲?”
“你知道這地方叫什麽名字嗎?”杜老爺問道。
“傅家坊?”答話的是杜衍。
杜老爺點點頭:“不錯。這附近住的大部分是姓傅的族人,才叫傅家坊。加上傅老爺既是族長又是裏長,我們姓杜的勢單力孤,怎麽跟他們鬥?還不是任他們說什麽就是什麽?”
雖說如此,江月兒還是覺得有哪裏說不通。杜衍已經先問了出來:“若是怕傅家惡橫的話,阿嬸成婚後又不在傅家坊住,為什麽一定要離開松江?”
這孩子也太敏銳了!
杜老爺暗嘆一聲,道:“傅家失了獨子,原本視你阿嬸為囊中物,現在煮熟的鴨子飛了,豈不恨得滴血?若是你阿嬸再留在松江,萬一哪天他們狗急跳牆怎麽辦?”
倒也是……
不過,江月兒轉念一想,不服道:“那也不用一輩子躲着他們吧?我爹娘是正經成婚,說到哪都光明正大。他們欺詐在先,憑什麽這麽橫?還害得外公外婆也離鄉背井這些年。”
她在楊柳縣這些年,從來只見子女依附父母生活,沒見過父母還反過來投奔出嫁女。想來,要不是實在在松江住不下去,外公外婆也不會年紀一大把還飽受奔波之苦。
這兩個孩子,再猜下去,連他都不知道該怎麽應付了……
倉促之間想不出理由,杜老爺不得不扶了額頭,□□了一聲。
江月兒同杜衍一邊一個扶住他,叫道:“外公你沒事吧?”
米氏忙站起來指揮兩個孩子:“定是頭疼病又犯了,快扶你們外公回裏屋躺着。”
把外婆勸在房裏照顧外公後,想起外頭的幾個客人,江月兒趕忙出來道謝。
嚴小二一揮手,連他哥都代表了:“小意思,月妹妹你再有什麽麻煩事,一定遣個人告訴我一聲。我就在松江,誰敢欺負你,我們弟兄兩個一定饒不了他!”
說完,還斜眼別了杜衍一下。
“怎麽個‘饒不了’法?是像剛剛那樣,被人像攆狗一樣地‘饒不了’嗎?”杜衍抱了手臂,輕輕一勾唇角。
江月兒瞪大眼:阿敬不是一向不屑跟嚴小二這個三句話不離“打”字的莽夫說話嗎?今天這是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