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那天雪消地滑,他們一路走了回去。
沈秀當時已經收了攤準備和幾個鄰居阿姨出門逛, 餘聲進屋去找梁雨。幾分鐘後, 梁敘端着一盆熱騰騰的紅薯進來了, 三個人一起看上了電視。
“那人誰啊。”他一面咬着吃一面說, “架打得不錯。”
倆姑娘:“……”
熒幕上陳小春演的古惑仔招搖過市,那痞樣兒迷得梁雨七葷八素。看到一半小姑娘去後院上廁所, 剛好演到一男一女在巷角忘情的接吻那塊。
淩晨兩點半的深水埗老街激情暧昧。
餘聲一點一點的咬着紅薯, 心思一緊目光都不敢亂動。梁敘默不作聲的從她身上掠了一眼, 五髒六腑都他媽發燙起來。他的喉結不自在的上上下下,低頭看了眼地面又擡起。
“我出去抽根煙。”他說。
餘聲愣愣的坐在床邊,眼睛盯着電視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等他出去了, 她才松了一口氣。那段吻戲長達一分半,餘聲看的面紅耳赤。
梁雨回來那部分已經過去。
因着昨晚網吧包夜的緣故,梁敘抽完煙回來沒待一會兒就發困回自己房間睡覺了。迷迷糊糊之間只覺得有人推開門進來, 然後又出去了。
很久之後, 又有人進來了。
“還睡着呢。”陳皮将自己扔他床上,“趕緊起, 李謂叫打牌。”
梁敘半睜開眼睛伸了個懶腰, 然後下床将皮帶重新扣上。陳皮盯着他牆上貼的金發女郎和重金屬海報樂了, 笑着玩笑說怎麽會喜歡餘聲這型。
“你來沒見餘聲?”他問。
“沒啊。”陳皮說, “梁雨一個人在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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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敘洗了把臉, 倆人一起去了李謂家,加上李謂他爸,四個人湊了一桌麻将。外頭的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下了起來, 點着煤爐的屋子溫暖安寧。
四十歲的男人一面撂牌一面講經布道。
陳皮只顧着贏錢,梁敘一直在輸,兩人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後來打了一桌又一桌,李謂将他爸的話凝結成一句周星馳的經典名言:如果做人沒有夢想,那和鹹魚有什麽分別。
那倆:“……”
後來梁敘被沈秀一通電話叫了回去,說是要給羊城一個酒店送菜。他開着三輪汽車立刻趕了過去,到地方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風雪亂吹。
他幫着卸菜搬去後廚。
掌大勺的胖子和沈秀是老相識,一斤多給了一毛錢。梁敘算好賬告辭,經過酒店大廳的時候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許鏡穿着黑色通勤裝,正對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點頭哈腰。
等那男的離開,梁敘走了過去。
“許叔知道你在這麽?”他問。
許鏡輕輕搖頭:“過年找個活兒不容易,你別說漏嘴了。”
梁敘‘嗯’了一聲,餘光掃了一眼她瑟瑟發抖的腿,什麽也沒說趁着時間還不算太晚先走了。他開着車行駛在回去的公路上,一根煙抽的人神清氣爽。前方的路一片黑暗,只有雨雪紛飛。
那些年他還是十六歲,喜歡撒野和新鮮。
當十八歲的許鏡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忍不住骨子裏的探索和嘗試。在一個夏天的傍晚,如果不是忽然轉醒,他差點就收不回來那只摸進她衣衫裏的手。
好在他們都假裝忘記那次春光乍洩。
雪在路上變大了,到家已經是九點有半。陳皮在他家和梁雨玩五子棋,一個比一個犟指着對方說悔棋。他把錢給了沈秀,半坐在床邊按着遙控器看足球。
“李叔挺看好你。”陳皮一面下一面說,“剛你一走他就說了,你這小子絕非池中之物。”
梁敘淡笑了一聲。
“我說你有想過以後去哪兒混麽?”
