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炎決谷
甬道不算太長，只是越走越熱，幾人都棄了外面罩的鬥篷。走了一會兒前面就豁然開朗，竟是個巨大的洞穴，高得幾乎看不清洞頂。左邊是一片黑色的石壁，與如意鏡反面像是同一種石頭，右邊是一片斷崖邊，前面卻已經無路。斷崖同樣烏黑晶亮，下面就是深淵，能看到底下一片火紅，如同燒紅的鐵水般翻滾流動，正是這東西灼熱逼人。火光反映在亮晶晶的崖壁上，倒是能看清人了。
小七心想，這要是掉下去，只怕真的是渣都不剩，趕緊退後幾步。
此處只有石壁斷崖，全無穆鴛鈴半點蹤跡。
秦楚早已在裏面兜了一圈，此處就像一個天然的洞穴，并沒有看到什麽機關。
“不知應家把穆鴛鈴藏在哪？難道不是這裏？”趙玄把卓文季放在石壁邊，四處打量。
秦楚向下面深淵看了看，對趙玄笑道，“這裏也沒有其他地方了。要不你跳下去看看？”
趙玄探頭看看崖下，只覺得下面的烈焰猙獰扭動，想要把人吞掉一般，一陣暈眩，急忙退後，忽然幽幽問道，“你們有沒有聽到有人在哭？”
小七一個激靈，心道，我知道你最會鬧鬼，這裏本來就烏漆麻黑的，不帶這麽吓唬人的。
秦楚微微點頭，“是，有哭聲。”
現在連小七都聽到了，不知什麽地方，有隐隐約約的哭聲，像是有人受了極大的委屈，嗚嗚咽咽時斷時續，鑽進耳朵。
小七心想，你們兩個非要找這麽邪門的東西，當心大家一起被害死。
秦楚微皺眉頭望着石壁不出聲，趙玄卻走到石壁邊，随手敲了敲，“聲音是從石頭裏面來的。”
話音未落，黑色石壁上一片綠色光芒驀然騰起，嚴嚴實實将石壁籠罩起來，幾人連忙退後幾步，石壁卻再也沒有動靜了。
等了半天，也不見再有什麽變化，趙玄與秦楚在石壁上摸索着四處查看，也沒有找到什麽機關，也不知剛才的綠光從何處而來。
小七看卓文季被趙玄随随便便扔在地上，走過去幫他調了個舒服的姿勢，他裹着件雪白的貂皮披風，越發顯得單弱，阖着長長的睫毛，面色蒼白如紙，不知被趙玄動了什麽手腳，但呼吸還算平穩，只是蹙着眉，白玉一般的手指緊緊攥着，不知夢到了什麽。忽然想起夢裏的老人的話，靈機一動，拉了他的手，按在石壁上，卓文季的手碰到石壁，宛如被火燙到一樣，動了一動。
果然一道金色光芒直沖而上，與方才的綠光絞在一起，石壁吱吱嘎嘎一陣巨響，居然從中間裂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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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步遠處，原本是在石壁中心的位置籠罩着一大團黑氣，石壁打開的那一霎那，哭聲大作，有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個個凄厲無比，震耳欲聾。石壁上的金光與綠光忽然向那團黑氣逼了過去，在黑氣上撕扯絞扭，宛如兩軍厮殺一般，一會兒功夫，就将那一大坨黑氣逼得越來越小，哭聲也漸漸消失了，綠光與金光跟着收縮，最後無影無蹤，這時才能看清，原本黑氣中間的地方，擺着一只光芒璀璨的鈴。
這鈴只有小兒拳頭大小，半綠半金，宛如琉璃制成，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看起來妖異無比。
趙玄大喜，搶步上前要去拿穆鴛鈴，正在這時，忽然一個人飛身而上，擋住他的去路。
果然是墨修來了。
小七心想，墨修是秦楚想辦法叫來的麽？秦楚為什麽要引墨修來，難道還嫌搶的人不夠多？還是因為自己中毒，要與墨修聯手對付了趙玄，兩人再分高下？曲墟與延陽相隔千裏，墨修來得如此之快，莫非又是騎着翻羽？
墨修一邊攔住趙玄，一邊将另一只手中所持長劍抛給秦楚，他竟然随身帶了兩把。
秦楚伸手接過，随手挽個劍花，直攻趙玄。趙玄心道，都傳說這兩個人一直不和，可是每次做什麽都在一起，竟然是一夥的，暗叫不妙，凝神小心應付。
小七看秦楚身姿輕盈，全不像中了劇毒的樣子。心想，難道他最近都是裝的？可是看了一會兒就察覺不對，秦楚出招比以前慢了許多，不過提着一口氣勉力支撐，不知能耗多久，不由得心中着急。
秦楚也想速戰速決，趁墨修全力壓制趙玄時，疾步向前去拿穆鴛鈴。不料墨修突然棄了趙玄，攻向他背心，秦楚不得不回頭。
