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羊城是Z省邊外的一個小縣,左邊挨着哈密,右面是敦煌。中間有一片山,将羊城圈在了裏頭。縣裏有四個鄉,離山最近人口最少的那個鎮子就是小涼莊。
鎮上只有一所高中,建在了鄉裏。
餘聲從小就是在外婆家長大的,五歲的時候随父母回了青海念書。年少時的她每次來,都要跑到屋頂玩。平房上曬着玉米小麥,陽光從天上掉到她懷裏。那時候方楊還沒搬家住對面,倆姑娘經常黏在一起,站在高高的屋頂上看遙遠的地方鮮花開滿山崗。
“我以後會在那兒讀高中。”方楊指着北邊鄉裏。
她當時看着女生目光所及的方向,稀奇又羨慕。
院子裏外婆喊她吃飯,餘聲收回所想沿着右邊樓梯跑了下來。外公将桌子搬到樹下,擺上了清粥小菜,還有剛剛買的熱饅頭。
“多吃點這個。”外婆夾菜到她碗裏。
餘聲正端着碗喝粥,順手用筷子撥進嘴裏嚼。
一頓飯吃到半山腰,裏屋座機響了。老太太放下筷子小跑進去接電話,說了一會兒就出來了。餘聲隐約聽到幾句知道是誰,悶頭不說話。
老頭看了一眼老太太,頭搖了一搖。
那幾天餘聲沒事兒就跟着方楊去學校,女生做自己的卷子,她在一旁拿着鉛筆瞎描摹,也不怎麽和其他人打交道。
有一堂課老師叫方楊回答問題。
女生站起來嘴巴張不開,餘聲将答案寫到紙上輕輕挪到中間。當時幾乎全班學生都轉過頭看方楊,視線也會落在她身上。
餘聲将頭低了又低。
“嗳。”一下課前排倆姑娘齊刷刷轉過頭,“你叫什麽名字?”
方楊替她答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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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問:“你不在我們這兒念書麽?”
餘聲猶豫片刻搖了下頭。
幾人沒怎麽聊幾句,關于她的話題草草結束。方楊繼續埋頭題海,餘聲覺得沒勁頭晚自習前先走了。她回到鎮上的時候天色還早來着,便起了興致想多溜達會兒。
走了一圈到了鎮西邊的小廣場。
幾百平米的地方有一個小賣部,四周安置了很多鍛煉器材,老人小孩各占一平方地兒。還有兩三個二十來歲的女人抱着幼兒拉着家常話,時不時的笑出聲來。
她坐在樹下的長椅上,往兩邊看。
月亮一點一點爬上梢頭的時候,餘聲該回家去了。她前腳剛走,身後有兩個男生從另一邊進來停在乒乓球桌邊。廣場的路燈照下來,梁敘掃了某個方向一眼。
“看什麽呢你?”朋友問。
梁敘沒吭聲,若無其事的彈了彈手裏的球。
到屋的時候外婆有留飯,餘聲一面吃着一面看中央臺的黃金八點檔。老人晚上睡得早,她慢慢也習慣早睡,就着夜裏的風聲和蟲鳴。
方楊期末考那兩天,她一直悶在屋頂。
院子裏老頭躺在搖椅上聽着廣播,老太太坐在一邊納鞋底,偶爾嘴裏念叨幾句‘聲音關小點’,然後沒一會兒外公又調大了。
小涼莊的日子過得自由快活。
時間到了下午的時候,倆個老人會小睡。外婆眯了不到半個時辰就又醒了,然後掃掃院子進進出出的忙活。餘聲跟在後頭要幫着幹,外婆硬是不讓。
老人推她去看電視,西游記正演到禍起觀音院。
傍晚那會兒,屋裏座機又突兀的響了起來。她準備去接,半道上停了動作。外婆已經從院子趕了進來,電話裏也不知道說了什麽,老太太偶爾的‘嗯’一聲然後就挂了。
餘聲眼睛在電視上,心裏卻煩躁的很。
外婆出去了一會兒又進來了,兩手在圍裙上一抹然後脫了下來扔到沙發上。老人從立櫃墊子下取了點零錢塞兜裏,把她從炕上拉了下來。
“跟外婆買菜去。”
餘聲穿好鞋跟上老太太:“咱家沒菜了?”