陳皮的話是有道理的,就他那成績到了只能走技校。梁敘目光盯着電視半天沒動,7號守門員在上場三十八分鐘後第一次截住了球。
“再說吧。”他淡淡道。
日子慢慢的逼近三十,小鎮也開始有了年味兒。農歷二十五那一天,餘聲收到了陸雅從國外寄回來的新年禮物,除了畫冊還有一個諾基亞手機。
她沒拆封直接塞進櫃裏。
房間裏外婆和餘曾在打電話,餘聲溜達去門口自己轉。地面上被潑了水的地方結了一層冰溜子,來往的行人走在上頭磨了一點黑泥。
方楊過來找她去逛集市。
小鎮的街道上有賣鞭炮和喜糖的,批發花生瓜子的,還有六七十歲的老人當面寫對聯。再往裏走就到了菜市場那條街,豬肉一斤十幾塊。
她正往前走着,肩膀被人拍了下。
“梁敘正找你呢。”李謂說。
餘聲過去沈秀攤子的時候,他或許是剛從她家轉回來。菜市場的喧嚣施展不開他的聲音,梁敘拉着她往屋裏走了幾步。
“跑哪去了?”風灌進他嘴裏。
“你找我啊。”她回頭看了一眼被人流擠在裏頭的方楊,“什麽事?”
她一副不是很期待急着要走的樣子,梁敘擰了下眉頭。他這幾天忙着家裏的活兒,有些日子沒見她。梁敘掃了一眼她的衣服,白色羽絨搭紅色格子裙。
“大冷天穿成這樣?”
餘聲低頭又擡起:“不好看嗎?”
“……”梁敘艱難的動了動喉嚨,“沒有,走吧。”
等到坐上車,她才後知後覺問他去哪兒。車裏的暖氣開得很足,她将紅色圍脖拿了下來抱腿上。梁敘将車開出了小涼莊,向羊城開去。
她用他的手機玩蓋樓房。
車子緩緩奔馳在公路上,餘聲玩了一會兒沒勁。她對着窗戶哈氣,然後用手指在玻璃上畫圓圈,外面跟荒原似的雪地一直在後退。
“梁敘。”她叫他。
他偏了下頭:“嗯。”
“我們以後去旅行吧。”
她的聲音聽起來特別認真,梁敘搭在方向盤的手指一下一下摩挲着上頭的皮子。餘聲還在玻璃上塗塗畫畫,梁敘笑了一下。
“這邊的雪比西寧好看。”她又說。
遠處不算溫暖的太陽斜斜挂在天上,好像張開雙手似的等着一輛又一輛車開進來。餘聲掏出mp3聽起了歌,陳小春的聲音低沉綿長。她放給他聽,梁敘問誰的。
“以後那種片少看。”他放起車裏的歌,“少兒不宜。”
當時餘聲一瞬間就意識到他的話外之音,腦子裏那個畫面又冒了出來。她偷偷瞄了一眼他,後者面不改色淡定的很。于是她開始不說話了,大腦開啓自動屏蔽系統才不至于臉紅。
羊城只有一家電影院,位于東大街那條路上。
到了城裏,梁敘将車停在外頭去小窗口排隊買票,餘聲乖乖的站在線外看着他打開錢包的樣子。電影院裏坐滿了花花綠綠的人,她一面吃着爆米花一面四處看了看,大都是一男和一女。
電影演的是無人區的故事。
母羚羊為了保護小羚羊聲東擊西引開那些偷獵者,最後自己倒在了槍口下。整個畫面以暗黑色為主,甚至還帶着點黑色幽默,看得人沉重并且難忘。
後座有人感嘆母愛偉大。
餘聲吃着嘴裏的爆米花不是滋味,她的心裏也矛盾起來。梁敘側頭看了一眼昏暗裏的她,目光複雜了半響,然後又不動聲色的轉了回去。
片尾曲慢慢的一點一點跑了出來。
