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學校宿舍坐南朝北,寝室裏很少照進陽光,晨起的曙光和夕陽的餘晖卻總是能從陽臺生了鏽的欄杆上跨過,落在寂靜的宿舍裏。
莫小北睜開眼,天還沒亮,只有陽臺外朦胧的一絲光,四周靜悄悄的,只能聽見其他幾人平穩的呼吸聲。
她翻了個身,靜靜躺在床板上。
生硬的木板有些像她暑假去做客時,睡得姑奶奶家的床,不過這底下鋪得是木板,而她那久居洪水肆虐的灣裏姑奶奶家的床,是用竹竿一條一條鋪成的。
第一次遠離家,沒有月光,沒有海船,體會不到海上升明月的景致,心裏因為戀家泛起的酸水兒卻和遠游的詩人一般,止不住像海浪一樣往上冒。
爺爺的糖尿病不知有沒有好些,若是一個星期後有雨,那奶奶的風濕怕又是要犯了,雨天催人閑,爸爸恐怕又會借着這個借口夜不歸宿地去打牌了,媽媽定是又要和他鬧一場的,可苦了她一對弟妹了,說起弟弟妹妹,他們馬上也就要上中學了,她們姐弟三人加起來差不多一萬塊的學費,在他們家,可算是一筆天文數字了,這一次,她的學費可以賣了稻谷填補,那下一次,又可以從哪兒來?
煩心事愈是想,就如雨後的春筍一般愈是多,最後鬧得她心裏堵了石塊似的不安生,索性棄了繼續睡的心思,靜靜躺在床位上,望着頭頂的床鋪發呆數羊。
剛數到一百三十七,忽然寝室外邊響起一陣急促而又尖銳的哨子,打破了房間裏的寂靜時,也把姑娘們吓了一跳。
“天吶,怎麽了,怎麽了?”
餘橙率先爬起來。她的床鋪離電燈開關最近,聽見這一陣催命似的哨響聲,慌忙一骨碌翻身爬起來四處看,一只襪子還吊在腳腕上,迷蒙地去摸開關。
“啪嗒”一聲燈開了,白熾燈灰蒙蒙的光照在室內,越發顯得陽臺外黑夜的寂寥。
開了燈後,迷迷糊糊摸到手機看清時間,五點零三分,還很早。餘橙禁不住抱怨,“什麽嘛,天還沒亮啊,又沒失火又沒遭賊的!有病麽,大清早的擾人清夢!”
她話音剛落,就聽寝室門被砸得“通通”直響,活像是入室搶劫的先兆。
“誰啊?”安吉也有些不滿,揉揉眼睛坐在床上沒動彈,拉着被褥高聲問。
“啷子丫頭們還不快起來咧,今兒個軍訓,你們教官都在操場等你們好長時間哩,講半個小時內不到,就要罰你們哩!”
門外傳來的濃重的方言,除了負責看着她們這一棟樓的阿姨,似乎沒別人了。
聽了阿姨的話,餘橙一拍腦袋,急道,“啊呀,我昨晚上去打水回來忘了說了,阿姨讓我告訴你們,今天早上軍訓,學校讓咱們穿好軍服,五點半起床到操場集合的!”
“橙橙你不早說,都五點零五了,快快快,咱們再不下去,就要遲到了,我可不想被體罰!”
安吉着急地說着,一把掀開被褥,急急忙忙從衣櫃裏翻出來衣裳,對還在床上坐着的幾個人道,“還愣着幹什麽,快點換衣裳出門啊,我姐姐以前就是一中的學生,聽她說,一中的那些教官可黑了!”
黑?莫小北摸摸鼻梁,電視上教官不都是用“嚴格”來形容的麽,怎麽到了安吉嘴裏成黑了?
