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們村裏也有許多男孩子,成績一塌糊塗,家裏不願意他們混下去,便給一筆錢,讓他們外出謀生,時候到了再把人喚回來給他買房娶媳婦,或是托人給鄉裏隊裏送些禮,讓他們去應伍當兵。
莫小北垂下眼睛,似乎農村的男孩子從來不愁出路。反正到了年紀父母會幫忙建房子娶妻生子,就是不學無術鄉裏也不會傳出什麽流言蜚語。
至于像她這般大的女孩兒——
她親耳聽過她的小學同學,一個腦子有些癡傻,面相還過得去的女孩子,初二上學時在校門口被一輛面包車上的人捂着嘴擄走了。
她去了哪兒?沒人知道。
反正她因為腦子不靈光從小就被父母丢棄,最後還是她們村裏一個五保戶的七旬老人害怕自己死了沒人給收屍才抱養了她。
那老爺爺她也見過,那時節已經八十多歲,皮膚皺得和缺了水曬成幹的核桃似的,因為常年在地裏勞作,腰已經佝偻得直不起來。每天拄着拐杖在學校門衛室哭,鬧着要見校長。學校方面怕不好交代,只能幫着他報了警。
那些每天開着警車四處蹭飯的警察開着警車威風凜凜地過來一瞧,嘿,多大點事兒啊,随便安慰老人幾句,寫幾個字,立個案,又開着警車離開了。
那些人有沒有盡心盡力幫忙找那女孩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末了,還是那女孩子自己哭着回了家的。
不過,那時候她肚子已經挺得老高了。由她那站不穩的爺爺領着,哭着在學校教務處辦公室裏辦了退學手續。
她從學校破爛的圖書室裏借了一本魯迅全集,剛翻了幾頁,就被一個相熟的同學拉到教室門口,指着那低頭垂眼相互攙扶着往校門外走的一老一少,笑嘻嘻對她說,“你看,丢不丢人?聽我媽說,她還沒和那男人結婚呢,肚子裏就有種了。”
莫小北站在教室走廊上,翻了翻手下泛黃的書頁,轉臉看她,“你知道她為什麽被擄走麽?”
“她就是我們村的,我當然知道。”那女孩子聳聳肩膀,說得頗為不屑,“擄走她的是隔壁村一戶姓潘的人家,那家兒子出去打工,從工地手腳架上掉下來了,摔斷了一條腿,瞎了一只眼睛,看看三十多了,也沒個對象處,就由他姐姐出主意,雇幾個人抓個女孩子,和那男人關在一處一個月。也是她倒黴,誰知道,她那天從人家門口過,人家就看上她了呢。”
“他們不知道,這樣算犯法麽?”
“嘁,小北你也太較真,都生米煮成熟飯了,還能怎麽樣,再說了,那姓潘的一家,因為工地事故賠了不少錢,她過去了吃香的喝辣的,保準比跟着她那撿垃圾的爺爺生活得好,你怎麽死腦筋想不開?”
她那同學說這話時嘲笑的眼神還栩栩展現在她腦海裏,莫小北莫名地覺得心裏有些沉。
“別說話了,校長來了。”
唐文顯傾身過來的一句話打斷了她的沉思,莫小北擡頭,就見從主席臺右側走過來幾個身穿正裝的中年男人,走到椅子邊坐下,坐在正中間面色嚴肅的男人望一眼底下,拿起手邊準備好的麥克風,開始講話。
“正值秋高氣爽,我校又迎來了新一屆的學子……”
麥克風裏緩緩傳來低沉的男中音,被飒飒涼風吹着蕩在擠滿了人的操場上。
莫小北摸了摸餓得發癟的肚皮,哀怨地往上看,根據她的經驗,但凡有領導講話這一環節,慷慨陳詞的時間,總不會低于半個小時。
果不其然,半小時過去,從學校學風到師資力量,眼看着他終于說到了縣裏領導對我校學子學習的重視,讓學子們務必刻苦學習時,莫小北松了口氣,以為他終于說完了,誰知他話鋒一轉,又談到了學校近年的建設。
教官們和都在自己要帶的班級隊列旁站着,聆聽他的教誨,底下學生卻是怏怏的,沒什麽精神。
“真是啰嗦。”莫小北癟嘴嘀咕了一句,後頭餘橙連忙捅了她一下,“噤聲,老禿驢看着呢。”
她一驚,下意識斜眼去看老禿驢在哪兒,卻發現他眼光直勾勾地往她這邊斜,卻不是看她,而是看她前頭站的女孩子。
莫小北有些奇怪,眼神随之也落到站在她前頭的女孩子身上。
穿了一件白幾的牛仔褲搭了件似乎上個時代的燈籠褂,個頭比她稍微低了一些,瘦得竹竿似的,因為背對着她,看不清她容貌,但憑着她這穿着打扮,莫小北想了一想,這分明是方才随着許紀一同過來遲到的那個女孩子,叫……叫安什麽來着?