秦楚笑道，“你攔我做什麽？我們先對付他。”
“我卻有些信不過你。”墨修笑着随手又與秦楚拆了幾招。
秦楚本來與墨修勢均力敵，此時中毒，手下慢了，墨修的劍眼看就要刺到秦楚，墨修忽然收劍，收勢不穩，自己反而一個踉跄。
秦楚微微一笑，當下不再管墨修，專心再去攻趙玄。
趙玄被他們兩個弄得莫名其妙，兩人合力來打自己，自己本來肯定是打不過的，但那兩人卻都未盡全力，還要互相防着對方，其中有一人得空想去取穆鴛鈴時又會被另一人牽制。
小七在旁邊看他們三人亂鬥看得好笑，過了一會兒看出便宜，趁他們三個離穆鴛鈴稍遠時，忽然縱身向前去取鈴。
趙玄一眼看到，正趕上墨修纏住秦楚，丢下那兩人，揮刀劈向小七，仗着攢絲甲，小七不躲不閃，硬生生受了他一刀，背上火辣辣地疼。心想，這人想哄騙東西時說得那麽好聽，關鍵時刻下手真狠，要是沒有甲，這一刀下去，只怕脊骨就砍斷了。
這時身後刀劍相擊聲響，也不知是誰幫小七擋住了趙玄的刀，小七咬緊牙關忍痛繼續向前，一把搶到穆鴛鈴，回頭只見秦楚墨修二人齊齊攻向趙玄，劍影密不透風，立刻将趙玄壓得喘不過氣來。
小七叫一聲，“秦楚。”将手中穆鴛鈴抛給秦楚。
秦楚抄手接過穆鴛鈴，旋身出了戰圈，對小七笑道，“多謝。”
趙玄看到秦楚已經拿到了鈴，丢下墨修就來攻秦楚。
秦楚随便瞥了一眼手中的流光溢彩的鈴，對小七笑笑，忽然一揚手。
那穆鴛鈴劃過長長的一條金色弧線，朝谷下面的深淵翻滾的火河飛了下去。
小七一怔，沒有去看穆鴛鈴，只一動不動地看着秦楚。
秦楚也沒再理會那穆鴛鈴，微笑看着小七，多日的心事已了，心頭一松，忽然剛才惡鬥時竭盡全力壓住的濁氣翻湧而上，一口黑血嗆了出來，單膝跪在地上。
小七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去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握住秦楚的袖子的，眼前模糊一片，只能看到秦楚的衣襟斑斑點點，像白紙上渲染的墨梅。
秦楚調了調氣勉強笑道，“我曾聽師父說過，那穆鴛鈴是禍亂天下的邪物，一旦現世就會生靈塗炭，就藏在炎決谷中，應見之即毀，抛進崖底火河。那東西毀就毀了，你何至于哭了？”
小七攥着秦楚的袖子不知說什麽好，只覺得他們當初說得沒錯，自己白長着一副聰明相，常常自作聰明，其實是天底下最笨的笨蛋。
墨修只在遠處默然無語地看着他們。
趙玄奔過來，在崖邊探頭查看，忽然一道綠色光芒又從下面飛了出來，落入他的手中。
趙玄欣喜若狂，“它回來了！它回來找我了！這東西本來就應該是我的。”可是定睛一看，手中只有碧色的那半個鈴。
卓文季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瑩白如玉的掌心中躺着那金色的半個鈴，臉色沉靜地看着趙玄。
趙玄向他伸手笑道，“文季，拿過來給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不就是我的。”
卓文季從容道聲“好。”托着鈴緩步走過來，臉上全無表情，看上去與趙玄一模一樣。
趙玄笑道，“看來它是認了我們兩個做主人。”
墨修嘆了口氣，抽劍上前。
趙玄并不在意，拎起手中半爿碧綠的穆鴛鈴湊在眼前研究了一下，口中笑道，“秦楚墨修，不是名動天下嗎？正好用你們試試鈴，想必穆鴛鈴也很高興。”說完将手中的鈴一搖。
并沒有任何聲息。
墨修在他搖鈴時，早已一劍斬過去，趙玄閃身避過，這次運了功，勁灌右手，再去搖鈴，随着一聲清脆鈴響，一團黑氣從鈴身中驀然騰起，剛剛聽過的嗚咽聲瞬間充滿了整個洞穴，這次哭聲比剛才何止大了十倍百倍，還夾雜着尖嘯聲，嘶吼聲，在石壁上來回激蕩。
每個人都受不了，下意識地去捂耳朵，黑氣在空中醞釀片刻，分成幾股，朝秦楚墨修和小七三人直沖過去。
黑氣還沒到近前，小七就看見白衣一閃，卓文季已經撲到趙玄身上，趙玄正站在崖邊，被卓文季一撲，身不由己掉下斷崖。
空中的黑氣被猛然一扯，追随兩人往斷崖下而去，趙玄與卓文季帶着穆鴛鈴翻滾而下，頓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不分彼此。
這一次随着兩人跌下去的悶響，大股的黑霧從谷中翻湧而出，轉瞬又被騰空而起追逐的火焰吞沒了，哭嚎聲戛然而止，谷中忽然發出震天巨響，大地晃動，秦楚和小七離崖邊不遠，所在的地方忽然斷裂，兩人向下直跌下去。
