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終章
海風裹挾着鹹腥氣往臉上吹,清爽中帶着粘膩。陸宛君站在船頭上抽煙,迎面的太陽太刺眼,她半側着身子,把帽檐往下拉。
甲板上三三兩兩的人在一塊,大都是男子;也有女人,但都是上了點年紀的。這樣孤身一人在外頭的年輕女子是極引人注目的,閑言碎語是聽了不少。但陸宛君很不在意這些。
她走了,走得遠遠的!這個念頭一出來,她的心裏就激動得一陣緊縮,但臉上卻不敢顯露,好像如此便會暴露出什麽不該為人所知的秘密來,這在以前是決不允許的。習慣了,不露聲色地把一切東西探聽明白,這是早早地就學會了的。這種激動和難以置信與小心翼翼的情緒摻雜在一起,叫她開心也開心地不痛快。
船上沒有什麽消遣,到頭來還是聚在一起打牌。不少男人在出牌的間隙偷偷地往船頭瞄一眼,獲得一兩秒短暫的滿足。還有就是閑聊,“說是美國也有金融危機,不知道過去要怎麽辦才好。”“可不是麽?到頭來哪兒都不太平。”
最後還是有按捺不住的要上來搭讪。年輕的男子裝作無意地往旁邊一靠,等陸宛君一支煙抽完了才掏出煙盒給自己點上一支,再問陸宛君要不要。
陸宛君笑了,這麽生疏的手段在她看來是不夠用的。她說:“很不必——我只抽老皇牌的。”那年輕人一看到她笑了,自己也臉紅起來,讪讪地別開頭。陸宛君覺得他的神情像極了那個人,像他以前的樣子。外貌當然不是十分像,但那樣青澀的動作卻是像了十足十。或許動作也并不像,只是她心裏想着他,所以看誰都是他。
于是她主動找了話頭,閑聊了幾句,不外乎是“從哪裏來,家裏做什麽的”這樣的事。那個男人受寵若驚的樣子,很殷勤地邀請她,說到了之後一定要去他那裏坐一坐。突然一下,她感到很厭煩。這哪裏是他?誰都不可能是他。不過是另一個想在歡場裏獵豔的新手。但習慣性地,她還是陪着笑臉,帶着讨好,帶着崇拜的笑。
這個笑的動作還沒做出來,一瞬間她想到自己其實再也不必這樣笑了。可同時她也意識到了自己對這個表情的熟稔與依賴。今後的生活她将與這個笑臉搏鬥,厮殺,她要親手把這昔日的好友處決。
頂着将笑未笑的一張臉,扭曲着,她落下淚來。
忙的時候忙得團團轉!高弈一陣風似的在辦公樓裏走來走去。太多事情要做了!他從前只是對軍機要人的工作有一點模糊的概念,真正上手才知道有多困難。好在本來自己的身份就不該是對這些事情很熟悉的,有了主席的信任與倚重,什麽都可以學,一切都能慢慢來。
不可避免地,他想起陸宛君。知道她已經安然無恙,這樣的念頭在忙亂的工作間隙想起來,心頭也會微微一松。他們只在最後又匆匆見了一面,誰都沒用說多餘的話,因為彼此對形式都心知肚明。她還是擔心的,以至于把九號計劃的實情悄悄告訴了他,千叮咛萬囑咐他一切小心。“所以,最要緊的是要當心上頭…”這是最後一句話。
只是萬事有序,他想。上頭永遠不會擔心自己,因為自己是有牽絆的人,是他心甘情願把自己放進牢籠,自願永遠比逼迫和誘導來得可靠。
很快他就有機會坐進那間辦公室了。身邊的要員們或多或少都有猜測,現在他成了人人巴結的對象,先頭的那個人很快就被大家忘了。等到大家都忘光了,那個人也就真正不存在了。真正的秘密會永遠會随着他們幾個埋入地下。
自己以後會怎麽樣呢?他也害怕。他和那個人沒有任何形式地交流,除了最後的那幾槍。但心裏有了牽挂,也就遇事則強。他知道那個人也是一樣的。
“高處長!”