沒等她絞盡腦汁想出來人家女孩兒名字,站在她前頭的人忽然歪了兩下,風吹紙片似的,倒了下去。
莫小北站得離她最近,見狀,驚得下意識上前一步,連忙伸手扶住了她,“同學,你沒事吧?”
女孩兒軟軟地倒在她懷裏,雙眸緊閉,嘴唇吃緊地含咬着,臉色金紙一般蒼白,有大滴大滴的汗從她的額頭上滑落。
從未遇過這樣的情狀,莫小北一下着了慌,連連喊了她兩三聲,“同學,同學!”
旁邊安吉也忙跑到她身邊,看着她懷裏的女孩子,一邊忙着掏濕巾覆在她額頭上,一邊急道,“哎,她是不是中暑了?”
“你傻麽,現在是早晨,哪裏來的太陽可以讓你中暑。”唐文顯面無表情地走上來,看了會兒,下結論道,“我看她怕是低血糖,你們誰帶糖了麽?”
她四轉的人都連忙搖頭。
這邊的動靜早就驚動了一圈兒的人,莫小北她們班主任也走了過來,“怎麽回事兒?怎麽暈過去了?”
來不及和他解釋,莫小北忙擡頭四邊看了一轉,“糖,有誰帶糖了麽?”
眼神繞着圍住她們的人溜了一圈兒,都是搖搖頭,莫小北急了,對離她最近的一個男生道,“同學,能不能麻煩你送她去醫務室?”
男生爽快地要點頭,伸出手要抱她時,她懷裏的女孩子卻拽緊了她的衣裳,虛弱地喊,“我不要……不要……他……”
莫小北聽了好一會兒才聽清她說的話,瞬時有些為難。
因為她爸媽和老師們耳提面命不許早戀的話,她長這麽大,除了她弟,連別的男生一根手指都沒碰過,顯然,她懷裏的女孩子,也是有着這樣男女大防的想法,可是不讓男生抱她去醫務室,她一個女孩子,根本抱不動她啊。
女孩兒說什麽也不讓那男生抱她去醫務室,為難之際,只聽見一個女孩子嬌俏的聲音響起來,“麻煩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這聲音有些耳熟。莫小北一擡頭,就看見季零雨推着一個輪椅拉着蘇子卿從人堆裏擠進來,急急忙忙從口袋裏翻出兩顆阿爾卑斯糖,遞給她,“快把這個給她吃了,然後我們再推她去找醫生。”
來不及多想季零雨怎麽能變個戲法一樣變出來一個輪椅,莫小北忙剝了糖紙,小心把糖喂進懷裏女孩子的嘴裏。
緩了好一會兒,女孩臉色才好了一些,蘇子卿見狀,走到板着臉皺眉的班主任身邊,“湯老師,能不能讓咱們先推她去醫務室?”
老禿驢板着臉點了點頭,季零雨看了,忙喊莫小北,“愣着幹什麽,來來來,把人擡上去。”
“哦。”莫小北呆呆地答應着,唐文顯忙走上來,兩人一齊把人擡到輪椅上。
主席臺上的人看見底下騷亂,早已停了講話,一個不知名的老師了解了這邊的情況,和校長說了後,她們便被放了行。
正是早上七點多,許多店鋪還沒開門,推着面色蒼白的人往操場外走,季零雨感慨道,“還好周軒那家夥打籃球摔斷了腿,不然,咱們哪來的輪椅可以借。”
“聽你語氣,好像慶幸他摔斷了腿似的。”蘇子卿在一邊哭笑不得,得虧周軒和他們一個院裏長大的,否則,就沖零雨這丫頭看見人倒了以後,馬不停蹄找到在操場上旁聽的他,勒令人立馬拄着拐從輪椅上下來的事,她都會被人打死好麽。
“哼,他那是活該,誰讓他總是上蹿下跳的。”季零雨不屑說着,皺了皺纖細的眉,“咱們別去學校醫務室,那裏頭的校醫阿姨不知哪招來的,誰有個不舒服就讓他吃保心丸,我初二總是咳嗽,我爸臨時帶我過來,結果她只給了我一瓶川貝枇杷糖漿,沒用不說,害我咳得更厲害了。”
唐文顯面無表情地推着輪椅,“你那病怏怏堪比林黛玉的身子,就是給你吃仙藥我看你也會有副作用。”
“要你管!”兇神惡煞地回頭瞪了她一眼,季零雨不憤地沖她吼着,“話說回來,你個死面癱,怎麽跟着咱們一塊兒出來了!要說推輪椅的話,你旁邊的那個同學不就夠了!”
“我就知道你不會找校醫,會出去找診所的醫生,所以我自願充當苦力來了。”推推眼鏡,唐文顯淡淡道,“校門那裏有幾道鐵門檻,診所那邊也有個上坡,我可不信,以你和蘇同學的力氣,可以把人推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