小七心想，那穆鴛鈴果然是邪物，毀了也要拉上墊背的，這次只怕要給它陪葬。
還沒想完，下落之勢突然止住，兩人停在了斷崖突出的一小塊地方，下面就是萬丈深淵。
小七忙去看秦楚，秦楚一手拽住小七，一手以劍撐地，剛剛又用了力，嘔出一口黑血，已經站不起來了。
小七深恨自己就是個累贅，連忙幫忙把他慢慢放倒，抱在懷裏，心中焦急，仰頭看去，斷崖極高，壁上黑黝黝亮晶晶，斷面像黑色琉璃做成的一樣，宛如大大小小無數立起來的刀刃，憑自己的本事帶着秦楚，是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的。
秦楚随着她的目光看看斷壁，笑一笑，并不在意。
小七幫他擦擦嘴角的血，卻越擦越多，含淚道，“你何苦把自己弄到這個地步？”
秦楚的臉在石壁反映的微光中一片溫和的顏色，如墨玉般黑的眸子安定地看着小七，“不做到這個地步，你怎麽會信我？”
“我信你如何？不信你又如何？你不明白麽？就算你是世上最大的惡人，我也只想要你好好地活着。”
秦楚微笑，“可我卻有了貪心，開始時希望你喜歡我，你喜歡我時又想要和你長長久久。炎決谷，穆鴛鈴，我早就都知道，我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猜疑，我有時想，你要是傻一點就好了。”
小七哽咽道，“已經傻成這樣了，還怎麽再傻？”
秦楚稍微偏了一下頭，默默咽了一口湧出來的血，不讓血湧出嘴角，看到懷中緣燈掉出來了，撿起看看笑道，“師父讓我熄了緣燈，只有這件事我倒算是做到了。”
剛才還亮着的小小的緣燈只剩一丁點微光，搖搖晃晃地掙紮着，眼看就要熄了。
秦楚笑笑，“看來我欠你的是要還完了。”
“就算你真還完了，現在也是我欠你的，你得等着我慢慢還你。”緣燈被小七緊緊攥在手心裏，幾乎要嵌進血肉，“你一直說欠我的，究竟是為什麽？”
“你真的不記得了？前些年你父皇大壽時，我在宮中見過你，你那時身量比現在小些，穿着鑲金絲的裙子，我雖看不到你的臉，卻聽過你的聲音。”
一字不差，正是當初初遇小七時，在鳳梧山下诓騙小七時說的話。
小七聞言，淚珠滾滾而下，“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在騙人。”
秦楚望着小七，柔聲道，“我沒有騙你，也不怪你不記得，你年紀那麽小，賓客又那麽多，怎麽會記得住？”頓了頓，伸手捏捏小七的鼻頭，“你那時小小的一團，也是這麽愛哭。”
小七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秦楚握握她攥着緣燈的手，低聲說，“小七，我當年就想問你，可是沒來得及，如今都到了這個地步，你總能告訴我你真的名字了吧，我總不能永遠叫你小七。”
小七剛要開口，忽然又再山搖地動，亂石紛紛而落，小七緊緊抱着秦楚，将他牢牢遮在下面，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所處的這一小塊地方也忽然一塌，向下斜了過去，地上是黑色琉璃一樣的岩石，本就極滑，秦楚直朝旁邊的斷崖滑下去，小七奮力抓住他的衣襟，衣襟受力不住，嗤啦一聲裂開來，小七拼命向前一撲，重新又握住他的一只手。
秦楚阖着眼睛，像是已經沒有知覺的樣子，他是個成年男子，小七哪有可能拉得住，眼見秦楚的手就要滑開，小七的心裏反而安穩了。
若是秦楚掉下去，自己也就跟着一起下去。
這次刀山火海，碧落黃泉，無論到哪，也絕不能再讓他孤伶伶一個人。
即使是萬丈深淵，即使在火中化成飛灰，兩個人能在一起，也未必就不是如意境。
淚眼朦胧間，忽然看到一只手伸下來緊緊攥住自己與秦楚相握的手，擡頭看去，竟是墨修。墨修不知什麽時候已從那刀叢般的峭壁上攀下來，手上鮮血淋漓，衣衫盡破，此時面無表情，猛然一發力，将秦楚和小七都拖了回來。
墨修低聲道，“翻羽腳程極快，出了如意鏡，我立刻送你們回鳳梧山。”說罷便要去背秦楚。
小七想一想，将攢絲甲脫下來，幫墨修套在身上。
墨修低頭看着她給自己穿甲，忽道，“你不怕我上去了就不再下來救你？”
小七平靜地說，“随便你，你只要能把他平安帶出去就好。”
墨修将秦楚負在背上，笑一笑，“等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