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5:20
滴滴!——
沙北緊握着方向盤,雙目茫然的注視着前方。
我在哪?
他快速的掃了周遭一眼。熟悉的車廂,飛馳的道路,超速警報燈在儀表盤上不斷閃爍,一輛黑色的磁電車嗖的竄到他隔壁與之并行。
他……貌似在追什麽人?
沙北當機立斷,使勁打方向盤,一腳油門就沖到了對方前頭。他剛想攔截,不想對面的車窗忽然下降,一杆黑洞洞的槍口伸了出來。
男人瞳孔一縮,猛一低頭,嘩啦一聲,子彈擦着後腦勺貫穿了副駕駛位,防彈玻璃碎散了一地。
靠!被追的人是他!
狼狽的提速躲避,沙北這才發現車輛正穿行在冷清的舊城區裏。盡管這裏的巷道狹窄岔道衆多,可人煙稀少,對方能毫無顧忌的使用攻擊性武器。
滴滴滴!——
就在他手忙腳亂之時,電話鈴不合時宜的喧鬧了起來,來電顯示印上了一個大大的名字——布林。
想也不想的挂斷了通訊,這鈴聲倒是提醒了沙北,自己搞不好記下了備忘。利用地形與高超的駕駛技術拉開了距離,他趕緊翻開備忘錄。
11:30——做午飯,蘑菇肉餅配白酒;
13:00——去找奎克;
14:07——;
14:31——莫裏桑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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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0——打探歐庫斯的下落;
……
歐庫斯?
幾個月前聽說他因傷退役,打那之後,自己好像沒怎麽見過他了。無緣無故為什麽去打探他的下落?
還有這些追殺自己的是什麽人?
砰!——
被一道猛烈的氣流擊中後腦,沙北一時不察磕到了方向盤上。子彈擊穿了後車窗,儀表盤損毀嚴重,尖銳的警報聲回蕩在狹小的車廂內。
“啧!”
眼下已不容多想,他快速開啓了僞裝,并用最短的時間調出了歐庫斯的地址。在襲擊者掃描到他的定位前,男人用盡了備用的能量,進行了空間短途跳躍。
嗖——
白花的眩光一閃而過,剛穿越了異度空間的磁電車在半空中有些失控。
刺耳的警報不斷鳴響,粘在前方的白色小豬被颠得搖搖晃晃。看着圓嘟嘟的小豬崽笑眯着眼,沙北覺得莫名心煩。他一拳頭錘爆了儀表盤,嗞啦一聲,報警器直接報廢。
整輛車搖搖晃晃的降落,在車輪着地不久後,便因能量短缺而徹底停止了工作。
探頭環顧四周,沙北發現自己正身處一所廢棄的機械回收站內,磁電車剛好降落在堆積成山的金屬零件之上。
在後腰摸出了光匕,他警惕的下了車。離開前看了眼車頭的小白豬,猶豫片刻,男人又折返回去拔了下來,小心翼翼的放進貼身口袋裏。
由于正值休息日,附近并沒有工作人員值守,四周安安靜靜的。腳下微弱的金屬摩擦聲,在這空曠的廣場上,被無限放大。
沙沙……
随着科技的革新,機械更新換代的速度越來越快。半年前推出的新産品,可能半年後就到達淘汰的邊緣。
滞銷的産品無處可去,直接投入熔爐商家也是舍不得。于是,大量被淘汰的商品被送至機械回收站,等待它們的,則是切割拆解,再把零部件分批回收。
在男人腳下,堆積着無數被遺棄的機械商品,如同巨大的墳場。凜風嘯嘯,那幽微的響聲,仿佛是它們最後的嘆息與控訴。
畢竟對于人類來說,它們終究只是工具而已。
*****
按着通訊錄的地址,沙北在陰暗的小巷中穿行了近半小時,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處,找到了通向地下室的暗門。
防盜工作依舊是做得滴水不漏,可這對曾是偵察兵的沙北來說不值一提。稍微費了點功夫,咔噠一聲,鐵門應聲而開。
逼仄的房間漆黑一片,空氣中彌漫着酸腐的臭味。房內的擺設相當簡陋,除了簡單的家具外,空餘的地方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機械零件,雖看着淩亂,但細看還是分門別類的一一擺好了。
然而如此雜亂的房間裏,唯獨那張工作桌,被收拾得整整齊齊。
沙北發現桌子的正中央擺着一個木相框,裏面鑲着一張全家福。一對年輕夫婦抱着兩個孩子,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而相片中的男主角,正是房間的主人——歐庫斯。
凝視着笑容燦爛的男人,沙北心中的疑團更大了。
按常理來說,歐庫斯應該回老家和家人團聚。可他為什麽要獨自藏匿在地下室裏?
正當沙北胡思亂想之際,耳邊忽的傳來細微的異動。他瞳孔一縮,敏捷的蹲伏于門後。
鐵門被緩緩推開了一條縫,然而來人并沒有進來。沙北緊了緊光匕,在對方露頭的一瞬間,猛的撲了上去。
嘭咚!