梁敘拉着她的手從放映廳出來的時候,餘聲還沉浸在剛才的劇情裏。小羚羊偷懶不肯練習跑步,母羚羊嚴厲苛刻一個微笑都不曾給。她耷拉着腦袋不肯說一句話,只是腳步漂浮着跟他走。
“餓不餓?”他低聲問。
餘聲沒點頭也沒搖頭。
羊城廣場點滿了花燈,裏裏外外圍得水洩不通。梁敘尋着一個缺口帶她進去看,餘聲被滿地的光芒亮花了眼。一個個跟蓮花燈似的,拼成了千奇百怪的動物模樣,她剛剛的壞心情或多或少有些平複。
像走在美國片裏的神秘王國。
身邊一個小姑娘蹲下了身子,高空有人将小風車從手掌心劃了出去。餘聲只聽見耳邊他說了句什麽,她當時沒在意。目光裏全是廣場裏的花燈和好玩的小物件,等到再回頭梁敘卻不見了。
她心底一慌,推開人群就去找。
羊城有很多錯綜複雜的街道,餘聲沿着廣場走的遠了。她想往回走卻迷了方向,那條路人煙稀少偏僻冷清。餘聲望了眼廣場的方向,不知該走哪條路。
她急的都快哭出來了。
有個老婆婆從她身邊經過,餘聲上去問路。老婆婆給她指了指又看她聽不太懂,拉着她胳膊不由分說就帶她過去。餘聲忐忑的跟着,一直看見廣場才放下心道謝。
梁敘遠遠看見她迅速跑了過來。
“不是讓你等着別亂跑麽?”他口氣有點重。
餘聲鼻子一酸,瞬間紅了眼眶。梁敘愣了一下扇自己嘴巴子的心都有了,他無奈的嘆了口氣去擦她眼淚,輕裏輕氣的哄。
“我沒亂跑。”她一眨眼,淚花吧嗒掉。
“我知道。”梁敘聲音更低更輕了,“沒找見我吓壞了是麽。”
餘聲咬着唇含糊不清的‘嗯’了一下,等眼睛擦幹淨她才看見他手裏的糖葫蘆。梁敘想起四月那時候,他從熟人嘴裏聽到父親在西寧老街的消息。足足在那邊轉悠了好幾天,直到大半夜在破街上見到她。
“西寧那次怎麽沒見你吓成這樣?”回到車裏,他逗她。
餘聲舔着糖紙,掃了一眼車外的燈火又看向他。
“那不一樣。”她輕聲說。
寂靜的深夜裏,他将車慢慢開回小涼莊。餘聲吃完糖葫蘆靠在座椅背上,眼睛看向車前窗外的漆黑。路又寬又長沒有盡頭,她想起下午那個電影講的是母羚羊用生命換來了小羚羊的成長。
“梁敘啊。”她說,“我是不是不太懂事。”
陸雅的嚴厲讓她喘不過氣,可沒有陸雅她就不是現在的餘聲。更何況現在和餘曾剛離婚,那痛苦和艱難不必她渴望自由的心少。
“你才十六要那麽懂事幹什麽。”梁敘看了她一眼,“長大自然就懂了。”
沒頭沒尾沒來由的一句話,餘聲沒想過他會明白。身邊只有他的呼吸和車輪摩擦地面的聲音,天氣晴朗前路有光。或許只是一剎那的功夫,她覺得世界漂亮通透極了。
“什麽是長大?”她問。
“長大?”梁敘平靜的看着前方的路,嗤笑了一聲,“長大就是有一天你遇到了天大的事兒也能把它當個屁放了。”
話操了點,可她愛聽。
車前燈照着沉沉黑夜,梁敘翻出磁帶放了點音樂,是鄭鈞的私奔,他在唱我夢寐以求是真愛和自由。餘聲将窗戶打開了一條縫,風一個勁兒的往裏蹿,她又将窗戶搖上去。地遼海闊,這樣的日子她希望一天長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