百思不得其解,她也索性不管,麻溜爬起來穿衣梳洗。
最後到達操場時是五點二十九分。
這個數字非常微妙,卻格外讓人在意。
一分之差,有時候就有可能是天堂地獄的差別。
她們這一屆的高一總共三十二個班,每班據說最少七八十人,換算下來大概兩千六七八百人,按照個子高矮,班級順序,每班豎着排成兩列,面對着主席臺。
她們到的時候,主席臺上椅子齊整,臺上農夫山泉水瓶擺得也是好好的,卻是空無一人。
主席臺底下兩千多人擠在一個操場上,熙熙攘攘的,密密麻麻的,人多得不像話,多虧了餘橙自來熟能力一流,從隊伍末端一路走過去,遇到個同學便向他詢問她們班級所在,最後終于在最後一分鐘趕到,自覺溜到人群裏。
被餘橙稱為“老禿驢”的班主任正夾了一本化學書,站在隊首,不耐煩地看着手腕上的金表,在她們過來時,臉色沉得可怕,眯縫眼瞪了她們一會兒,終究沒說什麽,只是對着隊伍開首幹瘦的女孩子冷道,“報數,我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沒來!”
女孩子看起來有些害怕他,忙低頭報道,“一……”
“聲音大點!早上沒吃飯啊!”
可不就是沒吃飯麽。莫小北腹诽着,緊緊捂住癟癟的肚子,她胃不大好,一頓都不能落下,偏今兒早上那麽急,她連喝碗湯的時候都沒有,現在五髒廟已經開始唱空城計了。
女孩子不敢違扭他,只得憋足了氣,大聲道,“一!”
老禿驢這才露出一絲滿意神色,把胳肢窩裏化學書拿出來,指指站在那女同學身後的人,黑着臉說,“好,就這個樣兒,繼續往後,報數!”
“是……二!”
“三……七十,七十一!”
唯恐未來掌握自己生殺大權的班主任會對自己如何,剩下的人都卯足了勁扯開嗓門喊,可那喊聲也只持續到最後七十一位告終。
莫小北拉了拉躲在她和唐文顯兩個高個子中間的餘橙,悄悄問她,“你不是說咱們班有七十五個人?”
不等餘橙回答,那老禿驢似乎也察覺到不妥,把彎成一卷的化學書攤開,從裏頭拿出一本花名冊和一支鋼筆,慢慢地一面拿筆尖點着,邊點名。
“安吉。”
安吉忙舉手,“到!”
老禿驢望她一眼,繼續念。
……
“安沛瑤。”
無人應聲。
老禿驢望一眼自己面前一列學生,鋼筆在花名冊上勾了一下。
“季零雨。”
又是無人應答。
“蘇子卿……許紀。”
一下找出了罪魁禍首,老禿驢臉色變了幾變,怒視着乖覺排成一列的學生,“你們可知道這四個人去哪兒了?”
學生們勾着頭,不敢搭腔。
聽見蘇子卿二人的名字,莫小北頗為驚訝,難道美人都是喜愛睡懶覺得麽?可聽見許紀也在裏頭,她就忍不住勾了勾同排站着的安吉,低低問她,“許紀怎麽也沒立時過來,你不是說你喊她起來了麽?”
安吉心虛地叫屈,“誰知道啊,我可是喊了她的。”
她們身後的餘橙聽說,撇嘴一笑,“切,還能怎麽樣,肯定是那懶鬼想要睡懶覺呗。”
和莫小北尴尬對視一眼,兩人并不接她話茬子。安吉眼角餘光瞄一瞄四周,還是沒見到人影,不自覺心裏冒出些奇怪感覺。
按理說她們四個那麽大的起床動靜,就是睡得再死也得醒了吧,打着這樣的考量,她也就只随便對她說了幾句讓她起床的話。
疑惑的當口,正主姍姍來遲了,還是那副卑微低頭的姿态,頭低低得只看地下,劉海遮住了眼睛,有所不同的,只是她左邊走了一個陌生女孩子,她右邊卻是笑靥如花的蘇美人季美人。
好麽,這時節遲到都要抱個團了,不過,許紀什麽時候認識得她們的?
“你們還舍得來!”看清楚她們身影,老禿驢把臉一板,化學書“啪——”地被摔在操場的橡膠跑道上。
許紀被他這一舉動吓得身子發抖,季零雨看在眼裏,心裏就有些不憤,這老禿驢以為她不知道他這麽生氣是因為這次軍訓要給縣領導展現一中學子的風貌,關乎到他的獎金麽!
