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徐潮生
“你今天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這已經是劉汛第二次轉頭問他了。他皺着眉,壓低着嗓音,看上去非常疑惑。
徐潮生腳步虛浮,冷汗涔涔,怎麽都不像是沒有事的樣子。他打起精神來:“不…沒關系,不用管我。”他輕聲說:“應該是胃疼,忍一忍也就好了。”
劉汛點點頭,跟他說:“那你可以喊小羅來換你,早點回去休息。”
“不,”徐潮生堅持,“沒關系的,老毛病了,一會就會好的。”
劉汛不作聲。徐潮生半晌才聽到他輕輕的一個字:“好。”
今天晚宴的重要程度無可言喻。盡管戰亂頻仍,北方要員們仍借着各種各樣的名頭三五天一聚,借此聯絡感情,開展交際。許多實際的協議并不是在白紙黑字的紙面上完成,而是在一次點頭示意中、一次隔空的眼神交彙中、一杯一飲而盡的葡萄酒中心照不宣地完成的。這些協議才代表着真正的能量,他們完成于被人發覺之前,或是事發很久之後——至少舉辦宴會的人們總是這樣認為的。
宴會的主人是西北商會。徐潮生可以看出劉汛并不樂意出席這次晚宴,因為政府內部和商會微妙的關系:由于日貨沖擊,諸多國貨滞銷,各地多有破産乃至自殺的商人。現下又有風聲說日方通過前線戰事對中央政府施壓,要求進一步擴大進口商品的種類和規模。在這樣的情況下,商會舉辦的晚宴實為一枚苦橄榄。這類苦橄榄照例是要由汪主席的得力幹将來吞的——徐潮生看着劉汛四處和人敬酒,百般搪塞客套,力求不致引起全國範圍內商人罷市的尴尬局面。
今日劉汛看起來興致頗高。他一直留到了最後,喝到不能再喝了,還是要繼續找酒:“來,倒滿!”等徐潮生把他架上車,喊司機開車的時候,劉汛看上去已經迷迷糊糊睡着了。徐潮生一只手扶着他,使他不致于倒下,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摩挲那根細細的金鏈子。這時候正駛過一塊沒有路燈的街區,所幸月光很明,照得車裏車外一片透亮。
開到劉汛住的公寓樓下,徐潮生和司機兩個人把劉汛從車裏扶出來。看到他站也站不穩的樣子,徐潮生苦笑着對司機說:“我把劉部長送上去,你在樓下先等我。”誰想劉汛一下拉住徐潮生的胳膊:
“潮生啊潮生,好你個徐潮生!這麽多年不見,你和我生分了嗎?今天就在我家住了!”
沒站穩似的,徐潮生被他帶得一個趔趄,但面上還是哄孩子般的語氣:“劉部長喝醉了,我先送您上去…”
劉汛喝得東倒西歪,嘴上卻還是不容置疑的部長架勢:“不!徐副官,我命令——命令你!”他哈哈笑起來,“正好,不是胃不舒服嗎?生病,生病了到朋友家住是應該的,哈哈哈——”
不能這樣拖下去了。當機立斷,徐潮生把劉汛扶好,小聲對司機說:“那麻煩你先回去,明天,”他頓了頓,“明天下午來接劉部長去政府,我自己想辦法回去。”
好容易把劉汛帶上四樓,徐潮生在劉汛的腰間摸到了他那一串鑰匙。他把房門打開,半拖半拽地把這麽個醉鬼帶到沙發上。
劉汛的家看起來意外的簡單,單身漢的簡單。屋子裏該有的陳設一樣不少,凡眼所見皆是上品,要麽是叫不出名字的洋牌子,要麽是看上去就有年代了的珍品。客廳正中一個大的銅鍍金掐絲琺琅落地擺鐘徐潮生還有印象,是以前放在劉汛家裏的,據說是祖上傳下來,要一代代傳下去的。但這個屋子看上去實在少了人氣,除了卧室和沙發有點不整齊,看上去是有人用過的,其它一眼看上去就知道它們只是靜靜地被擺着落灰。徐潮生看了看廚房,不出所料,連砧板都沒有,摸起來厚厚一層灰。顯然劉部長是不會自己做飯吃的。這個家——或者稱之落腳點,只是他每天酒醉後回來睡到天亮的遮雨棚罷了。
徐潮生拎了把椅子坐着看了那臺大擺鐘發了一會呆。見那根長長的指針過了Ⅸ,他看一眼窩在沙發上的劉汛,看上去睡得是很熟了。徐潮生就輕輕拎起那串鑰匙,走到他的書房邊,把門打開。
書房倒是亂得不行,各色紙張在桌子上随意地癱着。倒了半瓶墨水在桌子上,洇開一圈紙,徐潮生看了看,已經幹透了。他從口袋裏拿出薄薄的一本小冊子,空白的封皮翻卷着,看上去很久了。裏面是很多串代碼和一個個小字,一本用于翻譯的密碼本。
徐潮生走到房間角落,一盆君子蘭長得正旺。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個極大的花盆擡起來,把小冊子放進去,露出一個小角。在黑暗中他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很急促,好像要沖破他的喉嚨被嘔出來。站起來的時候他一下扶住牆,才發現自己腿麻了。
蹑手蹑腳地鎖好門回到客廳,劉汛并無異樣。徐潮生輕出了一口氣。但心跳還是停不下來,那根金鏈子似乎勒得太緊了,在這炎炎的夏日夜晚,直教他喘不過氣來。他又把劉汛攙扶着送到卧室去,他嘟囔了幾聲,好像醒了,也好像沒醒。徐潮生甚至怕他被自己的心跳聲吵醒,那雜亂的、急急的心跳,好像是什麽預警器似的,會使那個有危險的人醒來。
回到客廳,徐潮生頹然地坐下來。一切都完了。只等明天,這場編織了幾個月的大夢就要完了,他和劉汛這許多年的懷念也完了。
只是那點揮之不去的疑慮還在大腦裏盤旋。僅憑一本小密碼本,怎麽夠定罪堂堂的國防部長?要說是通敵的證據實在太過牽強,如果有密碼本,沒有電報,又要怎麽翻譯?
徐潮生在房子裏轉了幾圈,最後看向了那臺巨大的座鐘。黑暗中它像個匍匐着的巨獸,窺伺着像要發動最後一擊。徐潮生在它的底座上摸了摸,咔噠一聲,那塊罩子竟然是可以整個卸下來的。
他顫抖着把手伸進去。裏頭一個正正方方的形狀。冰涼。
一時間所有的細枝末節都湧上心頭。那麽多封投稿往報社,警告國人小心日本的信…他和劉汛決裂時他通紅的眼睛…“救國救民,每從我輩”…那麽多根點燃的香煙…王先生不斷的催促…樊城的天,黑得實在太早了…
他痛苦地跪下來,繼而在冰涼的地板上蜷縮。周圍是絕對的寂靜和黑暗,只有近在咫尺的大座鐘,“科噠,科噠”,一聲聲的響。如果把東西拿走,一切還來得及…但是,但是,但是啊…
“咚!”轟然的一聲響。
徐潮生擡起頭,隐隐綽綽看見表盤上的指針指向了Ⅻ。
新的一天到來了。這是七月十日,正正是這一年的處暑。
作者有話要說: 徐潮生不舒服不是因為緊張,他就想去劉汛家,拿藥什麽的
留宿是意外(之喜)...
不知道這章大家有沒有看懂
哈哈哈有沒有大家在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