伴着金屬的落地聲,屋內随之彌漫起一股飯菜的味道。那人似乎沒料到沙北竟會反蹲,一時不察被摁在地上動憚不得,情急之下他抽出了一枚電擊器使勁一按。
嗞啦!——
強大的電流瞬間釋放,若是尋常的蟊賊早已被電得不省人事,但甚為仿生人的沙北除了感覺微癢以外,絲毫沒受到影響。他趁着其震驚的瞬間,鋒利的匕刃死死抵着對方的咽喉。
“你是誰?!”光子能量凝聚的刀口緊貼着動脈,稍有反抗就即刻血濺當場。
沒想身下的男人怔了怔,過了好一會兒才顫聲開口,“沙北?你是沙北?”
這聲音……
沙北訝異的瞪大了眼,不禁松開了鉗制,“……歐庫斯?”
不怪他如此驚訝,而是眼前之人的變化實在驚人。
蓬頭垢面,臉色蒼白憔悴,一身髒污狼藉,丢在街上就是個活脫的乞丐,哪裏還有半點學者的樣子?
用力捂住脖子,伴着劇烈的咳嗽,歐庫斯緩緩坐了起身,難以置信的上下打量着。
“怎麽是你……”
“什麽?”
“……你來這裏做什麽?”
迅速斂去表情,歐庫斯吃力的掙紮起身,右腿不自然的彎曲着,拾起剛被碰掉的袋子。
袋子裏裝着些剩飯,聞起來似乎并不新鮮。看着男人佝偻的背影,沙北心中很不是滋味,到嘴的話語怎麽也問不出來,“你……你怎麽會這樣?”
“哪樣?”自嘲一笑,歐庫斯頭也沒擡,“像個要飯的?”
沙北被怼得結讷着說不出話來。
“你來找我到底有何貴幹?”不理會對方的難色,歐庫斯越過男人,從櫃子裏拿出一個鐵盒,用衣服随意擦了擦,便把飯菜倒了進去,“是念及以前的情誼,準備接濟接濟嗎?還是打算請我吃頓飯?”
有何貴幹?連沙北自己也不曉得。
備忘錄只簡短的記錄了行程計劃,至于原因,那是一個字都沒有提及。或許當時非常倉促,又或者是……迫切。
能讓自己感到着急的,除了奧爾頓,他還沒能想出第二個人。再聯想到之前提及的莫裏桑,他隐約猜出了自己的意圖。
雖對眼前的狀況十分震驚,但歐庫斯的态度還是讓沙北擰緊了眉,“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接濟又不是請吃飯,那你還是請回吧。”徑自坐到沙發上,歐庫斯用筷子敲敲鐵盒,“我很忙的,還得要吃飯呢。”
無視對方的冷嘲熱諷,沙北坐到了男人的對面,“你……是不是有奧爾頓的消息?”
“你問我?”歐庫斯表情一頓,随即放聲大笑起來,“我這種臭魚爛蝦,怎麽可能會曉得軍方高層的事?”
“……你知道?你真的知道!”盡管對方掩飾得很好,可沙北依然看出了其眼底的閃爍。他愣了愣,連忙上前揪住對方的衣袖,“請你告訴我,奧爾頓在哪?”
被男人的舉動吓了一跳,歐庫斯惱怒的閃躲着,卻甩不開對方的桎梏,“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快點離開,這裏不歡迎你。”
“不!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死死拽住對方的手臂,沙北心急如焚,“你退役那時,剛好是帝國與聯邦關系交惡。奧爾頓早出晚歸,按理來說應該是最需要人手的時候,可你卻選擇了離開。”
“我在做實驗的時候受了傷,這有什麽問題?”歐庫斯冷下了臉。
“問題就在于此。”沙北直勾勾的盯着對方,“你退役之後并沒有回去養傷與家人團聚,說明……說明你遇到了危險,又或是正在被什麽人追殺。”
“家人?”似是聽到什麽笑話,歐庫斯冷冷一笑,“你這個仿生人和我說家人?”
被對方的言論一驚,沙北詫異的張了張嘴。
他知曉自己身份特殊,可歐庫斯從沒對這個身份有任何輕視,時間久了,他都快忘記自己的真實身份。可現在對方眼底燃燒的仇恨,卻讓他暗暗心驚。
“家人團聚?哈!誰不想團聚!”費力的站了起來,歐庫斯歇斯底裏的大笑,“可是家人呢?我還有家人嗎?!”
沙北瞪大了眼。
現在該上幼兒園了吧……
怎麽可能不想……可又能怎樣呢?
哐當!