“就剩幾個土豆。”老人拉着她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說,“再買些青菜,明兒中午給你們爺孫倆做疙瘩湯。”
小涼莊的街道又寬又長,到處都是鋪子。
菜市場裏的大嬸們都開始收攤了,外婆拉着她一家一家的轉,彎腰看看這個菜不新鮮,那個菜又太老。好不容易有想買的,問問價錢。
“這放一天都不好了還賣三塊?”外婆拿起又放下。
餘聲跟在後面,看着外婆和那老板娘為了幾毛錢說來說去。她偏頭看這條長街,這時候過來買菜的幾乎全是老人。細瞧下有一個老太太俯下身去撿攤主都不要的菜葉,還搖着頭說‘這不好好的嘛’。
最後外婆只買了點小白菜。
回去的路上,碰見了一臉眉飛色舞的方楊。女生剛考完試沒了全身戒備,笑着和外婆打招呼又問她要不要今晚和自己睡。餘聲自然想去,她看了一眼外婆。
“先吃完飯再過去。”老人說。
方楊嘻嘻一笑,看着她:“一會兒我來接你。”
時針指向八點的時候,女生騎着自行車風風火火過來了,人沒進屋直接在外頭喊她。外婆給倆人裝了一小袋橘子讓她帶着,方楊騎起車來像一陣風。
小涼莊的夜晚悄然而至。
方楊家是開超市的,大人看着店。兩個女生沒了管束,在房間裏鬧着玩。女生從桌兜裏拿出一個盒子,裏頭有很多從小攢着的郵票明信片貼紙糖紙一大堆。
“你還留着這些?”餘聲欣喜的看來看去。
方楊‘啊?!’了一聲,又彎腰在桌子下翻了一通,找出好幾瓶五顏六色的指甲油來。餘聲驚訝的一個個拿起看,這些小巧玲珑的罐罐還像當年她送出去那樣嶄新。
“我平時都不塗的。”方楊說。
餘聲笑了一下:“知道你喜歡收藏。”
“對了,前幾天我媽在後院栽了幾束指甲花,再過一個月開了花就可以包指甲了,比買的好看。”
餘聲說:“我記得要加白礬。”
“早就買好了。”女生嘴角一咧。
夜漸漸深沉,倆女生玩夠了,平躺在床上一面吃着橘子一面聊天。餘聲眼皮慢慢打困,枕着‘餘聲你知道麽’,耳邊飄着模糊的‘我明年一定要考個好大學從小涼莊走出去’的聲音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窗外一陣鳥啼把餘聲先鬧醒了。
方楊睡得正沉,她輕手輕腳的穿衣服下床。廚房裏方楊母親正在炒着菜,她去了後院擰開龍頭将就着洗了臉,眼角撇到前屋小超市裏進了個人影。
“嬸兒,有人買東西。”她站在院裏喊。
女人揚聲:“餘聲啊,你先去看看。”
那會兒太陽剛露出一個角,大地安靜極了。餘聲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水就過去了,小超市和裏屋隔着門簾。她掀開簾子,有人扔了包煙和二十塊到櫃臺上。
一時沒見動靜,梁敘摸兜找火機的手一停。
他擡眼看,眸子頃刻一愣。曾經鮮活的幾個畫面漸漸拼湊在一起,他舌尖輕輕碰了碰腮幫,饒有興味的打量。女生發絲缭亂的束在腦後一匝有餘,額頭貼着長長的劉海濕濕的打在左邊臉頰,眼睛清澈的能滲出水來。
“我,”餘聲很認真的問:“應該找你多少錢?”
梁敘眼皮懶懶的擡着,勾勒出眼角的一撇褶皺。
“十塊。“他說。
餘聲聞言從櫃子下的錢盒裏找,沒有十塊的,她一張一張的數着一塊湊齊了然後遞給他。意外的是男生并沒有去接,反而兩手插着兜漫不經意的樣子。
“我說十塊你就信?”他笑嗤了一下。
餘聲怔住:“……”
身後方楊母親趕了過來,餘聲低着眉立刻退開将錢交給女人。梁敘掃了一眼似乎平靜淡定到不行的女生,後者目光擡都沒擡轉身就走,在方楊母親說了句‘藍白沙是吧找你十塊’的時候背影頓了下。
梁敘嘴角噙起了一抹笑。
山溝裏的太陽徐徐爬了上來,餘聲在方楊家吃了早飯才回去。清晨的曦光鋪滿了街道長巷子,偶爾有三五聲狗吠和幾戶人家開門的吱呀聲。
外公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卷着旱煙。
路邊頻頻過去幾個上了年紀的老頭,經過的時候停幾分鐘和外公說兩句。梧桐上的葉子搖搖晃晃,地面上有小撮灰塵揚起。
餘聲也從屋裏端了小凳子出來。
沒一會兒,外婆提着兩大袋子水果蔬菜回來了。餘聲跑去接了過來,外婆喘着氣坐在臺階上。老太太一個勁兒的用手扇着風,餘聲将東西放房間端了水出來。
外婆喝了好大幾口:“累死我了快要。”
“誰讓你買那麽多。”外公哼了一聲,“多大年齡的人了不知道輕重。”
外婆‘去去去’了幾聲:“抽你的煙。”
“……”餘聲忍着笑。
隔壁嬸子端了一大盆子水出來往門口就是一潑,笑着往這邊看,揶揄着‘又和大媽吵呢大爺’。外婆對着那嬸子嫌棄的指了指老頭,外公不說話嘿嘿笑了幾聲,只往嘴裏塞旱煙。
“餘餘啊。”老太太緩過來勁兒,“外婆給你找個差事。”
女孩子雲裏霧裏,歪頭問是什麽。
“教人畫畫呀。”老人笑,“我今早去買菜那家有個姑娘要學畫,這不是你的特長麽,反正暑假也閑着,就怕你悶出病來了。”
“老呆在家裏肯定不行。”外公舉着旱煙對着她。
“去。“外婆翻了老頭一眼,“有你說的啥話。”
早上八點的陽光和老人的笑容混合在一起,院子裏母雞咯咯叫了幾聲。微風吹起老太太耳邊的銀白發,那眼神裏的慈愛操勞一點兒都藏不住,餘聲在那滿懷的溫柔裏笑了又笑。
于是在那個下午,外婆說好的女生大駕光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