“我們……”
在她打算聲讨前,蘇子卿便一把拉住她,擋在她前頭,向老禿驢柔和一笑,慢慢解釋道,“湯老師,這軍訓是昨天晚上臨時下的通知,季叔叔說了,怕有些學生趕不上通知,遲到會挨訓。就讓我們倆晚一些走,最好等到所有人都入場,咱們再過來這邊。就是為了向湯老師您這樣嚴于育人的老師說一句解釋,讓您別為難遲到的學生,畢竟,這也是學校領導處的責任。”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畢竟只是句查無史實的一句空話,背靠大樹好乘涼這話卻還有幾分道理的,市長女兒說得話,即使她是小孩子,還是有幾分威壓的。
老禿驢臉色變了幾變,最後僵着臉,看着她們幾個人,指指排得整齊的隊伍,“去去去,找個位置站好!”
還是子卿有辦法!季零雨狡黠一笑,忙拉着蘇子卿找了個順眼的位置鑽了進去。
另外兩人,沒吱聲,也默默尋一處地方,無聲進了隊伍。
人來齊了,又在原地站了差不多有一個小時,才聽見汽車嗡嗡的響聲,接着,便見從她們學校為了美化校園建造的秋葉亭邊慢慢駛過來兩輛綠皮大巴,從操場的鐵網門開進來,停了車後,就見一群穿着藍綠色軍/裝的青年人從上頭跳了下來。
這時,老禿驢發話了,拍拍一名身高一米八幾皮膚黝黑男生的肩膀,“你,帶着大家喊口號,說,歡迎教官。”
男生不敢違扭,擡頭挺胸地大喊,“歡迎教官!”
“你們跟着他喊,快點!”
“歡迎教官!”
如此起彼伏的浪潮一般,這聲音從南操場一直響到北操場,等三十二個班級都喊完,那些身着軍服的教官已經拿着寫有分配自己班級名字的小字條到了自己将要帶領的班級邊了。
要帶她們軍訓的是個小個子青年,看模樣大概二十多歲,身量不高,面相倒是不錯,拿着老禿驢給他的名單一個一個點人數時,不知是不是莫小北的錯覺,總覺得在看見蘇子卿她們後,他眼裏似乎冒出了一層綠油油的光來。
她還未打消這個念頭,就聽唐文顯輕哼一聲,“哼,這可真是把一匹狼放到羊窩裏來了。”
莫小北心裏一跳,不知道她說這句話什麽意思,安吉卻靠過來與她低聲道,“小北,軍訓時候你可注意點,要是這勞什子教官敢摸你的腰帶或是碰你哪兒,你可要大聲喊出來,聽見沒有?”
莫小北不是傻子,聽說,忙點點頭,擡臉看見安吉一臉凝重地盯着身後瞧,她也忍不住扭過頭去看,卻見那教官走到許紀身邊,笑嘻嘻看她一眼,“許紀?我也姓許,你說說,咱們是不是挺有緣分的?”
許紀膽怯地低頭不說話,那姓許的教官見了,一陣尴尬,嘴邊的笑容都收了許多,也不再在她身邊逗留,繼續拿着花名冊認人去了。
“流氓。”等他走遠,唐文顯面無表情地評價道。
安吉也沒有好臉色,“我讀史記,最讨厭的就是漢高/祖劉邦,沒有之一!明明就是個色胚流氓,不過是入了行伍罷了,有什麽厲害的!”
這明顯的話裏有話。莫小北又想起來她說得一中教官“黑”的話,拉了拉她衣袖,低低道,“咱們的教官,是不是……不太好?”
“豈止是不太好。”安吉義憤填膺,“這一幫子人都是初中沒畢業就去當兵的,要文化沒文化,要素質少素質,只要個子身體達到指标,就能進軍營,我姐姐以前就是一中的學生,聽她說那一屆的教官搞大了一個女生肚子卻不負責任,最後他們整個營都被撤走了,你說,這算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