一個激動,手中的鐵盒被打翻在地,像一把大錘敲擊在歐庫斯的心上,他只覺理智的弦啪的一聲斷裂了,一把甩開了男人的手,惡狠狠的瞪着對方。
“沒錯,我是被人追殺。可這跟你有任何關系嗎?”用力撂起頭發,歐庫斯努力平複胸口的起伏,嘴角揚起譏諷的笑,“若不是奧爾頓,估計你也不會見到我現在這副模樣吧?”
尖銳的質問讓沙北無地自容。
自從奧爾頓失蹤後,尋找線索成了他生活的全部。然而身份的特殊與身體的殘障,平時與軍方又毫無交集。在偶爾得知蛛絲馬跡後,他只能死命抓住,追根究底的情緒充斥了整個大腦,從而忽略了他人的感受。
“……抱歉。”沙北沙啞着低喃。
歐庫斯冷哼一聲,倒是冷靜了下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皺巴巴的卷煙,“你知道為什麽研究員的起居受到監視嗎?”
“什麽?”沙北不明白為什麽忽然轉到了這個話題上。
“這其實是軍方的保護方式,防止間諜接近研究員,對其造成生命威脅,或是策反。”歐庫斯刁起一根卷煙,伸手摸索着打火機,“不得不說,聯邦在這方面做得非常到位,每位研究者都得到了高規格的禮遇。”
狠狠抽了口煙,歐庫斯悶了很久,才緩緩吐出來,“除了家人。”
在得知家人被抓的消息後,歐庫斯每天都過得心驚膽戰。擔心帝國對家人不利,他不敢把此事上報;可是面對帝國的要求,他又無法做出叛國的事。
國家的利益與對家人的愧疚時刻拉扯着他的神經,害怕被人看出端倪,歐庫斯只能把自己關在實驗室,對外界不聞不問,對帝國的條件視而不見。
長久的拖延耗盡了對方的耐心,終于,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某天,歐庫斯收到了一封信,沒有寄件人,裏面只有一張照片。
一根斷指的照片。
“那根手指,在第二個關節位有顆黑痣……”驀地,歐庫斯渾身抖得如簸箕,幾乎掐不住煙,“我化成灰都認得,那是我大女兒的無名指。”
所有人都以為歐庫斯溫和儒雅,骨子裏卻堅強得能面對一切磨難。但又有誰知道,一位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在深夜裏哭得撕心裂肺。
“所有仿生人都該死!”歐庫斯牙關咯咯作響,入骨的仇恨讓他眼角發紅,“我恨不得制作一種病毒,滅掉那些惡心的機器人!”
可是他不能,因為妻女生死未蔔。
那些日子,歐庫斯每天祈求着帝國能聯系自己,然而對方卻如同人間蒸發般銷聲匿跡。正當他快要絕望之時,那邊終于傳來了消息。
“本來我打算按照對方的要求,提供一些無關重要的研究資料,反正專業上的東西,他們也不了解。”終于講出了掩藏許久的秘密,過了許久,歐庫斯整個人放松了下來。他掐熄了煙頭,又再續上一支,“可我萬萬沒想到,他們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此。”
看着男人死灰的臉色,沙北心底咯噔了一下,霎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那他們,是什麽目的?”
話音剛落,歐庫斯轉頭緊盯着男人。忽的,他露出了和煦的笑容,卻一直冷到人心底。
“奧爾頓已經死了。”
沙北愣了一下,短促而痙攣地呼了一口氣。
對男人的反應十分滿意,報複的快感讓歐庫斯血液沸騰。他深深的吸了口煙,挑釁般的噴了沙北一臉。
“是我殺的。”
直挺挺的站在原地,沙北呆呆的凝視着對方不斷開阖的唇,一毫思想也沒有,腦子裏空洞洞的。像突然跌在冰冷的河裏,四肢浮軟,完全失了氣力。
眼前略過許多畫面,耳邊回響起各種話語,紛擾雜亂,喧嚣得不可開交。
溫熱的血濺到唇瓣,驚回了沙北的神智,他下意識的伸舌舔了舔,鹹腥味刺激着味蕾。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誰在慘叫,喊得人心煩。他随手塞了什麽東西進去,瞬間清淨了不少。
待沙北回過神來時,房間早已一片狼藉。
腦海回響起熟悉的警報聲,他茫然的注視着雙手的血跡,又望了望動憚不得的歐庫斯。沙北緩緩靠牆跌坐了下來,用力捂住臉,無法抑制的渾身顫抖。
為什麽……
良久,沙北緩緩擡起了頭,他深知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吃力的打開備忘錄,記憶體的混亂讓他幾乎抓不住筆,他在時間閥後方一筆一劃的記錄上去。
15:48——騙子,兇手!
指尖一顫,他神情陰翳的又補充了一句。
15:49——不要相信他!
視野一片模糊,腦海中浮現出那個被挂斷的電話。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沙北手指在光腦屏上緩緩滑動。
16:01——聯系布林。
耳邊的電流聲越來越明顯,直至滴的一聲短促鳴響,沙北眼前一黑,徹底墜入了黑暗。