哪裏都有人找。他嘆了一口氣,過去的事,永遠都是過去的事了。
前因後果說給金琴聽了,她哭了幾日也就不再糾纏,照例找了熟識的幾個官太太打麻将。也是陪着他這麽多年過來的人,再怎麽拎不清,什麽事情不該往下探聽她也是知道的。
汪平淮走下樓梯,看到她們又喧喧鬧鬧地笑作一團,見他下樓來了,太太們才裝模作樣地擺直身形。也有往他這裏觑的,想知道最近究竟發生了什麽。
“童媽幫我倒杯水來!”金琴喊道。過了好久沒有人來,汪平淮走過去拎起那個瘦瘦的青花瓷茶壺給太太們一人倒了一杯茶,笑着說:
“你們今天倒是好興致。”
金琴白他一眼,“講好的陪我們上場子,天天就知道忙,說了話也不作數。”汪平淮只是按着她的肩膀,“這陣子确實忙,等休息了陪你去買衣服好不好?”
一下又想起那天。好像也沒有過多久,不過是冬天裏齋誦節的事,他最後一次到家裏吃晚飯,乖順的樣子,好一出母慈子孝的大戲。領帶到底還是忘了拿,落在了家裏,再也沒有人會戴了。
看着它,汪平淮就要想起那個年輕人——也就要想起他最終的背叛,讓自己不能不恨恨地殺了他。細節怎樣只有幾個人知道。他是憑什麽辜負自己的一片心?自己還有哪裏對不起他?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什麽事都慢慢放給他做了,等自己死了他就是掌權人,他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越想越是恨鐵不成鋼。出了門,司機帶着他往總部開,一路他都沒有話。到了自己辦公室,他想了想,又把電話撥出去:“你再幫我查查,那個高弈到底可不可用。”
到了要吃晚飯的時候,他走下樓,天還沒黑透,房子裏的燈都早早地亮起來了,只有三樓盡頭還是黑的。鬼使神差地,他推門進去。和以前相比,一切都沒什麽不同,只是放在牆角幾盆花花草草因為沒有人照顧已經蔫了。
汪平淮在黑暗中站了一會。輕輕地,他笑了。政府主樓裏還有人在加班,好的壞的,每個人在為自己的生計和信念而奔波。隔着一層門,外面的人聲聽起來那麽遠,那麽遠。
又看到那幾盆花。汪平淮去打了水,認真地澆起花來。
“決定了麽?”王先生還是有些不舍,想要說一些話來挽留他。“就算是走了,這世道
不太平,到處都在打仗,也沒有什麽好出路。”
“決定了要走,就是走了。反正已經被革了職,在汪平淮眼裏從頭到尾我都是個小人物,走了也就罷了。”徐潮生拎着一個小箱子,這是他在這兒大半年唯一的行李。“您就別送我了,太危險,也不值得。”
“也好。”王先生嘆了一口氣,想說什麽卻又止住了。
徐潮生笑了。“一切我都會爛在肚子裏。就算是以後再出了事,他們最多抓到一個死人。我這麽保證,您大可以放心。”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王先生捏了捏眉心,“是我對不住你們。”
他們都沒有再提那個人的名字,留下一地的沉默。最後還是徐潮生先動了,“那麽我就走了。”
“一路順風!”王先生追出去幾步,到底沒有走出那個小鋪子。
火車站照常的繁忙,不過大家忙的都是自己的事,沒有人有閑心去管別人。此時正是黃昏,有賣晚飯的,有趕着回家吃飯的,喧騰,熱鬧,拉也要把你拉扯進這滾滾塵世。徐潮生随便買了一份飯,吃了幾口就吃不下了。他到底還是格格不入的。
火車進站,長長的鳴笛聲嗡鳴。徐潮生一直捱到最後才上車,踏上車,他就要永遠地離開了,真正地離開樊城,離開他。這就是永別了。
他最後向天際看了一眼。
西天還有些殘霞。
作者有話要說: 這就是真的結束啦
最後一句話其實是個小彩蛋,來自劉半農1920年寫的歌
其實這個終章就是為了這句話存在的...因為劉汛死的時候是早上,沒法“西邊殘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